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生活如茶,粗品是苦,细品甘甜。半盏清茶,观浮沉人生。一颗静心,看清凉世界!
五岁女孩麦穗走向茶田里时,太阳刚好露出整个笑脸,将半边山头染红。树木和房屋在云霞中忽隐忽现,低垂的天空忽然飘飘然扶摇直上,变得高远又明亮。
草是潮湿的,茶树是潮湿的,花是潮湿的,吊脚楼是潮湿的,羊群,云雀……万物都是潮湿的。
麦穗穿过潮湿的空气,不一会儿,从头到脚都湿了。她穿着外婆亲手做的布鞋,脚㡳子上沾满湿湿细碎的泥巴,连鞋面也是湿的。
她此刻很兴奋,顾不了那么多,就想快点跑到自家的茶田里,看刚刚抽出的嫩芽。
茶田在半山腰,麦穗家住在山顶上,麦穗每天几乎是枕着云雾入睡,又在最早的霞光中醒来。
她额上的头发湿湿地粘在麦子色的小脸上,因为走了很长的小路,又显得兴奋 ,脸颊上透出两个小桃红,张开小嘴快活的呼着气, 像一条浮出水面的鱼儿……
经过一棵槐花树下,有一阵风刚刚吹来,摇落许多白色花瓣和水珠,有好几颗落进她的脖子里,冰冰凉凉,还有香味。她不禁缩起脖子,仰起小脸,踮起脚尖,用小手去抓一串垂下来的槐花。莹白的槐花上还有细细的绒毛,上面挂满露珠,让人说不出的欢喜。
不远处的茶田,云雾还在缭绕,像一条条白色的腰带吸引着她。
她离开槐树,向茶田跑去。
茶田呈梯形,整座山上都是茶树。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都是绿的。特别是到了春天,刚抽芽的时候,叶片总好像要冒出油来。茶树中间被一条条小道断开,麦穗就站在小道中间。茶树把她的小身影给淹没了。即使这样,麦穗仍然很开心,她可以看到很远的茶田。还可以透过茶山,看远处的小镇,看蜿蜒的马路上呼啸而过的汽车,看远处天边的云……
茶山上,只有麦穗一个孩子。
麦穗很孤独,孤独得一个人学鸟叫。一大片天空,都只属于她一个人。她离天空很近,有些时候,感觉就要抓住某片云了,各种形状的云彩浮动在她四周。有时候,天又很蓝,蓝的没有一丝痕迹。寂寞得能听到鸟划动的翅膀。当鸟的鸣叫声响起的时侯,衬得天更加的空阔。
麦穗常常坐在青石板上发呆,呆呆的盯着某一处,或抓石缝里的蚂蚁,把它们圈成一堆,最后又任由它们四处爬开。有时盯着一辆汽车,眼晴跟着一直爬,一直爬,直到看不见车了,眼晴还盯那个方向。
麦穗常常盯得出神,像做梦一样,妈妈就从那里出现了,只见妈妈展开怀抱,甜甜的对麦穗微笑着,再一揉眼晴,哪里还有妈妈的身影。麦穗便躲在奶奶看不到的地方小声哭泣,一只云雀从茶田里飞了出来,瞬间又吸引了麦穗的注意力。
妈妈秀云出门打工去了,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侯才能回家。当年秀云是怀着六七个月大的麦穗回到的茶山。当麦穗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秀云就想好了名字:如果是男孩就叫麦子,女孩就叫麦穗。在秀云的心里,始终种着一块麦田,绿油油,无边无际的麦田。
天然秀丽的茶山让秀云出落的婷婷玉立。麦色的肤质健康有光泽,清秀的五官,乌黑的辫子被一条红丝带轻轻系上,感觉灵动又飘逸。
一看就是漂亮又能吃苦的孩子。
茶树和松柏依山相伴,蜿蜒的茶田道边上。还有几棵稀疏苍老的大槐树默默地站在土地里。
秀云戴着一块蓝头巾,穿着碎花蓝棉布衣,一条大辫子垂在胸前摆来摆去。她身型灵活的穿梭在茶田之间。随随而来的茶叶已经装满了整个竹蓝框,翠翠绿绿盈入蓝天白云之下。
清脆婉转的采茶歌也随之而出。古朴的吊脚楼、板壁、竹林、篱笆。欢腾的鸡鸭鹅和小狗……都沉浸在一片美丽和欢快的霞光中。
还有跟秀云差不多大的玩伴,他们在有茶树高的时候都在茶山上采茶。十斤的鲜叶可以卖二块钱,可以买一枝钢笔和十个本子……
从小,秀云就会喝茶了。
秀云爹爹总是把最好的鲜叶晾在簸箕里,洗净手,仔细的挑出老叶茶梗和碎屑,留下的几乎是一芯一叶的嫩芽。
然后将茶叶倒入母亲备好的大铁锅里用手翻炒。大铁锅匀均受热,茶叶在里面也要匀均散开。
这时的母亲就要特别专注于火侯了。
此刻,秀云站在边上是不敢说话的。静静地闻着茶叶散发的馨香和锅上雾气。
