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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咖啡厅里,漠然地看着窗外。一男一女走在街上,男人的手突然捏了一下女人的屁股,那动作轻盈、自然,几乎不易发觉。无意中看到这一幕的我,仿佛自己的身体也被碰触了,一股莫名的燥热陡然升腾上来。
我还在纠结那个问题:要不要去见赵星?
01
赵星回国了。他告诉我他在国内只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那一天,他想把时间留给我,不,留给我们……他又补充了一句。
心跳的速度顿时加快,整个身体沸腾起来,一想到期待已久的美梦即将实现,我又突然不知所措了。
是老公的饱嗝声把我拉回现实的。那饱嗝声一如既往的悠长,安逸,像一首风琴曲。曲子的演奏者早已酒足饭饱,挺着颇有规模的肚子躺在沙发上。电视大屏幕放的是他喜欢的美食节目。他手里拿着牙签,牙签剔出来的是一小片绿色的菜叶,菜叶被他仔细看了几眼又返回到了嘴里,他咀嚼的时候露出了发黄的牙齿。
我知道自己的眉头又皱起来了。我的嘴张了张,又闭上。我想到了赵星,脑海里一旦被赵星占领,对老公的厌倦情绪便显得微不足道,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了。
我出门的时候,又刻意看了看沙发里的老公。他眼睛继续盯着电视,手继续剔着黄牙并把剔出来的“成果”吃回去。操作娴熟,精力集中,一副旁若无人、岁月静好的画面。
家门口的咖啡厅已经开了一年了,我常常在老公“岁月静好”的时候躲到这里,在轻松曼妙的背景音乐下与赵星网恋。是的,跟赵星网恋也已经一年了。其实我不想用“网恋”一词来概括这场恋情,我坚定不移地认为我们不同于网上任何男男女女,那是失散多年的一对恋人的难能可贵的“重聚”,它的来之不易甚至让人不忍心指责它的罪恶。但实际上我们不是网恋又是什么呢?我们与那些平常意义的出轨男女又有什么区别呢?有一回,我问赵星,我们这样算不算网恋?他说,不算啊,我们原本应该在一起的,我们的爱不是虚拟的是真实的。我说既然是真实的,那我为什么见不到你?他说你等着我,我马上用线把你从电话的那端揪过来。我于是闭上眼,那根线就绕上来了,它绕过我的双唇,我的耳根,我的脖颈,我的领口,然后我的身体开始觉醒,既而变软,而那线继续绕我……
在广博而又自由的网络世界里,我们的问题明知故问,我们的交流毫无逻辑,我们的想象又肆无忌惮,肆无忌惮的想象让一对不再年轻的男女无法背叛诚实的身体,诚实的身体从一开始的矜持内敛到最后的波涌浪翻,那么理所当然又那么令人难耐不已。那理所当然来自于你情我愿,那难耐来自于不能触手可及,而这一切又因为不能触手可及有了它纯情神圣的特质,使得两个灵魂的碰撞变得无比美妙绝伦。他说,我做了很多有你的梦,梦中我们一起去跑步,跑一段,走一段,坐一段,见到一片草地,我们席地而坐,禁不住相拥亲吻,苍穹之下我终于捉住了你,你活色生香的身体令我流连忘返,但却怎么也偿还不了三十多年我对你的爱和思念。
三十多年了?有这么长吗?我问。有啊,他说。
02
咖啡厅里,一本书,一杯无糖无奶的咖啡,常常是几个小时或者一天就过去了。我之所以选择这里,一是因为店长寡默高冷从来不主动跟客人说话,二是因为离家很近,一收到老公“你在哪里?”的短信我就会在五分钟之内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做饭,吃饭。老公最大的好处就是从来不干涉我,最大的坏处就是从来没有懂过我。不过,要说“懂”,对于一对数五奔六的夫妻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结婚三十多年,床早就分着睡了。
我不记得那天的无聊与其他日子的无聊有什么区别,只记得当一个叫“Z”的微信邀请我加入的时候,我好像在无聊中看到了新的东西,新的东西激起了我的好奇,点进加上,手机屏幕上马上跳出:
张团!你是张团?是,我愣了一下,请问您是?我是赵星啊,赵星?!我惊叫了一声,店长和几位客人一起看向了我。
张团,我的女神!真的是你!我终于找到了你!
赵星!是你?真的是你?!
