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又是一年麦黄的季节。
田野里,放眼望去,一片连着一片,万倾麦海泛着金色的光芒,麦穂像小姑娘的辫子,沉甸甸的,压弯了粗壮的秸杆。麦粒黄澄澄的、圆鼓鼓的,像串串金色的汗珠儿,成熟的那么欢畅。一阵微风吹来,梯田里掀起金色的麦浪,像无边的金色的波涛一般,整个世界都变黄了。到处散发着麦子成熟的香气,连空气都是充实的。
不远处,机器轰鸣,巨大的收割机不停地在田地里奔走。农民伯伯站在地头指手画脚,或坐在树下抽根烟,气定神闲。等收割机的储仓满了,开辆车接了麦子直接倒在了晒场上。不一会儿,伴随着麦芒和麦衣扬起一阵阵尘土,一排排麦田不断地倒下去,田间地头只剩下高约五寸的麦茬和一行行铺平了的黄色的秸秆。
这情景,唤醒了记忆,将我带回童年……
小时候,没有收割机,家里的麦子是靠父母带着哥哥、嫂子和姐姐,汗流浃背,用镰刀一把一把收割回来的。收完之后拉回麦场,再赶着毛驴拉着石碾子碾麦。那个过程艰辛而漫长,农民伯伯们脸上却始终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作为家里的老小,这么辛苦的农活从来没有参与过,我力所能及的事便是为在田间劳作的家人们送送茶水或者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捡捡麦穗。
晌午时分,奶奶安顿好家务,在瓷盆里放上一大把新炒的地椒茶叶,用铁锅里烧开的水浇在上面,顿时香气四溢。据说这种茶清热去火,易得又解暑,是当时最实惠的饮品。待茶水稍凉些,奶奶找来瓦罐,在罐耳处拴上结实的绳子,罐里装满地椒茶水,打发我给割麦的父母及哥哥姐姐们送水。
顶着烈日的阳光,我提着罐子,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不时有茶水洒一点出去。远远地,望见父母他们挥舞着镰刀,每人一趟,已经割到了麦田的那一头。我脚穿塑料凉鞋,没有袜子,从大路冷不丁踩到麦茬上,脚心刺得生疼。于是,我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先将麦茬踏平了,然后再挪动脚丫向前行进。哥哥直起身来,望见我,远远地朝我大声喊:"喂,亮亮,你在数蚂蚁吗?走快点呀!哥哥快渴死了!
"哎!就来了,别着急!”我回应着,依旧慢腾腾地,踩着自己的节拍向前走去。好不容易移到他们跟前,大家便坐在麦捆上喝茶歇息。父亲用茶水磨镰刀。看到父亲磨好了一把镰刀,突然心血来潮,抄起镰刀,学着大人的样子割麦子。我左手抓住一把麦子,用镰刀去砍,麦子被齐腰斩断。收麦竟如此简单,正在得意之际,还没等收够一捆麦子,一个不留神,镰刀便砍在脚趾头上,顿时鲜血直流。我"呀"地大叫一声,母亲扑过来,用手摁住我的脚趾,麻利地将衣襟里条撕下来,绑住伤口。好在伤口不深,一会便止血了。
"好了,来把娃送回去。”比我大十几岁的哥哥领命,在我面前蹲下,我爬上他宽阔的背,搂着他的脖子,嗅着他身上的汗味,他气喘吁吁地驮着我走出麦茬地放我下来:"大路平,不会再戳到脚,你回去找奶奶去。"此后的许多年,我还拾过麦穗,再也没有收过麦子。割麦子割了脚趾的这件事,传为了笑柄,被哥哥取笑了好多年。
2002年结婚那年,夫家种了十几亩麦子。端午节刚过,麦子便成熟了,远远望去,一片金色的麦子海洋,是一个丰收的好年景。大清早,公公磨好了镰刀摆在台阶上。我数了数,刚好四把,心里觉得有点委屈,要知道这样的体力活我在娘家可是从来没有上过阵。
到了地里,公公打头镰,婆婆第二,老公第三,我最后。干就干吧,别人能做好的事,我一定也能。公公婆婆都是好把式,割麦的一招一式犹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一阵“咔嚓"之后,麦子便倒了一大片。我蹲下身去,学着他们的样子,揽得很宽,狠命地往下剁。令我沮丧的是等割下足够一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会捆麦子,左拧右绑,一提起来就散开了。于是向老公学习,他示范了数次,脸上便呈现出不耐烦的神情来。我又跑到前面向婆婆讨教。只见她拿起两绺麦子,熟练地打个结,放在割好的麦子上面,抱起来翻个个,顺手拧几下就好了,怎奈我总是学不会。婆婆戏言:"都说书难念,你都念会了,捆麦子这么简单,怎么就笨的很。你别捆了,放整齐我来捆吧!”如此一来,我就远远落在了后面。太阳炙烤大地,同时也燎着我的脊背,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于是开始偷工减料,少割一行麦子,到最后越割越窄,我的一趟变成了四、五行麦子。
公公割到地头站起身来,回头望了望,对老公说:"小刚,你们把茬割平些,把散麦穗拾上,别丢了。”我才蓦然发现,公公婆婆割过的麦茬,高不过寸,平平整整,不见散落的一根,麦捆子在身后排得整整齐齐。而我们俩割过的麦茬参差不齐,坑坑洼洼,高处半尺有余,上面还散落着麦穗,相比之下,顿时心服口服。公公也许看出了我的窘境,在地头向前走几步,从我的这一行的对面开始割起来,我内心顿时一阵窃喜,使出最大的力气向前割去。在他的帮助下,很快到了地头。如此反复几趟,我也逐渐娴熟,还自己摸索掌握了捆绑技术。晌午时分,婆婆便说:“亮亮,不早了,你回家做饭!热的你受不了了吧!。”我如遇大赦,提上镰刀愉快地向家走去。
等麦子全部收完,上场打碾,颗粒归仓,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一番辛勤的劳作。在这个过程中,公公婆婆的一招一式都堪称楷模,我深切领会了以他们为代表的广大农民对待土地粮食问题的虔诚,我的态度也不由得诚恳起来,由起初的不情愿变为主动去学习,尽力弥补自己因娇生惯养而欠缺的劳动课,享受到了其中的快乐。
过了几年,收割机逐渐普及,加之家里经济条件有所好转,便不再用人力收割麦子了。麦黄时节,叫上机器,一阵轰隆之后,大片片的麦子倒下去,一车车麦粒直接上场晾晒,等待归仓。辛苦半生的老农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好日子。每年这时候,作为庄稼把式的公公,像是要失业了一般忧虑不安,蹲在麦茬地里一边扒拉一边叹息,嫌麦茬太高,又嫌麦粒掉了可惜等等,怎奈却无法挽留经济条件发展所带来的大势所趋。
近几年,婆婆中过风,公公日渐年迈,我身体欠佳,加之工作繁忙,于是不顾老人极力反对,将十几亩良田出租与他人耕种,只留下庄前屋后的几亩薄田,全家人都闲下来将养身体。那些年收割麦子的场景再也没能重现。
于是,每年麦黄季,沉甸甸的麦穗压弯腰的时候,我便深深地怀念那些年因为收麦子而带来的充实而又欢乐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