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等于入了冬,斜阳多半变得吝啬了些。它刚出来,云层又阻止了散光的色彩。我向来珍惜稀有的触感,喜欢张开手执手裹着西风的熹微,欢喜拥抱着双臂亲吻冰寒的雨水,在没人居住的凋敝空地上,惯于拾蹠几块无有兴趣关注的黄蜡石摆在案牍上,我把它们当装饰物,也可以视若成朋友。细细有致的壑纹爬在石块的皮肤表面,并不显得老气横秋,相反,置放在窗台的边上,把冬雪盛满,它被覆盖了一层多样别致的白色凝状物,像是头童齿豁的落魄文人,被沾湿了远乡的情愫。等冬絮飘雪的时令一过,煮着一杯滚烫的白开水,房间里生出一团飘满罅隙的水蒸气,我呼吸着,额头被雾气朦胧。在一处颇为宁静的下午时间,抬着手泡起一杯清茶,支颐着翻看闲来无用的《儒行》第一期的杂志,注视着眼前没有任何异样又无绝对光泽的顽石之言片刻。黄蜡石融化了,霭露叮在滴水不止的硬块身上,流淌出一处凉泉一样的影子,这多么类似山水的画境,被我无意中摆置出来,简直成了艺术家。如果谁碰见我,指不定言语我是个无药可救的蠢子,因为对着红黄相间的石头都能絮絮叨叨一个晚上。我可不这么思忖,古有湖心亭观雪,今有煮茶品黄石,我多了一点感情寄托,有空余的闲情,总不可让雅趣无处安放吧。
天气早来寒,人躲在空匣子里独自疗伤。空气冷冷地筛糠,下了一场干燥的雨,等于把天空还给了晴天。我在睡觉时并没有把窗帘拉紧,就这样让一场冷酷的甘霖洗礼着梦途里的无畏与落魄。一刻钟之后,夜色漆黑地不见星光,没等喝上一口水就被电话铃吵醒,朦朦胧胧的瞌睡眼皮还在时针的声线里面打转周旋,但我无瑕去听安静的声音,便急急忙忙地穿上大衣和鞋子,一路小跑着往张编辑的小楼赶去。老张住在县城,离编辑部稍远的一带人际稀少的地方,和自己的老伴畏缩在一间类似筒子楼的短小屋子里面,只要四季透风,雨点一拍,窗户咯吱地回环乱响。这几天,我又回归了平常,之前投了四篇稿子给报社,张编辑戴着老花镜片对着密密麻麻如符号的琐碎文字盯了许久,眉头紧锁,鼻息扩张,牙齿摩擦地咯咯直响。我把这个举止定义为咬牙切齿,所以他折叠了我精心设计、精心布局的故事稿,把一张整洁的白字黑字迅速揉成一团还不解恨,摊开之后,反复撕扯着一拉就破的纸张,对着我的塌鼻梁和细眉眼就是一阵狂轰乱炸。
“滚,滚!”面前打着一盏白炽灯,把老张头面孔衬托出一幅恐怖的黑色影像。他重了语气,喉咙里夹杂着一口沙哑的痰。我握着一柄雨伞,水抵到油鞋上如眼泪一样顺着痕迹流淌。站在水泥地上面,被训斥地一无是处。
两个赶夜来投稿的作者踯躅在门口,敲了三下门口的门把,转头就撤开了步子往回走了。走廊阒静,都听不得一声乌啼飘过,他的一声叱骂,倒是把睡在里屋的老伴吵得喊出一口碎碎叨叨的愤恨。我挪动着脚步,把碎纸片用颤抖的手指反复捡拾起来,都来不及捡完又纷落了一地。我想获得同情,应允着等待夜莺的哽泣,可今天它被黑夜卷走,哪里会躲在树荫的肋骨里。
“杂志不刊,也不需要你们写出来的烂文提高销量!”他咆哮,声音几乎病态。
“快回去吧。”一旁出来的张编辑的老伴打着一盏蜡烛出来,她的头发上连着几根白色的发丝,在惛惛闪闪的灯光下更显得憔悴,“阿濮,你再写过便是。”
我转身,今夜跟着雨声一起不眠。在加重了疾风的漆夜外面,树叶簌簌发抖,脱落出一片喧嚣。在昏黄的小楼之处,我似乎又听得他们两夫妻竭尽忿恨的咆哮在喋喋不休,渐远渐远,只剩一点黄晕的灯光一闪一闪在黑色的雨夜里面熄弱掉。
如果他的话斥责地在理,多半是我的懒散与游闲所致。我的散文断断续续,文思枯竭,写一段又搁笔停滞了。夜莺说我应该去外边散步,徘徊在树荫下可以裒集灵感。他是守望黑夜的病人,我是倥立白天的看客,谁也指不定见上一面,但写上一点总好过什么都不写吧。