啊,赵星,那个我一生中唯一主动爱上的男孩!记忆由此开始苏醒,那深邃的眼神,那磁性的声音,那高瘦的身材……封尘已久的回忆,还有早就忘得一干二净的往事,都像刚洗出来的照片,显出鲜明而清晰的影像。在这暮色苍茫的一个无聊的日子里,我们竟然有了对方的消息,竟然一下子回到那个充满了荷尔蒙气息的懵懂年代。我问,你从哪里得到我的微信的?我的朋友的朋友是你的大学同学。喔,我不知道那个同学怎么有了我的微信,但这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竟然有了你的消息!我掩饰不住内心的亢奋,手指不停地输入。
他说他早已定居新加坡,我说我也早已离开老家到了北京;他说他有个儿子,我说我有个女儿;他说他快要当爷爷了,我说我也快要当姥姥了;他说你是我心中的女神,真后悔当年没有娶你,我说你才是我心中唯一的男神,当年的你高不可攀;他说你真傻,我胆小得很,你为什么不主动投怀送抱?我说我以为只是我暗恋于你,哪里晓得你的心思;他说你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我说很高兴你没有忘记我,只是在你联系到我的时候,我已经老了;他说你在我心中永远年轻美丽……
03
我叫张团。
——张团身边从未缺过男人。这话是妈妈说的。我非常忌讳妈妈这样说我,就像我忌讳别人这样说她一样。我不否认追求我的男人总是络绎不绝,但我从来没有跟他们上 床!我用这话来反驳妈妈,用以表示与她本质上的区别。
但实际上我跟妈妈又没有什么不同,完美地继承了她的遗传基因的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毫不疑问地成为男人的焦点。为了区别妈妈温柔可及的美丽,我让自己的美丽高不可攀。
认识赵星那一年我刚大学毕业,被分在县政府办公室做文员。我清楚这份工作是妈妈的某位情人给搞定的,但我并没有因此感到幸运,反而更加鄙夷妈妈。在我刚考上大学的那年夏天,爸爸喝了农药,他痛苦不堪的尸体被发现在肮脏的厕所里。而他却在干净的床上留下了一张干净的纸条,那是写给妈妈的:我无能,我没本事,我不耽误你幸福了。我看到妈妈哭得扭曲的面庞,虽然充满了无法发泄的愤怒和无助,但却依旧美丽。那一瞬间让我觉得妈妈的美忍无可忍,如果不是妈妈背叛了爸爸,他怎么会去死呢!
与妈妈白皙高雅的美丽相比,爸爸简直连五官端正都算不上,他黑瘦矮小,还有些驼背,驼背使他显得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卑微的味道。正如他的外表一样,他活着的时候卑微地爱妈妈,死的时候也只会用卑微的方式去成全自己爱的女人。
爸爸死后,妈妈服装店的生意越来越好,我想一定是因为有男人们的关照。我隐隐感觉妈妈的情人不止一个,但到底有多少却一无所知。在外地上大学的我完全可以想象出拥有美丽和自由的妈妈生活得一定滋润无比,因为她眼里发出来的光是明亮的,甚至可以用性感来形容。
因为有了妈妈或者她情人们在背后的资助,大学四年,我犹如一个富家女子,原本漂亮的躯体加上流行的着装使我备受男生们的瞩目和女生们的嫉妒,我不仅收到了男生们数不尽的告白和情书,还得到了男老师们多余的关照和指导。在明白他们的目的之后,我委婉拒绝并与他们任何一个都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实际上那个时候我沉迷于琼瑶小说,并不讨厌被异性追求和赞美,但他们的一厢情愿让我毫无感觉,甚至觉得傻乎乎的。妈妈的情人越多,我就越对男人充满了不屑,那种不屑在当时极其重视“作风正派”的年代,恰恰保护了我。而实际上我是自卑的,自卑来自于我背后有一个“作风不正”的妈妈和因不堪忍受妻子的“作风不正”而服 毒 自 杀的爸爸。我用我的“作风正派”来掩饰原生家庭的不良,像一枝高岭之花令人难以摘取,直至赵星的出现,我才从山顶一下子折断到地面。
04
那完全是一次顺水推舟的工作。全县要组织一场青年文艺汇演,各局领导高度重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加上毋庸置疑的美丽外表,我理所当然地被推为主持人。主任满脸讨好地对我说,一同主持的是工业局的赵星,你要好好表现,配得上他的只有张团你了。
“配得上某位异性”这种说法令我有点迷惑和不快,我张团并不需要去配谁,也不需要谁来配我,难道这个叫赵星的人会是个特别?可是,文艺汇演当天赵星并没有出现在后台,代替他的却是工业局局长的大公子李海。李海我认识,他那时正不遗余力地通过各种渠道追求我。我没有答应,他问我为什么,我说没什么,他问没什么是什么,我说没什么就是没什么。我爸是局长的李海觉得很委屈,黑得发亮的脸上青春痘越来越多。我认为这与我无关。
跟李海的共同主持还算配合默契,虽有现成的稿子念,但因为没有经验,两个年轻人多少还是紧张的。而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也许正是因为紧张这一共同的要素,我与李海竟然在一段时间里做了好朋友。汇演的尾声是工业局的节目,当我报完“霹雳舞——表演者——赵星”的时候,才想起主任说的“只有张团你才配得上他”的那句话,顿时好奇战胜了紧张。
