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结婚时,梅十六岁,我十三岁。那是四九年,禹县刚解放。父母对党的土改政策不了解,想让家里添口人,以免家庭成份往高处划。
我俩婚姻虽是父母包办,但他们都是办事仔细的人。认为选择未来儿媳妇,是关乎家庭、儿子婚姻的大事,他们严格把关。不断有人来家说媒,前后说了不下五六家,父母都不中意。
后来,小刘村有个姓史的人,来家请伯看病,说話间閑谈起这个事。他说这个容易,我家对门就有个闺女,属鸡的。她长得俊,脾气好,心灵手巧,各方面条件都挺好。你们也可以打听打听。
看病的老史走后,伯娘二人商量这事。娘说,属鸡的比咱家儿子大三岁。大一点也可以,不是说“女大三抱金砖”吗。女孩到底怎样,咱得好好了解一下。
小刘村距我家二三里路,往来亲戚很多,知根知底的人不少。经多方打听,都说梅性格开朗而不张扬,精明能干而不出风头。地里活儿会干,也会纺花织布。脾气好,长相俊美,是个好闺女。伯和娘都同意。
当然,女方家肯定也很慎重。咱打听人家时,自家也被打听。
经过一段时间,老史征求双方家庭意见,都欣然同意。换过表记,就算订了婚。于是,老史就成了媒人。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订婚后一年,伯娘就给我俩完婚。私塾先生依据生辰八字,算出结婚吉利日子。定在四九年农历八月初八。
提前半年,由媒人告知梅家,并征求对聘礼意见。媒人说要四样东西:一付镯子,一对耳环,一对戒指和一捆“洋线” —— 机纺线。那时首饰兴的是银质。
半年很快过去,到了八月初八这天。按照农村习惯,新房提前布置得喜气洋洋。床边的床席帘是用高粱杆篾子,编上三个大大的红色囍字。新房的浮棚——相当于现在的天花板,也是用红席搭成。
一大早,在大门的门楣上,挂上大红色彩绸,中间结个大红花。各屋的门扇、门框和门楣,贴上大红烫金喜联。连门两边的门墩都贴上囍字。
我家迎娶新娘既不是骑马,也不是坐轿。而是牛拉大篷车。牛脖子上挂着牛铃铛,双角上绑着大红彩绸。
大篷车布置的相当讲究。车顶搭成卷棚式的,有红席子和红毡盖顶。前面挂有大红囍字的红布帘子。后面也用席子封得严严实实。使车箱形成一个封闭空间。
按家乡风俗,新郎不去迎亲。去迎亲的,除了赶车的,车上还坐着两个人:一个生有五男二女的老太太和一个压车孩(我表弟)。抬嫁妆、抬食盒的人都跟在车后。还有一个人专门沿途贴喜字和燃鞭放炮。这就是迎亲队伍。
当天,迎亲队伍早已出发。看热闹的人群站在路口,不时向西边张望。快到中午时分,看见大队人马往村里走来。渐渐听到有节奏的牛铃铛响声,车老板儿清脆的响鞭声,抬嫁妆发出的咯吱咯吱声。这些悦耳声音汇成一曲绝妙的交响乐,响彻长空。
在家人和众亲友热切盼望下,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一辆牛拉大篷车,隆重地迎娶来年方二八的新媳妇——梅。
我的早婚消息已传遍全村。不少人前来道贺、看热闹。挤满了洞房,也站满了庭院。
我戴顶大沿礼帽,身穿蓝缎子暗花长衫,脚穿黑色斜纹妮皮底鞋,俨然一副新郎官打扮。新媳妇在礼仪先生引导下,迈过火盆和马鞍。拜罢天地,在众人簇拥下,伴郎、伴娘搀着新媳妇进入洞房。梅在床边坐定,我挑去盖头。
屋里人多,光线又较暗,也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梅的模样,就挤着走出去。听见人们向梅要从娘家带来的烙油馍。据说小孩吃了它,晚上睡觉不咬牙,不尿床。谁能得到哪怕是很小一块,就高兴的不得了。
接着,礼仪先生用圈盘端着红枣,花生,向大家分发。寓意早生贵子。不一会就有人伸手往盘里抓,先生干脆一把把抓着撒向大家,人挤得弯不下去腰。
喜宴上,落座在贵宾席上的有舅爷、媒人等众宾客。那时沿袭着女人不上厅堂旧习俗。因此,敬酒只是我去,不用梅露面。
下午等客人走后,娘叫我把新房里床围子挂上。我徐步走进去,见梅坐在床沿上,与一岁多的二弟拉着双手说笑着玩。见我进来慌忙起身,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她抱起小弟,等我开口说话。给人以矜持印象。
梅身穿大红袄和玫瑰红裤子,脚穿红缎子扎花鞋。一头乌黑发亮长发笼向脑后盘起,别着花骨朵银簪子。只见她个子适中,比我稍高一点,高挑秀美。秀丽脸庞,白里透红。不施粉黛,素颜清纯,自然靓丽。淡淡柳眉双眼皮,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皮肤白皙,手指细长。嫣然一个窈窕村姑。
我扫了一眼娘家陪送的嫁妆。一个加底两屉桌靠窗挨床放;一个旧式大箱子置于床头;靠墙放着两把靠背椅;桌子另一头放个脸盆架,有个明晃晃的铜脸盆。
我问她挂床围子需要几个钉子,她低声细语地答道:"六个" 。她把小弟弟放在地上站定,麻利地打开箱子,取出一沓子蓝色家织布似的,慢慢展开。我不动声色地数了数上面缀的布鼻儿,正好是她说的个数。俩人把它扯在墙上,找出挂钉位置。接着,我拿起斧子,她挺有眼色地往我手里递着钉子,我逐个按位置钉在墙上。俩人一同将它挂好。在这一过程中,发觉她不时偷眼瞄我,而又巧妙避开生疏目光交汇那种尴尬。
如此再简单不过地语言交流和动作互动,多少消除些陌生感。梅给我留下较好印象。之后,小弟弟使劲拉住她的手,走出屋门,一同走进厨房。
按照习俗,结婚当晚要喝喜酒。桌子放在院子里。放上一盏煤油灯、八个凉菜盘和一壶酒。我和梅依照男左女右坐着。院子里几乎站满了人。但是,真正上前閙着劝酒的人不多。首先,长辈和当哥的都不好意思担当“闹 ”的角色。其次,村里比我小,而又勇敢站在桌前的小弟没有几个。他们苦于没有经验,也闹不出啥名堂来。只能搬出些老套子:如喝交杯酒。再就是双方互劝。即要求我端起酒杯劝梅喝,嘴里说着 “ 刘大姐别嫌丑,尝尝咱的宝丰酒”。同样,要求梅用筷子夹起一片莲菜劝我吃,嘴里念叨着“蔡相公别见怪,尝尝盘里窟窿儿菜”。当然,双方都不会轻易吃、喝。这时 “ 闹 ”者会不厌其烦地劝说一遍又一遍,其他人也跟着起哄。形成热闹氛围。
闹洞房这陋习,想起来有些后怕。那天晚上,夜已很深。只听屋门咣当一声被从外面反扣。紧接着,从门槛下面塞入个席筒,马上听见拉风箱声。一会儿,满屋子迷漫着麦秸味与辣椒味。呛得人呼吸困难,不停咳嗽。我实在受不了,从二门棚顶上往下跳,不知谁听到响声,还接了我一把。天黑得对面看不见人。这时,只听有人大声喊道“ 赶快开门!”,屋门应声而开。我和梅几乎同时跑到院子里,俩人还在不停地咳嗽。众人说笑着一窝蜂似的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