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盒子往家转,初二早上依旧是饺子,晚饭则是年前蒸的馒头和剩下的接年饭,和过年剩下的菜一起放锅里熥了吃,虽是剩饭剩菜,却都是大鱼大肉,平时很少见肉腥的我们,倒是在这几天开了浑,好吃好喝可劲造,过了初五,想吃这么好的菜饭,只能等明年了。
吃了晚饭,我和妹妹去找大娘家老姐玩,大娘已经包好了送神的饺子,正坐在炕边上和前院的老杜家的婶子唠嗑,六奶叼着大烟袋,在火盆边拿烙铁煨着火,火盆里煨着个大搪瓷茶缸子,沏着干香菜水,里面的清香早已溢满了屋子,喝香菜水,是六奶的最爱,以前太爷爷活着时,一冬冬的在火盆里沏干香菜水喝,太爷说,常喝那个,身体好,不长病。六奶,奶奶和爷爷也跟着学会了,一冬冬的在火盆上煨着个大茶缸子,沏香菜水喝。
“妈,快回去吧,我爸又肚子疼了。”
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了,前院的杜家婶子的大丫头立霞一头撞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着。
“不是吃了药好点了吗?”杜家婶子神色一变,扯了立霞就匆匆往外走,“这大过年的,也不攮啥大邪了,从接回神就肚子疼,连拉带吐的,咋还不好了。”
大娘也连忙起来送出屋,“她婶子,你别急,不行找你七妗母看看,是不是有啥说道。”
“对呀。”杜家婶子猛的站住,“晌午吃饭还好好的,接神回来脸就不是色儿,发完纸年午饺子都没吃,肚子疼的直打滚儿。吃几片药挺一宿,昨早上又拉又吐的,我给烧了正痛片吃了,好一阵儿坏一阵儿的。”
“是不是冲着啥了,过年这几天可是各路鬼神都回来了。”说到鬼神,大娘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真要是冲着啥了,可是隔药的。要不你等送神时多烧几张纸,叨咕叨咕,真要是接神时不小心接回外鬼,又上不了供桌,可不得闹腾,看看送神能不能送走?”
“行,我回去看看,送完神儿再不好,就去找我七妗母给摸摸,是不是真冲着啥了。”说着,杜家婶子也不顾大娘的再三嘱咐,一阵风儿似的领着立霞就急急地走了。
“这人,说风就是雨。也不听人把话说完。”大娘看着杜家婶子的背影,摇摇头,顺便拎了捆柴回屋了。
等我领着妹妹回家,爷爷正准备喊爸爸他们回来送神,爸爸和五叔可能是去看小牌去了,小叔吃完晚饭也早就没了影。
妈妈早早煮了送神饺子上供,等太阳落山了,星星也快出全了,爸爸和五叔才回来,爷爷在屋里放了几个小洋鞭,点了香,拿了烧纸和爸爸去送神,屋里奶奶和五叔开始往下撤供。四碟饺子先端下来,放到桌子上,然后是上供的菜,都收拾了放到盆里,四碗满满的大米饭已是香灰蒙尘了,奶奶吹吹,都倒进盆里,只能留着烫稀饭吃了。两摞共十个用麻果印了红花印迹的馒头也撤了下来,然后奶奶才小心翼翼的卷着家谱,再用一块有些陈旧的黄色绸布一层层卷起来,奶奶一直跪在柜盖上,两只小脚被斜襟大褂笘着,裤脚的腿带匝的规规矩矩的。奶奶下柜盖时显得有些吃力,整个身子几乎趴在柜盖上,才一点点伸出小脚去踩柜前的凳子,等一只脚踩实了,另一只脚才慢慢放下来,然后才可抬起身子,慢慢下来。
等奶奶把家谱放好,我看见奶奶已是一头的汗了。
挂家谱,撤家谱的事,奶奶一直都是亲力亲为,不让别人插手,生怕别人有杂念,失了那份对祖先的恭敬心。
撤完供,奶奶就上炕了,妈妈和五婶围着火盆坐着闲聊了一会儿,看小弟直打哈欠,就领着大弟,小虎,小妹回前院了,我和二妹一起捂了被,就倒到被子上疯闹起来。奶奶闭着眼睛盘腿坐着,伸着手搭在火盆沿上烤着火,火盆里的火过的差不多了,奶奶时而有一下没一下的用烙铁压着火,时而嘴里不停的不知道再叨咕着啥。
我和妹妹对奶奶的一举一动早已习以为常了,见怪不怪,也不那么去关注奶奶了。
大门突然被推开的声音,很响,接着急匆匆的脚步声,外屋门“吱嘎”一声的被拉开,门没等关上,人已经进了屋:“七妗母啊,快去看看吧,家驹他疼的不行啦。”
就见杜家婶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这大过年的,有话好好说。”奶奶神色一愣,似乎有点不高兴了,“家驹咋的了,慢慢说,哭哭啼啼的像个啥。”