我打开了几个月前阿爷给我送来的一封夹着羽毛的信。打开以后,才惊骇地一言不发。什么?这分明是一张干净地能照出人脸的白纸,什么都没有写,什么笔迹都没有留下。我不知所云,亦或是阿爷忘记了寄信人的名字,被他恶意地戏耍了一通。算了,不去想罢。
我把白纸叠了四下,如豆腐块一样,看起来又如同废弃的砖块。等一段时间,把它放置在一个精致的小盒里面,盖在黄蜡石的底座,不再去思念它,让它等同一望白雪的冬天里,被遗忘就好。
我不曾忆起过什么重要的典章,遗忘太多,很少再想念过去。纸条算等同信物,可又算得了什么。
十四点一刻,阳光甚好,透穿着玻璃镜片上的每一个细致的瞳孔,尽让昢光睁开委顿。这真是品咂下午茶的时间,我如是想到,但条件太不允许,遂打消了这个附庸风雅、装点文艺的念头。
这个时间的暖阳最充沛,白黄色的鱼肚,笼罩着寰宇的每一寸皮肤、每一缕稀烟,它像一个精力旺裕的少年,总有无数个春秋给予他奔跑的欲念。十二月的天气如此,早晨如此,树影也如此。在一幢由灰色墙砖组装而成的圆柱形建筑外面,伫立着稀稀落落的四棵掉了发根的柳树,树枝遒劲却干枯不已,树皮上斑斑驳驳,雕刻了被人划伤的腻腻的诗歌的痕迹,把它的血一样的白色割裂开来,只剩下孤独的浪漫倥立在人来往去的岁月里。西风一吹,纷纷落尽哀叹。它的结了昏黄色调的长叶已顺着自然的条纹和轮廓倒向湖面,水流静止,而飘叶拨动,如同一叶扁舟,载着一程忘归的羁旅,往另一淙溪流死去。我总是经过图书馆的门面的那条人工池塘,因长期没有疏通灌导,河水的颜色已洇出绿色,倒是冬天太冷,不至于发出令人厌恶的水藻的腐烂的气味。
但我清楚地见证过一条死鱼在一朵水莲花一样的水面飘起又沉入池底的画面,还是在一个颇为瑰丽的夜晚。一盏孔明灯照艳了河塘,升往天堂的忽亮的扑闪扑闪的动作,让我悸动的心开始撩动。思绪总是有的,怀念葬在一汪浑浊的洿池里,想沉渣泛起都不可能。
我独坐在最靠后的位置上,稍稍打开了一点窗户,一卷凉风扑面,涌起额前的短发紊乱不止。我的心是贫瘠的,亲嗅冬的味道,也只有从凋敝的西风开始。昨夜,是一盏普通的晴天,但冷风依旧,柳树只剩下骨头狰狞出生死百态,他们的重生需等待在来年的春天。我的春天还在觅寻着,在阁楼里,在一片枯涩的散文里,在遥远的废墟上。我停顿了片刻,继续翻开《草房子》的书页,第三次把眼镜戴上,用手指点着文字的足迹跟着寻踪。
我的手指在曹文轩的细腻笔触上来回奔袭,白色的血液时而宣涌,时而恢复静雅。图书馆的阅览室并没有多少人看书静坐,热闹属于外面的世界,独守在安恬的田园诗趣里面正好平复了内心里隆起的疙瘩,多少是容易让人亲近的。阅览室的桌子上各自摆了一只水仙瓶,陶瓷形状,口小底圆,润滑标致,宛如一唐朝仕女披着丝绸袆衣的漫步样子。瓶子里的水是自然状态,常换,常洗,颇为清澈。里面种植了一株水仙草,散出幽幽的奇异清香,把整座静谧的油墨味都遮盖了。以味抵味,以意写意,相得益彰,有点意思。
我垂下头,用身子慢慢挪动在木椅子上,直到倚托住墙角,偷偷摸摸地从襟槖中抓出一叠折合在一起的信笺。还是三张纸,寥寥几笔,大抵在同一时间抒写的。信封装订在一起,被胶水死死粘住,我有那个兴趣来倾听读者的意见,但总是抽不出时间偷瞄一眼。这种矛盾的害怕是与生俱来的,既然需要迎合纸媒的口味,就免不了需要接受一次次匿名的诘问。当时,我有一次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经历,骂爹骂娘骂祖宗都倾囊腹出,只得让我毫无还口之力。除了老张编辑的唾沫横飞让我痛心之外,远在另一个电子讯息的偏隅居然也让我捶胸顿首。
