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晚鸿
今天是约定好的日子,雪娜回到娘家时已近正午,夏末的热浪还未褪去。雪娜今天穿着一条白色绉纱的连衣裙,一路走来裙角已染成了灰色。
才一年不见,那栋楼看起来更加破旧了。大白天的,楼道里竟黑黢黢的,幸好声控灯还能用。雪娜使劲踏着楼梯上了四楼,泛黄的灯光在她身前点亮,又在她身后熄灭。
雪娜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里面的脚步声,踩得地板嘎吱嘎吱响。开门的是母亲,她麻利地接过行李,只说了句“回来了”就匆匆溜进了厨房。
雪娜脱了鞋,直接光着脚进了屋。家里还是老样子,一年前的东西依旧原样摆放着,甚至花台上那盆吊兰连花筋抽发的角度都和去年一个样。
雪娜矜了矜鼻子,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她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香气,感到鼻头有些发酸。厨房里,妈妈正把刚煮好的红豆馅拨到铝盆里。也许是角度的问题,她觉得今年母亲的背驼得更厉害了。
雪娜换上拖鞋走进厨房,看到母亲正把盛满红豆馅的铝盆挪到窗口的通风处。
老人家要少吃这东西,又粘又甜的,血糖本来就高。
雪娜朝妈妈抱怨道,手里却不知何时多出一只碗来,她拿出盆里的大汤勺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豆馅。
母亲没理会女儿,朝盆里撒了些绵白糖,拽过她手里的勺子,开始搅拌豆馅。
文文这次又没来呀?
嗯,放到她姥姥家了。
文文是不是该上六年级了?
才上三年级。
三年级啊。唉,老了,记不住事了。母亲叹气道。手里来回搅动的勺子也慢了下来。
小学,小学六年很快的。雪娜忙说,声音不自觉地发抖。小孩子家一眨眼就长大了。
每次母亲准备好红豆馅,雪娜都要赶在那些豆馅被做成豆包之前吃上一碗,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和那些发酵中的面团争抢美食。
而母亲的任务似乎只是负责制作。在馋嘴的女儿大饱口福时,原本还有些颗粒感的红豆馅已经被她搅成了匀称的豆沙。每年这个时候,母亲都会蒸出一锅豆包送给女儿一家,这几乎成了他们家的习俗。
你既然这么喜欢吃,就该学着做一下,又不是什么麻烦事。母亲不满地瞪了一眼吃相难看的女儿。
妈,你是不是对简单有什么误解啊。
雪娜把空碗放下,立在一旁看着妈妈把原本粘糊糊的面团揉搓得既光滑又Q弹,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就爱这样看着母亲揉面。用来做豆包的面团刚刚备好就开始再次勾引起她的食欲了。自己爱吃豆馅,也喜欢吃刚出锅的既宣又软的豆包。
我是说不麻烦,可没说过简单的话。蒸出完美的豆馅,让面团发酵得刚刚好,怎么会简单呢?
还不是一样嘛。
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是不会感到麻烦的。
我只是喜欢吃而已。
那恐怕没几年你就得到路边摊买着吃了。
厨房里清晰地传来蒸锅里水开始沸腾的声响。一双布满褶子的手开始灵巧地把馅料塞进光滑的面团。女儿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幕,在想着什么。
说说文文在学校的事吧。啊,应该是幼儿园。母亲突然说。包好的豆包齐整地绕着蒸屉围成一圈。
幸好提前有准备。雪娜凄凉地想。
在等待豆包出锅的这段时间,雪娜开始给母亲讲女儿的各种琐事。
……
这怎么和去年的差不多呀?那个跳舞很差劲的老师还没换掉吗?
啊!母亲,不要再问了!雪娜想喊叫出来,却只感到胸口一阵憋痛,她实在不愿提到文文的任何事情,真实发生过的,或是,想象中的。如果可能,雪娜甚至想忘记“文文”这两字。
女儿文文,按年龄确实该上六年级了,母亲记得没错,可如今却要永远地躺在床上,只有眼球还残留着一点物理反应。三年前的一次游泳课意外,让文文留给这个家庭的美好回忆定格在小学三年级之前。
雪娜的母亲也因为这次打击导致记忆错乱,她只记得文文和雪娜都爱吃自己做的豆沙包,文文还在上小学。那次不幸的记忆似乎已被母亲从大脑里删除了。
在雪娜就快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时,母亲扔下了她回到厨房,她闻到了面团豆馅交融的独特香气,雪娜抖动着肩膀,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
给文文多吃几个啊,别都自己吃了,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似的。
知道了,妈。我走了。
昏暗的楼道里灯光时明时暗,夏末的热浪还在晚霞里挣扎。雪娜知道,母亲这时候还在窗边看着她,和小时候目送她上学时一样。
雪娜弯下腰拍了拍裙角的浮灰,迎着模糊的前路,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