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小川儿塞进出租车的时候,父亲拉开副驾驶的门,也坐了进来。我没有细想,话也未曾在我脑中停留一秒,考虑一下是否适合父女之间的对话场景,直接就蹿了出来:“你进来做什么?”
父亲窘迫地看了出租车司机一眼,清了清烟嗓,难得地蹦出一句体贴的话:“候车厅在二楼,帮你……提东西,然后我……再回来。”
“不用了吧,也没多少东西。”这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看着父亲手忙脚乱地系安全带,我竟有点发愣,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老的呢?
也许是他一改往日的冷漠,忽然扯着生硬的嘴角,逗我的孩子笑的时候;也许是当我们和母亲谈笑风生,因为他的出现,所有人都缄口不言的时候;也许是难得地找到一个话题,能和哥哥聊上几句,结果两人因为意见不合,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也许是他和母亲发生口角,我们所有人都站在母亲这边的时候……
总之父亲是老了。他的老因为我们的羽翼渐丰,竟然变得越来越明显,甚至有点委曲求全。
父亲以前什么样子呢?母亲怀上我的时候,是超生,他从自己家里追到大姨家,又从大姨家追到二姨家,再追到三姨家、小姨家,最后把母亲堵在外婆家的村口,扬言不把我打掉,就不准母亲进他的家门。可是明明他也不是什么高级干部,充其量就是村大队的一个小会计。
到底我也没有被打掉,但父亲的冷漠却在母亲一次次的讲述中变得越来越深入我心。等到了三四岁,父亲有了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去北京出差。我和哥哥在家里望眼欲穿,笃定他会给我们买点当地的特产回来。事实证明,我们还是高估了父亲爱我们的程度,他踏进家门的时候,面对我们两个期盼的眼神,竟然连一颗糖都拿不出来。
记忆里,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们。他秉持着大男人的体面,拒绝任何形式的儿女情长。大部分时间都不和我们说话,如果要说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口吻:“不行”、“不可以”、“我不同意”或者“就是这样,没什么可说的”。
最大的两次冲突,第一次在我的大学专业选择。第二次在我的婚姻选择。两次都以我的固执、他的沉默而结束。
性格过于相像,有时候未必就是好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之间几乎不说话,也很有默契地尽可能避免两人独处的时光。实在避免不了,比如说母亲还没下工,哥哥在外求学,餐桌上就会避无可避。这时,我会加快吃饭的速度,他则装出一副自斟自饮的悠哉的模样。
其实也说不上什么仇,事情却演变成那样了。
但是父亲开始变老了。他总是借着母亲暂住我家,每天都给她打电话,说要和孩子们视频聊天;他在窄小的手机屏幕里发出我从来不曾听过的逗弄孩子的怪声,挤眉弄眼的样子,竟让我有点心酸;我说你来家住几天吧,每次都过不了几天,就嫌弃地想要回去,可是回不了几天,又旁敲侧击,说地里的什么菜长得可好了,一个人吃不过来,给你们带点过来吧?
我想他终归还是寂寞了。忘记了那个梗着脖子斩钉截铁地说,“我以后绝对不会靠你们养”的自己了。
失了棱角,甚至有点委曲求全,这是父亲老了之后的样子。
When you are old
--- William Butler Yeats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and of their shadows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a little sadly,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