杜家婶子似乎也觉着这大过年的一进人家屋就哭不太好,连忙抹了把眼泪,上前就拉着奶奶的手:“七妗母,家驹肚子疼,连拉带吐,折腾两天了,实在挺不住了,咋不也不好了你说。”
“坐下,慢慢说。”奶奶拍拍炕沿,“别急,一急就更说不明白了。”
杜家婶子,可能是来时走的急,进屋有点喘,她两手柱在炕沿上,话也说得没了逻辑,好半天才把事儿说明白。
“别着急,我去看看,要是吃坏肚子,那就赶快找大夫。有啥说道的话,去给收拾收拾就行了。这大过年的,没准冲着外科了。”奶奶说着,就下了地,我和二妹也赶忙穿鞋跟着。
杜家婶子也在前院住,和我家是邻居,说话快人快语,干活麻溜利索,平时穿着整整齐齐的,看着倒不像农村过日子的人似的,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别人说点啥,她不懂吧还乱插嘴,还不容别人反驳,闹了不少笑话,大家也知道她一天天不懂装懂的样子,常了,也就不和她一般见识了。
杜家婶子家只是两间草房,穿过外屋厨房就进了里屋,屋地上还有烧过纸的痕迹,供桌上撤了一半,她家供的不是家谱,是半张烧纸上写的三代宗亲,那半张烧纸悬在北墙上,下边有点短了,还没挨着供桌,供桌上倒是铺着一大张烧纸,垂下一半,离地面有半一尺的距离也是悬在那。
大叔半跪在炕梢,怀里抱着个枕头,紧紧压在肚子上,疼的满头大汗,正长一声短一声痛苦地叫唤着。
奶奶一进屋,就皱了一下眉头,手柱住炕沿,一条腿跰上了炕,婶子把火盆拉到奶奶跟前,拿火铲扒拉扒拉上面的灰,盆里顿时红了起来。
“七妗母啊,疼死我了。”大叔咬着牙往奶奶跟前凑了凑,那汗珠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真是疼痛难忍的样子。
奶奶拉过大叔的手,把拇指按在大叔的手心上,没一会儿就放下大叔的手:“没事,你们做错事了,人家怪罪了,不是外鬼,事你那个死鬼老叔回来闹腾。”
“他回来闹啥,我们又不该他欠他的,逢啥节令也都是家驹给他上坟燎纸,他跑这来作啥来?”婶子一个高从炕沿上蹦下来指着正北的供桌喊着:“冤有头债有主,找我们嘎哈。”
“还真得找你们,不找你们找谁呀。你们接人家回来过年,他供桌都没上去,供三代不是吗,你都接到供桌上,怎么上牌位啊,你们也没填个名姓,见怪啦。”奶奶指着供桌下面,“这几天都窝在供桌底下了,一点香火没得着,能不折腾吗?”
我看婶子听奶奶一说,吓得一哆嗦。一屁股坐下来,撩腿上了炕,鞋都忘了脱了。
“家驹啊,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奶奶看了看婶子,回头跟大叔说,“你老叔没等结婚就得了场大病,没儿没女。临走前把你过继给他了,死时你给扛的灵帆儿,你老叔分得的家产都归了你,你妈给经管去了。过后,你妈又不承认这事,你老叔憋着怨气,平时也就你给上个坟烧几张纸,你家怠慢了人家,这大过年的,你拿半张烧纸写供位,你看桌上那张纸还接不到地上,上不去供桌,不委屈呀。你是他过继的儿子,不找你找谁,他本就是少亡,上不了家谱,你们家不会在旁边写小牌位供着吗,不尊重啊。”
这时大叔的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听奶奶说完,立马就跪在炕上冲正北磕头,“老叔,我错了,没把你当爹,你别怪我,以后一定恭恭敬敬的对您。”
奶奶下地,让婶子拿了水瓢,舀了半瓢水。放了一把米。从供桌旁抽出两张纸,让大叔躺下,在大叔周围左绕三圈右绕三圈,小声的叨咕着什么,然后在地中央点着,放进水瓢里让婶子端出去泼在大门外。
婶子可倒好,一边端着瓢往外走,一边气汹汹地念叨:“过年没给你立牌位是我们不对,可过继这事是我们老太太不承认,你找家驹干啥,他那时还是小孩子,啥都不懂,你那点家产我们也没擎受着,冤有头债有主,谁对不起你,你找谁去。折腾我们嘎哈呀?顺着大道上南头去,爱作谁作谁去,再来作我们,可别怪我不客气。”
人都说神鬼怕恶人,婶子从外边回来,大叔消汗了,一个轱辘爬起来,指着婶子骂道:“瞅你说的那些话,找老太太干啥,送走就行了呗,就你这不是个物的样儿吧,愁死我了。放消停不消停,南头有事,你能消停得了啊,这不没事找事吗?败家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