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五个多小时过去了。
酒过半酣犹未尽,茶过三巡情已浓。低头看酒瓶,我们都没少喝,但状态仍佳。看来,我们三人均是实力派,尤其他们俩。
虽说未出正月仍是年,人们依旧沉浸在年气里并彻夜狂欢,但这毕竟是一个小县城,此时已夜深人静,饭店也早已过了打烊的时候。
虽然酒量不逊,但我是一个不情愿喝酒的人。我喝酒需要气氛,没有气氛的强灌硬咽我不行。今天的气氛自不必说,但我也已经喝到了量,想到回家可能还要打理孩子,我提议杯中酒结束饭局,两人也同意了我的提议。
我主要也是担心这两个人的身体。过个年,每个人都不少饮酒。老公虽然年轻身体尚可,但此次回老家过年,多年未见,亲朋好友的饭局,自是少不了的,几乎每日都在喝,身体必已透支。老张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且我上学时就有过在家中摔倒的历史,更不宜过多饮酒。
记得那是复读那年的冬天,上午课间,语文老师提前来教室送上课教具,看到我说你们班主任在家中晕倒了,现在不知详情,这几天无法来上课了,问我知道吗。我当然不知情。听及此,急忙和正在玩耍的两个女同学往老张家中奔去,跑上楼的时候脚拌在楼梯拐弯处的铁栏杆上,一个趔趄,幸亏同学扶了一下,才不致摔倒。
我一瘸一拐的上楼,敲门,给我开门的是老张的爱人,我进屋看到客厅坐着两个人,想必是来探望老张的。
师母引我们至卧室门口,轻声推开门,我看见老张侧躺在床上,脸朝里侧,看不到面容。
忽然,眼泪夺眶而出,仿佛那里躺着的是我的父亲、我的亲人、我敬爱的人,又或是我爱的人。我无法判定自己的潸然泪下缘出何由,只知心疼不已,更害怕病情严重超过我能承受的范围。毕竟那时的我仍是一个学生,必定不如现在能承受重大变故。我不敢进去看,怕打扰了他休息;我更不敢失声痛哭,怕有失体统。
我就站在门口,极力控制身体的抖动,呆呆地望着屋里抹眼泪。师母站在身侧,一边拍打着我的肩膀一边安慰我,说是昨晚很晚回来,在客厅意外摔倒,可能是因为喝了不少酒。我的同学站在我身后,一边叹气也一边拍打我的肩膀,予以安抚。
师母身高矮我半头,觉察到师母举手安抚我稍显吃力,我遂转身。我们同时坐在散落在客厅的小凳上,平静心情。
师母又对我讲述了一下发生在昨晚十二点多的事情,说现在已经没事了,休息两天就能上课了。我听了更抑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的泪珠“扑打,扑打”落在地板上。我不知道说什么,只知道低头流泪,听她讲述经过。
我能说什么呢?我叮嘱她不要懈怠,好好照顾老张?我叮嘱她多给老张喝水,做点清淡的饭食?我叮嘱她按时给老张吃药,争取身体尽快恢复?我叮嘱她等老张身体恢复了,做些好吃的养养?我叮嘱她以后严控老张喝酒,照顾好他的身体?……
无需我来叮嘱,她本来就能想到这些;无需我来叮嘱,她本就能肩负起一个妻子应尽的职责;无需我来叮嘱,她本就该比我更紧张老张的身体;无需我来叮嘱,她本就比我更期待这个一家之主早日恢复健康;……
我算什么?!她才是理所应当,他们是夫妻。这样的念头,在我脑海一闪而过,随即被“不管如何,希望老张赶紧好起来”的期望所覆盖。
还要上课,我们也不能久留,便起身离开。师母送我们出来,再次叮嘱“这两天,也得麻烦你操心班级了,安抚好同学,管理好班级。……”叮嘱了许多,我们下楼离开,下了两层后,听见了关门声。
回教室的路上,同学边走边安抚我尚未安定下来的情绪,说道:“老大,你跟老班你们的感情可真深……我们都感动了……看师母跟你说话,很熟悉的样子,像亲人一样……”
我粗略讲了一下之前替老张打理班级,有时替他参加教师会议,老张个人较懒、疏于班级管理、常把事物委托班委管理等一些事情。
我莫名的是,之前我并未与师母打过交道,偶有见面,她也不知我是何许人也,印象最深的也是高一时,因犯错老张让我叫家长,我与大哥去他家里交谈一次,那时我还只是个课代表。刚刚同学也并未介绍,她何至于知道我是班长?她何至于能清楚我与老张较深的师生情、并在交谈中表现出对待我与同学不一样的言语?她何至于知晓我一个不多的女班长可以妥善处理一切班级事务?难道是因为,我刚才表现出来的伤心?
难道是老张曾跟她提及过我?我多么期望不是,又多么期望是!或许,这是我的痴心妄想。
大约一周后的早晨晨读,老张来教室了。我低头正在补写昨晚未完成的英语习题,同桌的胳膊肘杵了我一下说,老班来了。我立即抬头,看见瘦弱的老张,站在教室前门门口,扫视全班。
同学们都在低头诵读,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我也赶紧低下了头,时不时微微抬头,通过书堆的缝隙,用余光注视着他瘦削的身形。他瘦了,发也长了,敞着怀的羽绒服明显有些松松垮垮。忽然感觉影象模糊,我赶紧低下头,趁同桌不注意,抹了一下眼睛。
晨跑的铃声响了,同学们都起身下楼集合。他依然在门口站着未动。同学们陆续从他身旁经过,待我起身往外走时,他迎面过来,走至讲台上,他走近对我说:
“晨跑今天我不去了,跑不动。回来你告诉他们,小屋集合,开个会。”
“好的!”我立即答道,比任何时候都干脆。走下讲台,我回头望了一眼,他也转头看向我,嘴角微微上扬。他这是在告诉我,他知道我在担心他,他已经没事了,让我放心吗?
