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罕篇第九」4
【原文】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译文】
孔子有“四无”——无妄念、无偏执、无保守、无小我。
【注释】
“绝”,无也。
“毋”,音义皆同“无”。此处并非表示禁止或劝诫的意思。
“意”,不仅是指从个体之“小我”出发的私欲,还包括一切不合乎道德本能的意识活动或意向状态。由于其偏离或违背了纯善的心之本性,故译之为“妄念”。通常是解作“主观臆断”,今不从。
“必”,一定。此处意指偏执。通常是解作“绝对肯定”,今不从。
“固”,四塞也。此处意指保守。通常是解作“固执己见”,今不从。
“我”,指以自我为中心的“小我”。
【评析】
本章记述了孔子弟子对孔子修养境界的描述。其看似简单,实则不然。由于以下观点是受杨慈湖思想的启发所作,因此,我们有必要先简单介绍一下杨慈湖。
杨慈湖(1141-1226),名简,字敬仲,南宋慈溪人,因晚年筑室于慈湖,故世称“慈湖先生”。杨慈湖是南宋著名心学创始人陆九渊的高徒,提出了以“毋意”为核心的道德修养论。
杨慈湖认为,“人心本正,起而为意而后昏,不起不昏”。对于寂然不动的“心”而言,一切“动”、“起”而生的“意”,都是对“心”的纯善本性的偏离。“意”之于“心”,犹如波之于水。水感于风生石落而生波,心感于欲望外境而起意。因此,“意”不仅是指从个体之“小我”出发的私欲,还包括一切不合乎道德本能的意识活动或意向状态。
杨慈湖把人先天固有的纯善心性比作“明镜”,将“意”比作“云气”,认为是“意”遮蔽并使人迷失了善的本性,进而产生了道德上的“恶”。这与唐朝神秀禅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偈语意境可谓如出一辙。既然恶的产生在于起意,那么便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通过“毋意”的修养方法,使“心”恢复本性之善。
孔子讲“毋意”,孟子讲明心,而意“毋”则此心明矣。当然,“毋意”并不意味着要与外物隔绝,而是要以复明之“心”规范万事万物,要即物而不滞于物,要心能转境而不被境转。孔子正是靠着“时时勤拂拭”的功夫达到了“毋意”的境界,心中不起一丝妄念,因而才能够“从心所欲不踰矩”,无往而不率性。
“毋意”是“绝四”的核心,事实上它可以统合其余三者。因为“必”、“固”、“我”皆由“意”而伴生,同样会使“心”昏蔽而致恶,因此也必须“毋”。
所谓“必”,即“必如此,必不如彼;必欲如彼,必不欲如此”。它实际上就是一种“偏执”。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其中的“无适无莫”即是“毋必”。所谓“毋必”,就是为了行义,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打破常规。有一段发生在孟子与齐国著名辩士淳于髡(音“昆”)之间的异常精彩的对话,可以很好地说明这个道理。这段对话相当简单直白。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欤?”孟子曰:“礼也。”
淳于髡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孟子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孔子曰:“礼以行义”。“礼”作为外在的道德戒律,对于人内在的道德约束力是一种必要而有益的辅助,它有助于人们对“毋意”的修养。“男女授受不亲”是“礼”,其设定的初衷就是为了帮助人们减少妄念的产生。因此,“男女授受不亲”就是一种“必”。但我们一定不要忘记,圣人制礼的目的归根结底是为了行义。现在嫂子落水,人命关天,出手相援就是行义。这时就需要通权达变,对“男女授受不亲”之“必”进行变通,这就是“毋必”。否则,若死执“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法而不肯施以援手,那就无异于豺狼了。男女授受不亲是礼法,嫂溺出手相援是权变,这是应当而且必须如此的。
所谓“固”,就是保守之意。“固守而不通,其道必穷;固守而不化,其道必下。”因此,为了更好地行义,就必须要本着“礼以行义”的根本原则,适时地对“礼”予以增减损益,以因应时事的需要。孔子所谓的“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即是此理。上一章中孔子所谓的“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亦是此理。孔子本着“节用”的原则选择“从众”而不固守古礼,就是“毋固”。
所谓“我”,并非是现代心理学概念中的“自我意识”,而是对“自我”的误执,是人执著于自我的血气形骸、主观意识所形成的“小我”。“小我”狭隘固执于一己之私,一切都以个体“小我”的价值判断、立场观点为依准,这就完全背离了“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大我”境界。
“意生故我立,意不生我亦不立”,这已由现代心理学研究所证明。孔子“毋意”,所以“毋我”。或者说,孔子以道为心,是故不存有我。因此孔子能推己及人,能“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意”、“必”、“固”、“我”都与修道相背,而“意”则为其余三者之根,故佛偈云:“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因此,修道之人必须要在“毋意”上用工夫,如此才能至于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无往而不率性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