05
在一个火辣辣的夏日,我问赵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他回,你是说那场霹雳舞?我说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主持人换成了李海?赵星迟疑了一会,说,霹雳舞的节目原是李海的,他知道主持人是你,就要跟我换角色,你知道他爸是局长,我们又是一个院里长大的,所以就让给他了,他的霹雳舞自然也就由我跳了。
我一时涌出无限感慨:主持人是谁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次文艺汇演中,赵星的霹雳舞和他的整个人,毫不设防地走进了我的心田。也可以说在我迄今为止认识的男人中,赵星是最有活力的一位,他的出现让我遭受了一次电击般强烈的震撼。
直至曲终,我才缓过神来。舞台上的黑衣男孩——我这样称呼当时的赵星,帅气有力的动作在音乐的节奏中起伏动荡,一个华丽的转身,灯光打过来,我看到了他深邃的双眼里藏着无以言表的自信和神秘,犹如一股磁力,吸得我浑身上下所有毛孔都竖起来了,我一定是停止了呼吸。
一见钟情原来如此简单。
赵星,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天啊,张团你不知道你有多美!你高贵而又典雅,你的声音又轻又柔,一出场便令我如醉如痴……
我往前刷着我们的聊天记录。这一年来与赵星所有的聊天内容我都不舍得删掉,我喜欢他对我的赞美,更不怀疑赞美的真实性,三十多年后我终于证实了一见钟情的不仅仅只是我,还有他。
06
那次汇演之后,赵星,李海,张团这三个人就复杂地处在一起了。说复杂其实没有什么,归根结底李海——这个喜欢我的家伙被我和赵星利用了。他们两个人常常在我下班的时候堵在路上,一副偶遇的模样,赵星跨着一辆28自行车,两条长腿休闲地点着地,白净的脸庞有棱有角,深邃的眼睛闪闪发亮,这样一比便显得黑黢黢的李海像个小跟班一样滑稽可笑。但能通过他见到赵星,李海于是就变得可爱了。像琼瑶小说里的小女生一样,我动了很多小小的心思,跟李海说很多的废话,目的就是为了引起赵星的注意。赵星话不多,但一开口,那磁性的声音便触动我的内心深处,我希望他能多说点什么,但他并不多说什么。在我看着李海说话的时候,我感觉他在看我,当我看他的时候,他却抬头看天。有几次我与他四目相对,竟然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深情,我满脸绯红了。
毫无疑问,我爱上了他,这对之前孤高的我来说简直是个奇迹。妈妈的男人太多了,惦记着我的男人也太多了,一向鄙夷男人的我竟然会主动喜欢上一个男人!赵星的出现、使我从里到外发生了质的变化,我这枝高岭之花毫无犹豫地接上了地气。
李海的霹雳舞并不亚于赵星,他俩时常在我面前表演几个动作让我惊讶不已。看到我开心他俩就像起哄一样地互相对视然后齐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赵星把耳朵压扁,李海捂着屁股,一个没有耳朵,一个没有尾巴,两个少年搔首弄姿,边唱边跳,像回到了童年。我这才知道他们从小在政府大院里长大,从幼儿园到技校再到工作单位就没有分开过。我笑他俩是不是搞同 性 恋,李海赶紧摆手:我喜欢的是你。听到这句话,我瞅了一眼赵星,他突然沉默了。我们三个人便谁也不看谁。空气变得异样起来。
捅破这层纸的是李海的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李海提议我们去他姐姐家。李海的姐姐顶着刚劲的爆炸头,像枝带刺的黑牡丹,从上到下审视了我一遍。然后很不情愿地说,你长得可真够漂亮的。我叫了声姐,没说你好。
姐姐家有个院子,院子里有个打水井。姐姐命令似的让两个小子帮她打水洗衣服。赵星马上抬起压水机的把子,李海往里面加水,赵星弓着腰开始一压一提,“呼哧呼哧”几下水就上来了。我就一直看着赵星,与其说是观看,不如说是欣赏。他腿长,手指也长,做任何动作都很特别。没想到这一幕被姐姐全部看在眼里。
她先是冲赵星喊,小星子,你今天挺积极啊。然后又对李海叫,李海!你把里屋的脏衣服拿过来。李海就去里屋了。我觉得这个姐姐真是怪,有名有姓地称呼自己的亲弟弟,却叫他人小名。想必他们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但不管怎么说,我因为听到赵星被别的女人叫做“小星子”还是不爽的,那是一种类似于吃醋的情绪。
李海进屋里的那会儿,姐姐看着我说,你可真有眼光啊,小星子可是人事局赵局长的大公子啊。然后又对赵星说,李海那个傻瓜!这时候李海端着一堆衣服出来,傻乎乎地问,你们在说我?空气一时间凝结了。
