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年,我初中毕业了,因家境困窘,没参加升学考试,经村里一位仁兄介绍,当了一名小学代课教师。从此踏上了自谋生计的道路,介入社会。
当我背上铺盖卷,走进乡下一座古老的庙宇时,迎接我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他白发苍苍,细瘦的身材,显得挺硬朗。他彬彬有礼地接住了我手里的行李,一边让坐一边倒水。坐定后,我拿出了调令,他戴上老花镜,身子向后稍倾,嘴里轻声念着。看完后,他轻轻地放下,然后又询问了我的年龄、爱好等,最后他说:“你刚到,就歇一天吧,各方面熟悉一下,回头再说。”
他,就是我踏入社会的第一个老师——张崑岗老师。
在以后的课余饭后,我对他逐渐有了了解!
张崑岗老师从小丧父,兄弟二人和母亲相依为命。由于他从小聪颖,母亲拼着命供他读了几年书。他十八岁那年,就开始了他的教学生涯。那还是在解放前,他教过私塾,也教过村学。大部分时间是教村学。在他的学生中,有富家子弟,也有贫寒志士,真可谓桃李满天下了。他给我讲过这样一段经历:
有一年一家富豪人家请他做家教,这家人姓胡名乾,在乡里还比较有名望。由于胡家几世都是单传,到胡乾手里也是在他四十多岁才有了一个儿子。夫妻二人视若掌上明珠,非常溺爱,取名叫少良。胡乾看着自己的孩子已十四、五岁了,仍是文不成、武不就,心里非常着急。他四处打听,决心请一个好老师,教他读书。但少良却是游手好闲,不干正事,请过几个老师都被这个花花公子借故寻衅踢出了大门。
崑岗老师到任后,心里也有些胆怯。但是他为了挣得每月二斗麦子的身价,就怀着试试看的态度上任了。
到任后,他注意观察,这个少良爱和几个穷娃娃玩耍,他在讲课时,这几个娃娃就站在窗外勾引少良。这时他灵机一动,索性把这几个穷娃娃叫进讲堂,陪着少良学习。这样时间长了,这几个孩子隔三差五地到这里听他讲学。连名字也能叫上来了。什么丁龙啦、徐虎啦……
他看到少良和这几个孩子能合得来,而且有他们在,少良也安心多了,于是他斗胆向胡乾建议把这几个穷孩子也收进来,以安少良之心。并在胡乾面前夸赞少良近段时间大有长进。为自己儿子之见,胡乾欣然同意了。
说也奇怪,自张老师收下这几个孩子后,少良的坏毛病还真改了不少,学业也斐然。一年之后,少良竟然考上了县立高小。几个家境贫寒的只去了丁龙一个,也考中了,这时胡乾对张老师真是感恩不尽,赞口不绝。
为了报答张老师的教子之恩,一天,胡乾在家摆了几桌丰盛的酒席,请来了乡邻好友,领着公子,叩谢恩师。这时张老师就乘机劝说胡乾:“为了公子的前途,我建议还是把丁龙和公子一同送去就读。胡先生家境富庶,好善乐施,我想,资助一下别人,胡先生也是能做得到的。”
胡乾沉思了一下,说:“这个嘛,我倒不在乎,雪中送炭之事,我何乐而不为呢!可不知丁龙他爹意下如何?”
这时,张老师对坐在对面的丁龙爹使了个眼色,丁龙爹领着丁龙在胡乾面前跪拜道:“谢谢胡老爷,您这大恩大德,我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胡乾说:“小事一棕,不必谢,只要两个孩子都能长进,在我胡某身上还不是九牛一毛吗!”