我想是的!我也确实担心的不得了,每天都用忙碌填满自己的大脑,以免陷入担心,不能自拔。
晨跑回来,我们全体班委次第进入小屋,老张坐在那里,看着教材,似在备课。大概是拿了我放在课桌上的钥匙,先行开门,进来休息一下。
大家分别表达了对老张的关心。老张告诉我们他没事了,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自己这么年轻,身体很好。老张说,他不在的这一周多,大家辛苦了,各司其职,把班级管理的很好,没有出什么乱子。老张说,科任老师们都跟他夸奖了我们,说全班同学比他在时表现的都好。老张说,晚自习全班开班会,主要是年终考试的动员,也顺便跟大家简单说明一下自己生病的事情,让我们各自准备一下发言稿。
我仍旧最后一个走出小屋。老张未起身。喊我留下,我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老张指指身旁的凳子说,关上门坐这。
我走过去坐定,也不看他,微低着头,来回搓手。
他左臂横放在桌子上,右手搭在我的头顶上,轻抚几下。
“还大班长呢,这点出息!天天在班里开会,跟老师们关系处的都不像一个学生,咋还哭了呢?”声音很温柔。
我低头不语,手来回搓的更厉害了。
“海儿他妈跟我说,我都不信。这也不像我的大班长了呀?”低头探向我:“怎么,又要哭了?你看我,这不没事了吗?……放心,你师父我身体好着呢。我还等着以后你功成名就了,沾你的光呢!……别哭了啊!”轻拍着我的后脑勺。
我抑制不住泪水,低着头抽泣着说:
“我也不想哭。没见过这阵仗,害怕!”
“那害怕什么?又不是要人命,就是摔了一跤嘛!”
“那你不会不喝或者少喝点酒吗?你们当老师的,还那么多应酬?听老师们说你能说,没听老师们说你能喝。”
“谁跟你说我喝酒摔倒了?海儿他妈?——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有些酒不是你想喝就能喝、不想喝就能不喝的了。”
他轻拭了一下我脸颊上的泪珠。“看,这还越哭越委屈了似的。待会眼睛哭红了,该让同学们看见了。”
老张轻抚我的后背,让我平缓下来。递给我一张纸巾,我擦拭干净眼睛和脸上的泪痕。
“别哭了啊,赶紧回教室吧,快到早饭时间了。”老张继续安抚道。
待我彻底平静下来,老张起身,把我提了起来。我转身缓慢往外走。他随即环绕着我的右肩,跟随着往外走。走至门口,他停下,我抬头自然地走进教室。
过了一会,快要下课时,他沿过道缓慢从我身后走来,经过我时,并未停下脚步,把我的一串钥匙放在我的课桌上。我正在低头低声诵读。
……
又聊了一会,消了消食,老公示意我起身去结账。
老张喊住了我:“燕儿,你不用去结账,我结过了。”
听到动静,老板进来了。我把钱递给老板,老板看了看我,又望向老张,露出为难之色。
老张不让老板收我的钱。老公起身,跟老张拉扯中,摁着老张的肩膀不让他起身。
“不是军子。我们老师们总在这吃,有时候学校的一些接待也在这里。他不收钱,记账,一起结。……不是,不用客气,他不会收你钱的,他收了,以后我们学校就不来了。”
老板附和着,推让我的钱。老板出去了。老公接过我手里的钱,要塞到老张的上衣兜里,没有成功。
“你们好几年不回来一次,咱们好不容易吃个饭,我尽一下地主之谊,怎么能让你们掏钱。……我请!我请!……我徒弟,我还不能请她吃顿饭嘛?!……你也是个不错的孩子,跟你一起吃饭,很开心。……”
相互推让了一会。恭敬不如从命!老公说着,把钱递给了我。然后,我们穿上外套,起身往外走。
老公提议,我们一起溜达,把老张送至学校门口。老张没有拒绝。出了饭店门口,寒风一吹,我已酒醒了大半。我右手挽着老张的胳膊,老公左手轻扶着老张的右肩。我们并排往学校方向走去。边走边聊。寂静的大街上,只有我们的声音。马路上,半天才有一两辆车驶过。
到了校门口,我和老张拥抱告别,他叮嘱我回去好好工作,跟我老公好好的。老公与老张握手告别,叮嘱老张注意身体,少喝些酒。老张也回应老公,祝他事业顺利,发大财。
看着老张进了大门,走远了,我和老公转身手牵着手,往大道走去。我俩一边小跑,一边追逐打闹。
天气寒冷,我也不觉得冷,摸了一下,脸凉凉的,但手心热热乎乎的,心也暖暖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的急,在为我鼓掌吧!脚下的雪,踩上去发出“咯吱”的声响,它也跟我一样开心。
到了大道,我们打了个车。上车后,老公问道:“这就是你跟我说的对你挺好,大哥总找他帮忙,还缤缝子的班主任啊?我看着,挺普通的嘛,没你说的那么神。”
“切,你懂什么!你没有交下个老师,自然不知道了。”
“这回我交下了个老师,以后常联系联系。不过,他挺能喝啊,你看今天喝这么多,啥事没有。我都上好几趟厕所,人就出去一趟。”
“那是,老能喝了。扛不住总喝啊!这次你遇到对手了吧?”
“小菜一碟!这叫高手过招。以后有机会,老头把他喝服,让你看看。”
“吹牛吧你!”
午夜的县城,灯火通明,安静的很。车开的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