我用手拧着封口,再者把牙齿的印记咬合在封壳外边,一声撕裂的急促声拉长了宁静边缘的距离。我抬起挤出皱纹的双眼,把目光环视了一圈,如同做贼一样怕别人看见。完毕,我把三张信封糅合成一团,放在桌子里面的抽屉里面,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礼仁君,还记得那个令我萌动的《童年》吗,我的青春在你的小说里面啭呦,在你的诗歌里面缱绻……”
我估摸着是一个娇羞而偏爱安静的女孩给我送来的读者信,阅读完我才把悬着的忐忑之心耷拉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另外两张雷同的信,都是清一色对我褒奖的。
写《童年》实在是遥远,已经是六年前的记忆。她或许记得深切,或许还怀念着那份只属于她记忆里面的刻骨铭心,必然是超脱于文学以外的。我会影响别人吗,那本归结于自传性质的文稿实在太过大众。这写出来的平易文字,能潜移默化让一个女孩追忆的作品,说出来谁信呢?
我情愿相信着,我会有一层成就感骤起,在头发上生长,在逐渐熄灭掉的灯枯的灵感外面给我打了一针强心剂。刚被张编辑骂出来,骂的狗血领头,有一声莫名的读者跂望我,等于为我送来了一纸幸福。
她是谁呢?或许她是他而已。
“濮呆子,别相信甜言蜜语,一切的虚空都是彷徨。”我靠坐在窗外,总是能听见一声类似于夜莺一样的嬉笑。
可我没看见图书馆外景的树荫,时值下午日落,柳树枯败,不容得夜莺栖息。我定了定神,摘下平时不常戴的眼镜,放下了斯斯文文的架子,双手环抱胸前,对着窗外一阵发呆。
打了根火机,发出一截短暂的脆响。我抬起另一只手,把手指靠在火苗上取暖,喂出烘热的气息。我垂下手臂,放弃点烟的念头,不然容易被驱逐出去。
我彷徨在阅览室的书架边上,一个人慢慢悠悠地抬着脚步,轻声,生怕发出一声足以震出回音的声响。这阒静的地方,鲜有几个人往来。倒是一个女子的倩影正隔着我不远处的书架前伫立着,她纤手宇直执着一本十六开的杂志,身形并立,穿着一件毛绒外套和牛仔裤,一动不动地注视着。
书架的一侧摆放着几本《泰戈尔诗集》,是我欢喜阅读的佳选。我取下一本《吉檀迦利》,拉长了视线翻越萎靡的困窘。泰戈尔说:“不要问我带些什么到那边去。我只带着空空的手和企望的心。”我阖目,眼皮酸涩,于黑暗的时间中望尽一抔被人忽视的晨曦,便是从遥远的国度里品咂出来。在我看书的时候,等同旅行一般,神游进去,自然一动不动。也罢,闹出动静的地方,不外乎是老鼠出没的群居之地,他们欢喜啃书本,缺页少字也屡屡有时。它或许和我们一样,精神荒废的时候,用两颗门牙填饱文学的形式灌输自己的灵魂。它的卑微在墙角上寄居,我却一个人在人海中用一本旧书慰藉。
书馆员是个面容见老,鱼尾纹夹生的老阿姨,独自坐在靠门的位置,用眼睛盯着我的目光。我把身子潜藏在木书架里面,静静地学起自己沉默时的样子。
看完《飞鸟集》,我把书放进书架,按原来的姿态摆进方格空间里面。书本呈一字型,如同列兵般躺立着有条不紊的规格。我的脚才有一丝酸苦的滋味,转身,看着背后的倩影转身,一个悠扬的动作,飘出一股哀伤的香水味道,让我迷惘了几秒。我与她的目光就这样对视,不过转而之间,她露出了一个抱歉的微笑,我也一样。
我和晓依再次不期而遇。她的双手紧握杂志垂放,吐了一下舌头。
“没想到遇到你了。”我挠了下头,笑着。
“是啊,真巧。”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样说显得不那么尴尬。
“嗯,看书吗?”我明知故问,把声音压低了一些,为了不让异样的目光瞥到我。
“是啊。”她摊开一只修长的手,给我领略她手里的《李斯特的狂想曲》的封面,画面的钢琴家一脸舒眉展目,头发长如卷面,很有西欧贵族的派头,“我看这个。”