小火温而不烈,爹爹用粗糙的大手不停翻炒揉捏,动作越来越快,脸上的汗珠子也越来越密……
直至每一棵茶叶均匀的卷缩成形,火也慢慢矮了下来。这一过程要四十分钟左右,中间不允许有一点儿停顿。
秀云爹爹抄起一把炒好的茶叶,先放嘴里咀嚼片刻,微闭起双眼。好像有一种无法言语的享受。然后用古老的满是茶垢的土窑罐冲泡一壶,每人再酌上一小杯。这时的秀云会跑进里屋,找来盛着瓜子、花生、杏仁、核桃的木匣子,把它摆在灶台上。
一边喝茶一边碎着满地瓜子壳儿。
这种感觉似乎很遥远了,秀云摸了摸肚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想好的名字又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麦子或者麦穗。
在秀云的心里,始终住着一块绿油油,无边无际的大麦田……
吊脚楼的竹林后坡上,埋着秀云的爹爹。秀云挺着大肚子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爹爹坟头。
她轻抚爹爹坟头,泪顺着她的脸颊无声的滑落。
坟头上好多石头已经裂开。当年爹爹下葬的时候,下着倾盆大雨,天空好像捅了个窟窿似的,拼命的喘息着那么多的泪水。
当时没有钱买水泥。坟是用石灰和的黄泥巴砌的墙。如今缝隙里的石灰毫不留情的往下洒。秀云捧起掉落的尘土,弓着背,一把一把往坟头掬上去……
没一会儿,秀云双手掩面,趴在她爹爹坟头悲切的哭了起来……
那趴着的姿势,仿佛不是坟头,倒像是她爹爹的肩膀。
爹爹跟茶打了一辈子的交道。苦了一辈子,即使他懂茶,惜茶,爱茶。却永远也不知道茶的命运,还有他自已的命运。
那是一杯浸满汗渍和贫穷的苦茶呀!摸不着天,也着不了地。把人们苦苦的干涸在这茶山上,无可奈何……
秀云从悲伤中缓过来。想起曾经的茶厂,一连十几间的青砖瓦房,里面用几十根浑圆的房柱支撑,通体透亮,地下全是方正的青石板铺成,见不到一粒灰尘。
房门里堆起了许多座鲜叶小山。几个工人正在里面仔细挑选。靠里侧有十几口大大的灶台和铁锅。秀云爹爹的身影不停地在火焰边跳动……
炉子里的火烧得正旺。噼里啪啦的柴火声和炒茶揉捏声在这高瓦房里亮淌淌的。
采茶的姑娘媳妇们戴着草帽子,穿梭在茶田田,又唱又闹的,好不快活。
可这些,这些都远去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山上除有年岁大的老媪,很难再见到年轻的姑娘。茶叶也难买上好价钱。几百亩的茶田渐渐荒废,无人采摘,也无人施肥,杂草横生。
茶厂也在这个时候倒闭了。
许多人家在这个时候也相继的搬出了茶山。有好多甚至一家人都出门打工去了,留下吊脚楼和老人在茶山上风烛残年。
秀云爹爹没有离开,他还坚守着他的茶田。看管着这无人的茶厂,无人的茶田。
有茶田陪伴,他不曾感到孤独。
为了生计,秀云爹爹借了二千块钱,买了一辆破旧的拖拉机,开始每天早出晚归,往镇上捣鼓煤炭。
黄泥巴的沙子路,一到下雨天就打滑。然而这拖拉机,也总是三天两头的闹脾气。生意并不好做。
在经营一段时间后,秀云爹爹整个人像浸入了黑煤一样。身上多出了一种无法言语的疲乏。
十六岁那年,爹爹驾着拖拉机从坡坎上滚了下去,从此一病不起。悲痛和压力像大山一样往秀云身上压来,秀云抹着泪水,于母亲作别,背起行李南下。
一晃许多年过去,秀云有了家,有了爱人,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麦穗。母亲一直帮她照料着麦穗,夫妻俩一直在外打拼。心想着,等攒够了钱,一定要搬离这茶山,到有麦有水稻的大坝里去修房子。
可是,还没等到修房子,秀云在麦穗只有三岁的时候就离婚了。麦穗爸爸是外地人,一心想让秀云去他的家乡发展,可秀云家就她一个孩子,爹爹已经故去,秀云是不可能丢下母亲一人的。几翻周折,他们终究还是离了婚,还好麦穗这块心头肉判给了她们,虽然带孩子很辛苦很累,只要看到麦穗红扑扑的小脸蛋,大眼晴,就什么疲劳也没有了。
秀云将麦穗交给母亲,毅然踏上南下的列车,又投身到火热的打工浪潮里。
这茶山上,就剩下一老一少两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