张老师说:“胡先生不愧为开明之士、雪中送炭乃祖传之德,象这样见义解囊之举,令人钦佩,钦佩!”一席话说得胡乾心花怒放,两个孩子都进了县立高小。
后来丁龙和少良都有所建树,一九四O年一块参加了八路军,解放战争时期,少良在解放临汾的战役中牺牲了。丁龙已成为我军某师的一位师长。
说到这里。张老师摘下墙上的一个玻璃框,拂去微尘,指着一位身穿军装身材魁伟的战士对我说:“这就是他,丁龙邮来的照片!”我情不自禁地接过照片,端详着、赞赏着。
这个乡村小学只有我和他两个人,那么他是“元帅”,我真该谓“大将”了。彼此之间毫无隔核,相敬相助,和睦相处。
有一天,我刚下课,走出教室,只见他一贯春风满面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阴云,他用颤抖的声音对我说:“小臧,我母亲去世了!”“啊”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不禁使我吃了一惊。真想不到,他这样大的年纪了还有母亲。可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母亲病长病短呢。
半晌我才醒过来,忙说:“那你就收拾一下,快回去吧!”他说:“那请假的事……”我没等他说完,就抢着说:“下午我去联校替你请假。”于是他写了个请假条留下,匆匆离校了。
出殡那天,我和村上几个干部参加了他母亲的葬礼。记得他在堂门上写着这样一副对联:“为国尽忠遵严训,理家不孝儿无悔。”横批是:“母当含笑”。
第二天早晨,张老师迈着刚健的步伐又回到了学校。
年终上级指示教育界评模表彰先进,每个教师带上备课手册和学生作业在联校展览。
那天我还在朦胧的睡梦中,就被他叫醒了。我起床走进他的房间,他熬好了一锅米汤,笑着说:“冬天早上出门,喝一点,能御寒。”我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大钟,才四点钟,带有点埋怨口气说:“这么早,就走吗?”他精神饱满地说:“开会嘛,领导通知六点半,务必按时。领导和咱平时要求学生的心情是一样的。再说咱是步行、这十里路,少说也得一个钟头。”他的话说得我无言对答。
吃罢饭,我们分别包了一个包袱,我找来一根棍子,说:“来,让我挑上吧!”我们就上路了。
腊月的黎明前,黑洞洞的,寒风嗖嗖地刮着,连天上的星星也怕冷似的,都非常稀少。张老师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跟着。他五十几的的人了,走路还是挺利落的。我几乎跟不上他呢。
十多里的徒步跋涉,累的我浑身汗涔涔的,到联校还不到六点,校长刚起床,还没洗脸,我和张老师第一名报到了。
在这次评比会上,校长还特地拿出了张老师的备课、批改及学生写的倣字进行了细致的查阅,然后他组织全体教师传阅了他的备课、批改及学生作业。在一片喷啧的赞叹声中,他当上了模范教师。
放寒假了,他把学校的账本拿到我的房间,坐下来说:“小臧,你把这学期咱学校的账目看一下。”我不好意思推托,只好翻开账本,看了“收入”项目,在这个项目里除了入学生学费、上级拨款,勤工俭学等项目外,还有一项特殊收入,账上是这样写的:十月六日,在校园捡到洋壹元。我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说:“秋假开学第一天,校内还无一人,走到台阶下,发现地上有一元钱,我拾起来,入到学校账上了。”
我听了他的话,开玩笑说:“一元钱值得嘛,你何不买糖呢!”这时,他慈祥的脸变得严肃起来,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买糖自己吃了,还不等于装进自己的腰包,是不义之财呀!”听了他这番话,象一把千钧巨锤砸得我脑瓜“嗡嗡”响,我还有什么心思过目他的账目呢?仅管如此,他还是把这学期结余的钱,放在我面前,让我点清了,最后在账本上光光正正地写上了余额。
第二年春天,校园里柳树发芽了,春意盎然,一个下午,我俩坐在柳树下的石桌前吃饭,他突然问我:“你最近读些计么书呢?有什么体会?”