早听说晓依欢喜钢琴曲,有事没事都会用手指在空气中默默轻弹。她是一个略带文艺感的女子,与眉目间舒展的微笑起始,从清澈的杏眼到红润细腻的薄唇之间再到一朵含羞草一样的酒窝,每必注目一眼,均会让我把眼睛尴尬的移开,这多么让人局促。我曾与她交谈,在她今年实习的生涯算起,已经足足怀念了黑白颜色的琴键有十一年的时间。十一年,真是有磨砺性质的等待,晓依买不起钢琴,从学会它的第一天起,就梦想着和海边的沙滩融化在一起,听一程海浪卷起,世界便成了沙画。
这是撩动清晨的幻想曲,晓依梦想地有理,甚至比我梦想的小说更有充分的励志意味。自从我拿到《童年》的稿费和名誉以后,懒懒散散的老本被我啃了六年。而她也有属于自己娇嗔的怨念,自从找了编辑部的工作,一直说烧水、扫地太过乏味,想另起一个单位重拾自己。张编辑太过暴躁,长期的余怒未消的姿态,不光对他的身子太过歉疚,还让晓依多了一层悲伤的基调。她看得开,但微笑不足以代表她有足够的忍耐力,一个温柔的女子总不可能扯开声音对人大吼,也不由得她的性子与老张这个老头抬杠不是。听她说到此处,我倒有些同情晓依。
水仙花在瓶子里面露出一缕清香,我坐了下来,晓依也坐在我的对面,支颐注目。
“他从来如此。”我苦涩地挤了挤嘴唇,坐在桌子上,痴痴地看着水仙花,以另一种目光对着晓依。
“张老师脾气不好,但我知道他很认真。只有认真的人才会这么锱铢必较。”晓依居然释怀了,从一眼嵌了点血丝的眼睛里面看到了她的莫名的无奈,“濮先生,你也常常这样对自己认真吗?”
我哑口无言,因为我从来都是对自己敷衍,敷衍自己胜过敷衍别人。这些年来,我写的小说和散文让慕名前来的读者望风而逃,《儒行》的断稿,除了作者外流电子书商以外,和我这个驻留阵地的忠实小说家也有莫大的关系。我写不出好作品,已不是一年两年。在这个下午茶品茗的时光,我终于咽了一口苦涩的口水,对着窗外的一棵掉光缤纷的柳树,怀旧出一个蜷在黑色土地上的阴影。影子,是逃避阳光的衍生物。我在逃避自己的畏葸,时而用手反复摸着脑袋,时而用一本诗集遮挡我的尴尬。总而言之,我不敢再去面对面前这个女子如水的目光了。
“濮先生,那三封信……”晓依并没有开口,而是用自来水笔在一本精装的黑色笔记簿上面写了一段秀气的文字。
“谢谢,我看过了。”我接过留有她的温度的水笔,按着她写下的问题下面写上一句简洁的回答,“是一个曾经的女孩,难得她记得我。”
“她只记得你的文学,你的小说,你给予她青春回忆的文字点滴。”晓依把笔挓挲在另一行,直接噎了我一口,我颤抖着,仿佛被戳穿了谎言一般无地自容。
她会认识我吗?给我写信的女孩让我想起六年前找我签名的高中生,一个只有齐肩短发穿着校服赶着公交前来编辑部的稚气未脱的女孩。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段记忆让我褪去模糊,慢慢地清晰起来。我应该会思念她,思念她不忘初心的感激。她找到我,只是为了要一个亲笔签名,殊荣感和书迷联合在身体里面,如同水蒸气一起挥发在空气里,绵绵细雨,多少楼台均成了水天一色的诗情画意。我估摸着懂得一些,遂放下两只紧张的手臂,耷拉在大腿两侧,整个身体悠闲而放松地靠在椅子上,眉角露出了舒展的笑容。
“濮先生,难得看见你的微笑,和音乐一样。”晓依又把自然界和人界的感情与音乐杂糅在一起,也许在她的眼里,这是最正常的琴瑟和鸣。
“晓依,你不会以为我是个专门指挥乐队的巴克豪斯吧。”我戏谑而玩笑地脱口而出,“可我只会指挥小说的五线谱,对于声乐里面的世界,我盲目的一无所知。”
“就像你读泰戈尔。”
“献歌?”我问。
“诗歌就是一曲优美地过分的音乐,正如我失踪在绿野里面的牧歌一样。我爱读《简爱》,也爱读《呼啸山庄》,这些英伦风情的情调,有城市的悲情,也有农田的颓废。”她继续翻开着那本关于李斯特的简介的杂志,时而低着头,又或者抬眼用一瞥而过的眼神掠过我的目光,“吉檀迦利就是献歌的意思,不是吗?”
