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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我看过一本《中国城市批判》,书中列举了中国有特色的直辖市,省会城市以及渊源深厚的二、三线城市的文化内涵和城市密码。
当时,我正陪着女儿在武汉上暑期的新东方,住在表妹为我们腾出的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里。空调吹出的习习凉风,隔绝了火炉城的烘热,我手捧此书,悠然地翻看着。北京,西安,上海……一一看过,武汉进入视野时,风土人情,风俗俚语,读得我感同身受,一句“板板养的”汉骂,让我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方言的韵味,腔调,立时在耳边萦绕,甚至眼前浮现出各种生动的表情包。
一
回到昆明后,我的语言又进入到了普通话体系。曾有同事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说普通话呢?”她知道武汉有方言的,不是普通话序列。
我有些委屈,我也不愿说普通话呀,可我说汉腔,你能听懂吗?这不是为了交流的顺畅,对人的基本尊重嘛!
就像昆明话,我刚开始也是听不懂的。同事一起去游泳,坐在车里的五个人,四个是云南人。她们说呀讲呀,我一句都没听懂,有些无趣,感觉浪费了社交时间。没有办法,我开始看昆明电视台的方言节目,渐渐的,能够囫囵吞枣地明白一些话中意思。
有一次,为争论一个事情,有人问:“我的打湿了怎么办?”
打湿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身上干干的呀,哪里见得一星半点的水珠。随着言语、意境的深入,我才明白,所谓打湿,是遗失了,弄丢了。可见,方言不是字面上那么简单的意思。
在云南,如果有人说你“孔雀”,你可千万不要以为别人在夸你美丽漂亮,飘飘然起来。一句“孔雀”,那是在嘲讽你显摆,男人还这样爱嘚瑟。因为动物世界里,雄性动物一般比雌性动物妩媚,雌性孔雀短尾,画扇一样的孔雀开屏是雄性的专利。
“整哪样?”
“咋个整?”这样的问话,应该能够会过味来。
“可是子弟了。”明白是什么意思吗?我们都知道子弟兵的含义,可这里的子弟,你绝对想不到,是在夸奖男子的帅气,阳刚呢。
几年下来,我虽然说不了一口昆明话,但他们话随口出的俚语谚语,我基本不会云里雾里了。
二
俗话说,九岁的饮食习惯,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口味,难以改变。那么,一岁开始呀呀学语的方言,怎么可能轻易忘怀?不论走到天涯海角,乡音,永远都是心底那份珍藏的温柔。异地听到乡音,像是听到了心仪的歌曲,我会情不自禁扭头看看,我的老乡是何等模样?
那一年的除夕,我们在异国的邮轮上度过。年夜饭时,吃着吃着,听到旁边一桌传来汉腔,那份亲切,让人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很快搭讪起来。原来那桌人就是武汉青山红钢城的,小夫妻俩在他国扎下来后,就接来了两边的父母,照看着他们的孙子外孙辈。
我们按照武汉的风俗相互敬酒,虽在异国他乡,因为乡情,自然的乡音交流,让这个春节平添情趣和温馨。
大部分的春节,我都和先生赶回老家和婆婆团聚。记得那个春节特别寒冷,我们像在昆明一样,晚饭后出去散步。黑灯瞎火的街市,凹凸不平的路面,先生拉住我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荷包里。突然,先生“啊”的一声,松开我的手,倒在地上,等我回过神来,我迅速抓住电单车骑手,扶起先生,召唤的士,驱车驶向中心医院。
这家医院,曾是我儿时住家的邻居,里面大夫多是从各大医学院分来,母亲时常挂在嘴边羡慕的口气:“邵大夫,辛大夫……”满城的荆州话,唯有这家医院吴侬软语式的普通话占据半壁江山,对文化人的钦佩,好像就是从这些开始。
可在这家医院住了几天后,才深深感到,此时已非彼时。说普通话的医护人员根本没有,说荆州方言的人都难碰到,横行“天下”的全是天门话,松滋话。即使身处全市不可避开的生活必到的地方,都找不到一点家乡的味道。这时,才深深体味了“回不去的是故乡”的真正含义。