“《红楼梦》”我有些不安的回答他。因为对我当时来说读这样的书,只不过是当作消遣而已,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体会。
“噢,好书、好书。”他说,“前几年我也读过。不愧为我国古典文学宝库中的名著。”接着他就吟诵了这部著作的名句:
贾不假,白玉做床金做马
……
“这部名著生动地反映了贾王史薛四大家族的兴衰史。揭露了封建社会豪门男盗女娼的卑劣行径。你要批判地去读它。”他吸着烟,不紧不慢地说。
“好是好,就是有好多地方读不懂。”我接着说。
“不懂不要紧,就看你能不能虚心去啃它呢。学习这东西,就像小孩啃干馍——越啃越香。吃别人嚼过的东西没味。”他磕掉烟灰,又装上一袋烟点着。
“那好,我今后就向您请教了,您肯赐教吗?”我认真地说。
“哪里,哪里,咱俩互相学习。你会查《康熙字典》吗?”他又问我。
“不会。也没有那字典。《四角号码字典》我还会。”我说着,感到一阵不安。
“不过像这样的字典现在不多见了。我有一本,我孩子拿去了。”他惋惜地说,“我还有几本《幼学琼林》,下次拿来你看看。或许对你有帮助呢!”。
我非常感激地说:“那太好了,谢谢您啦!”
这天我俩谈了很久,才散去。
一个星期后,他从家里来,果然把那几本线装的《幼学琼林》拿来了。他说:“这几本书我就送给你了,愿你在学业上有所成就。”当时我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只知说:“太好了,太好了,谢谢,谢谢您!”这几本书由于年代太久了,有些虫蛀,但还在我身边珍藏着。
又是一个初夏的傍晚,吃罢饭,我帮他擦亮了灯罩,点上灯,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笔记本,他取出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信,他慢慢地展开,轻轻地铺在桌子上,让我看。信是用毛笔写的,秀丽刚劲的字迹,立刻吸引了我。信不太长,是这样写的:
海峰学兄:
惊悉萱堂辞世,不胜哀痛至之。
本当亲往灵前吊丧,只因公务羁身,难能如愿。今托爱侄建业带回花圈一个,陈于伯母灵前,略表寸哀。
事已至此,望兄节哀保身,为国效力,伯母有灵,亦当含笑九泉。
谨此
哀礼
愚弟丽水
1961年11月8日
我看完信,他笑着问我:“能看懂吗?”我说:“有几处不太明白,请您赐教!”我说:“‘海峰’是谁?‘萱堂’何意?‘丽水’又是何人?”
他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只说:“这是去年我母亲去世后,一位名叫丽水的老同学托建业带给我的。在咱县中学任教。”
我说:“那么海峰就是你了。那你为什么又叫“崑岗”呢?”他吸着烟,笑着问我:“你知道玉出哪里吗?”
经他这一点拨,我恍然大悟,忙说:“‘金生丽水,玉出崑岗’。哈哈……我知道你们名字的含义了。”
然而,他那慈祥的脸变得严肃起来,他接着说:“我俩同时走入教育界,又是同时改名的。那时我们抱着一个共同的目的,希望为祖国培养出金梁玉柱的人材。可惜半生奔波,碌碌无为。”这时我不禁想起了那位军官,指着玻璃框说:“他不就是一栋梁之材吗?”他摇摇头,叹息着说:“唉,可惜,大少了!大少了!”
“张老师,你这一生是不平凡的,应当写一篇回忆录,对后人也有所教益呀!”我感慨地说。
“哪里是不平凡啊,是老大徒伤悲啊!希望你能比我更好一些。”他悲伤的脸,仍旧绷得紧紧的。
“张老师,我二十年后一定为您写一本传记。请您看吧!”我当时不知从哪里来的这股荒唐劲,竞冒然说出这样胆大不知羞的话。
“那敢情好,二十年后我才七十八、九的人,我等着你啦!”他转悲为喜又说:“愿我们在一起再生活十年!”
可惜的很,不久我竞离别了他。
二十多年过去了,回想起和他一起相处的日子,历历在目,我忏悔,我非常忏悔!
八一年初秋,我在家乡学校得知他与世长辞的噩耗,我惭愧的几夜都没睡好。
“我等着你啦!”
他等着我什么呢?我无法回答。我只觉得无颜去见他一面,但又觉得无论如何要见他一面,以做永别!
于是,我写了一副挽联,陈于他的灵前:
一朝相逢
永为我师
一九八八年写于阴庄学校
二O一八年冬改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