我点头,用手触碰了水仙草。只见它的葱荣的绿根乱蓬蓬地挤在一起,如同没有梳理的头发缠绕不断,但好在它有它盛开的姿态在释放寒冷的孤独。我情愿躲在水仙草里面,书香满园的温室,供人养性和观瞻的落魄感,在这里一窥无余。
“诗散发出音乐的灵性。”我蘸起油墨,在笔记簿上写下一块深深浅浅的痕迹。
晓依略略浮现微笑,只见她捋了捋额前垂散的头发,一绺丝线一般的流水发迹顺着手指缓缓舒张,一直勾到精致而细腻的耳垂之后。她用纤细而白皙的手指轻弹,在木桌子上拨动一个圆弧形的笔画,似一道悠扬的曲线,在阒静的图书室里面,扩出让人鼻息微张,耳膜舒放的感官。晓依说,那是她挚爱的G大调。
我对乐器一窍不通,除了一把过期的口琴让我抒发对母亲的思念之外,别的根本没有浮现起值得令我回忆的想象。我合拢了放在我手里的《纪伯伦诗集》,习惯性地对着晓依淡却红丝的眼睛发呆,继而把目光游离到三层楼之外的窗口,一缕绞绡一般的笼烟散去,环绕在枯萎的柳枝,散播在一汪冰封的河塘绿畔,只觉得有一种从心底油然跃起的同感交织,把我曾经的委顿和失望一并漂浮了去。我的目光从江畔离去,想起了宓妃在曹植心中的荡漾篇章,也许我心中没有一篇大气而委婉的《洛神赋》吧,晓依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但终于只是女孩。
“濮先生?”晓依发出了一截短暂而轻悦的声音。
我才从出神的目光中游离出来,身子支起的手臂在一个腮帮的位置滑落下来,手掌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骨头碰击的响声。
“濮先生,你惯于希冀的文学之梦会在这片田园里面生根吗?”不知为何,晓依问了我这个问题。
这里?也许是图书馆,也许只是我手心里攥着的黑色笔芯里头。我略微地抬起眼睛,付之一笑,才抱歉地挠了一下后脑勺。
她把一行整洁而飘逸的文字跃然纸面,交付我面前的问题,还是原来的那句。我接过白色空管加黑色橡胶连接在一起的自来水笔,用黑色的蚂蚁一般跳跃的符号排列在纸面。她的笔记本有间隔的空行,容易区分她的笔记和我的笔记,如同两个依附在一起却又习惯分离的微妙感情一般。
“我的文学,只是出于偶然。”我如是写。
“和喜多郎一样偶然吗,他可没有学过像样的五线谱,却成了电子琴大师?”她不经意流露的自然表达,让我把话匣子打开。
“可我不属于和音乐融为一体的文人。别人我不知道,但我写作习惯和黑夜为伍,有一只言语诘屈聱牙的夜莺与我相依为伴,我就突发地有了灵感。”我写上这句话,笔记簿上足足写了一页,见晓依又翻掉另一张纸面,翻出树枝焚烧掉的窸窣声,是从空气中摩擦出来的味道。
“那于是就是《小夜曲》,文学本身就是一曲咏叹调,一曲优美而舒缓的乐章。”
“哦?舒伯特的小夜曲,我欢喜维也纳的声音。”
“莫扎特也拉出小夜曲的春天。”
“彼此相依,永恒的听觉。可贝多芬的古典音乐却是激昂的……”我说,索性放下笔,略显激动地说起碎碎叨叨的语言。
晓依压低了声音,示意我坐在图书馆应有的位置,我才从失态的座位上挪位了一下。晓依噗嗤应声,倒不是揶揄我,只是露出浅浅地惯性微笑。
“濮先生,难得你会如此抗击命运的交响,可我读过你的《童年》,静水流深的文笔完全是你一贯的风格。”晓依收敛了残存的笑靥,低头捋了捋长发,“我喜欢阅读你的灵魂。”
