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爱情”者,乃人间至情至性之物,非常人如吾辈者所能明也。想当年,陈寅恪先生游学哈佛,时尚未娶妻,与吴宓、汤用彤并称“哈佛三杰”,虽一心沉潜学术古籍,也偶尔下凡食些人间烟火,在同道们齐聚举办的沙龙里,畅叙幽情,谈谈爱情(据说是与梅光迪谈的)!
且听陈寅恪先生对“爱情”的夫子之道:
一、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二、与其人交往有素,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如宝、黛等,及中国未嫁之贞女是也;三、又次之,则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如司琪与潘又安,及中国之寡妇是也;四、又次之,则为夫妇终身而无外遇者;五、最下者,随处接合,惟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
这是陈寅恪先生心中的爱情五重境界。第一层是至高境界,不仅“世无其人”,今后恐怕也更再无其人;第二层可等价为柏拉图的精神之恋,是纯爱而非肉欲(按:周国平曾说过,“真正的爱情是灵魂与灵魂的相遇,肉体的亲昵仅是它的结果。不管持续时间是长是短,这样的相遇极其庄严,双方的灵魂必深受震撼。相反,在风流韵事中,灵魂并不真正在场,一点儿小感情只是肉欲的作料。”——引自《周国平语录》之“爱情篇”);第三层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若求天长地久,需要曾经拥有;第四层是中国传统的真正的平淡夫妻,举案齐眉,相濡以沫,而终身不悔;第五层是最下之境界,亦是当下最为常见的。当今社会,物欲横流,道德沦丧几乎已成共识,而爱情也早已变质,物质主义至上使世人心蒙蔽,早已难见诸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这样的血色浪漫了,更多的是“金钱”与“肉体”的交易。当下爱情观之扭曲,姑暂且不论,且看前四重境界中所对应者几何。
情痴者如吴宓先生曾“苦爱毛彦文”(按:有“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语),将毛彦文(其英文名为海伦)比作自己心中理想之海伦,终身求之而不得,最后不过是悬空幻想之海市蜃楼罢了。有人说,吴宓是一个地道的“好色之徒”,话虽偏激,却折射出了他在婚恋上不安分的一面。为此,陈寅恪看得颇为透彻,说他本性浪漫,不过为旧礼教道德所“拘系”,感情不得舒发,积久而濒于破裂,因此“犹壶水受热而沸腾,揭盖以出汽,比之任壶炸裂,殊为胜过”。(参见吴学昭之《吴宓与陈寅恪》之附录部分与其相关书籍)诚如斯言,若将这段传奇归为“第一重境界”,未尝不可。
徐志摩、金岳霖二人曾终身迷恋林徽因,一人为之身殒,一人为之终身未娶……而林徽因虽最终因自己骨子里对爱情的保守(林的自述)与不违母命(林徽因之母乃林长民之侧室妻妾,林母为防止林徽因重蹈自己覆辙之故,以死相逼林,致使受徐志摩爱情启蒙的林徽因最终选择了梁启超的大公子,而终身与徐保持朋友之谊)之故,而终弃徐择梁,让人感概,但在尚未公开的徐志摩的《康桥日记》中应该涉及到了二人维持数月的“康桥之会”,若将这一段时间的二人爱情归为纯粹的“精神之恋”,则是第二重境界了。
至于“第三重境界”,我认为并非是如今流行之“一夜情”,而是二人欲相知而相守至白头,可由于现实的重重阻碍而不得不“孔雀东南飞”了,这种情况古代甚多而今日甚少(此中范例详见安意如之相关著作,此处略举一二:《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和《思无邪》等),何也?形同而质异之故,且看今日之爱情,“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已成恋人之理想心语,化成华丽篇章而成为历史之别传。当然,时代的风潮造成了一种时空的隔离,一时代有一时代的价值观,本无可厚非,但有一些不变东西必然千古攸同,即那至善至美的爱情,即使现实的变化而致使爱情的形式发生了变化,其实质亦恒常不变。所以,这第三重境界才是真正“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爱情之美。
陈寅恪曾自言自己的爱情属于第四等,陈寅恪的一生“为学术而学术”,恪守自己“精神独立,思想自由”的人生观,矢志不渝,可谓是“纯儒”的典范了,至于爱情于他而言不过是婚姻。婚姻里虽包含着爱情的因子,但其与爱情不同的是:婚姻是一种因共同生活而彼此建立起来的一种类此契约的关系(当然,这种婚姻不属于萨特与波伏娃式的那种“契约婚姻”,“契约婚姻”虽符合人性特点【与此二人双性恋倾向的特质】却不符合现实“一夫一妻制”的道德底线与法律准则)。婚姻对于陈寅恪来说是一种符合其气质的生活模式而非“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恋人情怀。相知一生更要相守一生,在民国知识分子的爱情理想里多是如此,如钱锺书与杨绛、周有光与张允和等。所以,我认为第三等境界虽是臻于至善的境界,但在现实里也至多是伊甸园式的理想之国,只有这第四等境界才是人间的产物。这正是:“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韦庄《菩萨蛮》)
此时,忽忆罗大佑的《滚滚红尘》,此曲我深爱之,无论是其间意境还是旋律,都绝对是上品,现抄录于次,聊作结语:
起初不经意的你 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 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想是人世间的错 或前世流传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 也不惜获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来易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
本应属于你的心
它依然护紧我胸口
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来易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于是不愿走的你 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
滚滚红尘里有隐约的耳语
跟随我俩的传说
——《滚滚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