我算不上《看见》的忠实观众,偶然看过三五回,其中有那么一期,讲的是九旬老人画画追念亡妻和走过的岁月。饶平如白发清癯,谈论旧事的语调慢悠悠的,他讲得云淡风轻,电视外的我红了眼圈。他的爱情,他的执守,被我们置身其中的喧嚣一衬,竟似童话。后来读到柴静写该期节目的文章,《赤白干净的骨头》,是另一重冲击。
平如美棠,大时代里一对普通的小夫妻,经历抗战和内战,刚学会相濡以沫,又被突如其来的罪名分开。二十二载分离,他在安徽,她在上海带着五个孩子,分别做着不习惯的重体力劳动,偶尔过年才能一聚。等他终于回家,第三代已经出生。然而他们是欣然的,觉得从此相守弄孙也很好。接下来是她的病,他的照顾,她渐渐糊涂,终于离开。
你可以认为命运对饶平如很苛刻,但他并没有因此颓废。他晚年开始习字画画,十八本画册记录了一生经历的风土人物,从儿时的大家庭场景,到参军抗日,二十六岁遇到美棠,之后的婚礼,小日子,逃难,定居……他的画有种稚拙的细致,还原感很强,让读者恍如跟着他做了一趟时间旅行。《平如美棠——我俩的故事》是老人的回忆录,一幅幅画如同珠串绵延,穿起这些记忆之珠的则是他清朗不矫饰的文字。他写故乡江西南城,各节气的风物习俗,吃食玩乐。美棠和他是同乡,这些回忆也成为两人在后来的话题。他们试图仿制儿时吃过的食物,很少成功。离乡几十年,他终于回去,是在美棠过世之后。当年的木桥变成了水泥桥,只有江水如故。他的叙述总是带着睁大眼睛看世界的好奇与惘然,仿佛桥上的那个少年从未遭到岁月的消磨:“数十载人生倾泻而下……山形依旧,流水澹澹,江月年年,星汉灿烂,原都不是为了要衬得人世无常。”
“无常”也改变不了他的率性。他曾在炮声中目睹战友死去,并不因此消磨斗志,或许因为年轻,他甚至觉得哪怕下一秒牺牲,也算“死得其所”;他不愿参与内战,回家陪美棠,上得了战场却搞不定商场,做生意屡屡蚀本;他们住过四面板搭建的亭子间,夜来风雨,他不觉得艰苦,以听雨声为乐。“对于我们平凡人而言,生命中许多细微小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缘故就在心深处留下印记,天长日久便成为弥足珍贵的回忆。”他不避讳谈论苦难,安徽劳改期间如何用一件列宁装度过十个冬天,美棠那边当掉最后一件皮货的过程,回沪相守之后美棠得了肾病,他怎样在家为美棠做透析。人生充满琐碎的艰难和短暂的快乐,大多数人愿意忘掉不快,只记取快乐,饶平如的特别之处,就在于他直视过往,不选择,不丢弃,不遗忘。
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能不遗忘?美棠二十二年间给他的信,全被他仔细留存。读过他的文字,再看美棠的家常信件,对他们一家的经历会有更深的认识。美棠总是嘱他少寄钱回家,要自己补充营养,可见他向来顾家胜过自己。儿女的工作分配、谈对象,是她常有的焦灼。在“出身”影响前途的年代,五个孩子的理想和现实难免有无法弥补的罅隙,饶平如当年所能做的,只有在春节前借钱买些上海难得的吃食,诸如鸡鸭、花生、油,用扁担挑着辗转回家。过完年,最年幼的女儿不愿他离开,晚上睡觉前给旅行包绑上铃铛,又把绳子的一端拴在自己的脚上。他在安徽辛劳的同时,美棠在上海生产组,有时还兼做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的零工,苦熬苦挣,为的是一个家。多年后短暂的温馨时刻,无非是他看书练字,她在床上给第三代讲故事。
那么淡定的饶平如也有失控的时候。美棠的记忆衰退得厉害,到后来甚至认不出他。她说想吃什么,无论多晚他都会出门去买。“我总是不能习惯,她嘱我做的事我竟不能依她。”他不怕她犯糊涂,直到有一次她硬说他把出门上班的孙女藏起来了,八十多岁的他忍不住坐在地上大哭。看纪录片的时候也曾为这一段动容,而书中叙述更细,那份孤寂与荒凉,与之前总是乐呵呵的他形成对照。也许他在那时已经预知两人的相守将不再吧?
有不少人的回忆录从三四十年代写起,其中不乏后来成为一方大家的人物。饶平如是个普通人,他的记述也少有对时代的透视和总结。他的文字与画合成这样一本书,珍贵的是那份心性和坦诚,还有让人惊异的清晰记忆。从南城到上海,平如与美棠,近六十年的婚姻像一条蜿蜒的河,两岸风景是时间的影子,其中有她映在镜中的如花的脸,她头发花白之后的容颜,她身边有时有他,有时是她独自捱过。她临终前曾有短暂清醒,让孩子们照顾好爸爸。他有幅画的内容是彩霞满天,两个小人并肩执手,不远处村舍清幽,那是他们有过的乡居梦想。看画时不禁想起美棠的信,结尾总有股匆忙劲:“你那里凉快了吗?工作一定很忙……我要洗衣服了,就此搁笔。”
真像他说的那样,岁月倾泻而下。带走一些,留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