我居然说不出话。长久,呆坐着。一轮渐醉的如同夕阳般的绯红映出脸颊,把最微观的云霞像印象画一样,赫然地浮现在恬静的对白里。我用右手拇指飞速转着左手拇指,头微微顿促,刚一平静,却仿佛听得一丝悠扬的小提琴的五弦拉过,飘扬出一缕稳稳浅浅的柔滑的古典听觉。
图书馆的轻音乐在点缀着空谷幽兰的书籍。我享受这个下午,阖上显得困倦的眼皮,犹如做了一个浮华而短暂的南柯一梦。
“醒”来,一片静雅。面前的晓依早已没有倩影,连阳光都渐渐熄灭,只剩下微凉的风卷着玻璃窗反复拍打。我对了对时间表,显示已是五点一刻,真是流水如斯的意识在打扰时间。
轻音乐听来是《费加罗的婚礼》,从空荡荡的阅览室里面来回飘扬,只是换了类似大提琴的低音调。我环顾着,扭头张望着面无一物的四周,图书馆只略显声音和空灵。除了我之外,只有那个戴着眼镜的阅览室老阿姨坐在门口的桌子上,正悄然地往我坐着的位置走过来。脚步声是磨着木地板的趿拉的尖锐声,她穿着一双陈旧的黑色棉布鞋,更突出了老气的色彩。
她并不看我,只是抽走了摆放在木桌上的《纪伯伦诗集》。纪伯伦的诗歌,我并没有一目十行,更肤浅地让它白白地从我眼睛前面流走了一个下午,想弥补都弥补不了。她的脚步很沉重,身子微微倩下,背脊露出一个弯弓的弧线。顺而,书本的棱角在书架的木板里面的罅隙里面发出沉沉的声音,摆进了应有的死角沟壑里去。
“嘿,阿姨。那个女孩呢?”我想起来就问,声音急促,站起来,“就是和我坐在一起,捧着一本《李斯特的狂想曲》的女孩,穿着一件毛茸茸的白色外套,穿着蓝色的牛仔裤,身形纤瘦……”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书馆员老阿姨露出一个嘴角的褶皱,声音沙哑迟暮,“我见一个面露微笑,有着一朵甜甜的酒窝的女孩从这里打卡出去。倒是说过一个小说家,她手里的黑色的笔记簿上是她的采访录。”
“采访录?”我惊讶。
“是的,她手里捧着的黑色牛皮的笔记簿,厚厚一本。她的脸上除了平静的兴奋就是平静的兴奋,倒是给我留过信条,叫我不要吵醒这个沉醉不知归处的作家。”她一口气说,中间停顿了几次,“怎么,那是你吗?”
“哦……不,不……不是。”我踧踖,把刚矫正过来的自信的眼神跳到窗户上,尽量分散不必要的尴尬。
她笑了,露出两排微黄的牙齿。遂拍了拍我肩膀上的尘土,走到了门前的位置,把一本刚从书架上取下的《李斯特的狂想曲》递给我,封面上还留有一股飘香的余温。
“这是她托我送给你的。”书馆员说,揶揄地露出狡黠,“这不是图书馆的书,是她常来这里等候一个人的希冀的乐章。”
我不语,头僵在原地。一缕斜阳从玻璃窗上铺洒,隔着柳枝和树叶纷落的泥土味,直接照得暮晚的天空一片金黄。我的脸也是,为温柔的礼赠挤了挤洇湿的眼睛,直到睁不开眼。
夕阳躲在云层中,妩媚地眯着渐渐褪散了光泽的荒草地。街道边上,一棵枣树迎风倥立在水泥地里,根部被铺好的石块圈起来,只剩一个狭小的埿壤层在低吟浅唱。树叶殷红,经络染了一层枯黄,经微风一吹,孤苦地飘落下来,以一个滑行而游荡的姿态摆舞翩跹。今天,院落又铺满红黄相间的冬景,除了没有一点冬雪的点缀,寒冷无处不在。
颇想念有阳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