三
今年清明,因为疫情的阻隔,对故去亲人的思念汹涌澎湃,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们开车徐徐前行,有朋友的城市,有心仪的景点,都会停下逗留,因此吃了重庆火锅。我们提的“微辣”的要求,在被辣得窸窣之时,才被朋友破译了道道——所谓“微辣”,就是围着嘴巴辣,形象得在我们坏了肠胃,拉了肚子后,再也不敢接受朋友第二天的邀约了。
从重庆往下游走,进入湖北地界,到了向往已久的恩施大峡谷。从小生活在平原的我,对山的敬畏几乎是与生俱来。那一面状似屏风一样的山脉,绵延数十公里。刀砍斧凿的山峰少了一份秀丽,却有男子汉的硬朗;山上没有青枝绿叶,壁立的峰峦上,偶有一抹青苔一样的绿,像是天上的明珠遗失在了人间,给褐色的山峦增添一份说不出的韵味。这份壮美,似一种无声的语言,向我们诉说着人类亘古数以千万年的蛮荒和沧桑。
更为神奇的是,在这座千仞壁立的山峰下面,大自然鬼斧神工般地凿出一条地缝。两峰之间的狭长通道,行走其间,仿佛是如溶洞一样的剖面图,画廊一样展示开来,但见各式晶莹的钟乳石,各色形神兼备的动物摆式,人间神药的灵芝造型,不用灯光衬托,在太阳光的折射里,自然天成,令人叹为观止。
回到荆州扫墓,站在父母的墓前,心灵得以安宁;站在叔叔的墓前,祈祷他保佑婶婶和堂弟;站在二姐的墓前,希望她心安地过好那边的日子,不再有尘世间的任何牵绊。
最后一站,来到武汉。从给父母扫墓见到姐姐姐夫的那一刻,我剥离普通话语系,开始寻找乡音。在宾馆都以普通话接待的荆州,我夸奖姐夫地道的荆州话,纯正,好听,乡音的魅力尽现。
在武汉,我不想坐地铁,就像武汉朋友说的,像个地老鼠钻来钻去。我直接打的,的士司机一口的汉腔,风趣幽默,极大的慰籍了我的思乡之情。
也是巧了,我坐了三次的士,三个的士司机都是曾经的国企职工,纺织厂的,锅炉厂的,钢铁厂的。
我记得上世纪80年代时,的士司机是高收入人群,不想,现在并不尽如人意。我总是好奇,很关切地问:“收入还可以吧?”
“不好挣,网约车太多了,好多私家车也加入进来。”
“么办咧?混口饭其(吃)。”
“慢慢跑,饿不死,但是要起篓子就难了。”
“起篓子”,懂吗?我记得我曾经的一个同事,很早辞掉体制内工作,广州进货卖起了服装,隔壁办公室的一人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知道吗?xx起娄子了。”那时,挣到钱是一件特别有面子又很光荣的事。
起篓子,也形象。武汉水域面积是全国城市之最,摸鱼捞虾是打牙祭的最好佐餐,一篓子的捞上来,那份惊喜,不就是挣到钱了?
所以,听到的士司机的一声“起篓子”,让我瞬间亲切感满满。
过去,九省通衢的武汉,出差的人都只是中转一下,专门停留观赏的人不多。高铁开通后,广州的人到武汉只需一天就可一个来回,目的就是看樱花,吃虾子,的士司机告诉我:“知道武汉的旅游排第几吗?重庆第一,武汉第二。”
武汉的吃,吸大家之长,满足天南海北的味蕾需求,户部巷等都成了外地游客必到的打卡地。我和先生已经过了山吃海喝的年纪,静静看着街上的人流,听着熟悉的乡音,走走粮道街、水果湖;女儿上的小学,我的工作单位,曾经生活的画卷,点点滴滴,撞击着思乡的神劲,那份满足,岂只一个“好”字了得。
四
回到昆明,有朋友邀聚。一对云南夫妻的两个孩子,在大人堆里穿梭。上小学二年级的男孩用普通话和我交流,还深陷乡音乡情没有自拔出来的我,漫无边际地问了一句:“你会说云南话吗?”
他一愣,他爸爸赶紧出来打圆场:“他只会说普通话。”
我好生疑惑:“你们在家里不说云南话吗?”几代云南人,却不说云南话,云南话怎么传承?凭什么体现你是云南人?
由此,我想起为我按摩的一位医生,她的先生在异国工作,她一直在等签证。说到乡音的话题,让我觉得颇有见地:“我和先生商量好了,我们的小孩就说我们的云南方言,因为到处都是普通话,好学;英语有了环境也好学;唯独方言,错过了,就错失了身份和当地的文化。”
是啊,能够让人魂牵梦萦的是乡音乡情,就如民族认同一般,乡音是魂,是情!魂魄无,情何以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