离开姐姐家,赵星和李海照样一起送我回家。路上,我们三个人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话少了很多。赵星原来是人事局赵局长的大公子?我知道人事局局长姓赵,但不知道那是赵星的父亲。我多少有些吃惊,不知是喜还是优。想这个家伙深藏不露,追他的女孩一定多得很。就像我,追我的男孩或者男人也一样多得很。但我隐隐感觉我们还是不同的,我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眼前骤然暗淡下来。
自那以后,李海就不再找我了。李海不再找我,自然我也看不到赵星。过了不久,听说李海跟我们单位的一位胸大的女同事谈恋爱了。那女的人不错,我想祝福李海,但几乎见不到他。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猜得出来,但又不确认。问题是见不到赵星,我觉得世界上所有的花都枯萎了。事实上,我确实再也没有见到赵星。
07
自从与赵星开始了网恋,我喜欢上了自己的身体。形状较好的圆润乳房,娇小玲珑的棕色乳头,微微隆起的腹部,浑圆的屁股。它好像一片被荒了很久很久的土地,终于得到一个年轻的壮汉开发耕耘,于是它迎来了春天,湿润而肥沃起来。我喜欢上了裸睡。
老公还有一个好处:吃完晚饭的他会在半个小时之内沉睡如泥。他房间里此起彼伏的鼾声让我不必担心有人打扰。实际上,多年来我们和平共处的最大秘诀不过如此。
也许与老公的结合完全是那个年代的使然。那是一个小伙子们在大街上迷恋于霹雳舞,女孩子们间流传着“宁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肯坐在自行车后面笑”的时代。女孩子们的这一观点被批评成拜金主义。我时常会梦到爸爸。我明白他的死,不仅因为外表,还因为他的贫穷,在我慢慢长大的过程中我明白这两点带来的自卑绝对可以摧毁他的自尊,以及生命。在没有爸爸的日子里,我和妈妈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切都来源于物质的帮助。我暗自嘲笑那些相貌平平的女孩子只能在“宝马”和“自行车”,“哭”和“笑”之间做选择,而我,要“在宝马里笑”。
选择男人的主动权,一定是我。就像我当年主动放弃赵星一样。
“团团,这,这是人事局的赵局长……哎呀,你可能不知道吧,你的工作就是赵局长帮的忙,快叫赵叔叔!”
直至今日,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妈妈的话。那是没想到女儿突然回家,被女儿发现了秘密之后语无伦次的解释。而正是因为“人事局的赵局长”这一称呼,我抬头看了那个中年男人一眼,就一眼,我便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深邃眼神。
夺门而出的我伫立在街头,全身战栗,无处可去。就在几个小时前,李海的女朋友跑过来告诉我:李海让我通知你,今晚7点,老地方,赵星在那里等你。
收到了这个消息,我感觉世界上所有的花都绽放开来,还没等到下班就飞到家中,我要找件最漂亮的衣服去赴约。可是,一到家,我就看到了不该看到的画面,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关系。
于是,我失约了。那可是我和赵星的第一次单独约会。
08
与赵星的网恋始于夏天,经过了秋天、冬天之后,春天到了。在一个明月高照的夜晚,赵星突然发来一首《那天晚上》的音频。我还没有来得及打开,他便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发给你这首歌吗?为什么?我有些好奇。那天晚上,我拿着吉他去,我要给你唱一晚上的《那天晚上》。可是你没有来。我以为李海没有通知到你。我现在给你唱,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吗?
……那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
沒和你走在小路上
那天晚上有美丽的月光
沒让你依偎我身旁……
一听到他磁性的声音,我便醉得心痛不已了。
我想,赵星永远不会知道那天失约的真正原因。
我不想解释什么,当年没说,如今更无需说。
你父亲还好吧?关掉音频,抹去泪水,我问了一个连自己都吃惊的问题。
两年前去世了。我记得你有个漂亮的母亲,她老人家还好吧?赵星问。
喔,还好,我回。实际上,妈妈三年前瘫痪在床,照顾她的是她最后的一个情人——一个离异的老男人。他把她照顾得很好。因为妈妈的气色不错。每次回老家看着那个男人细心地给她换尿不湿,给她按摩双脚,我释然了。那一刻,我觉得妈妈是幸福的,至少比我这个女儿幸福。我想当我老得不能自理的时候,对我的身体和灵魂毫无兴趣的老公绝对不会向我伸出援助之手,而是会花高价雇个保姆来照顾我。对,那个保姆还要会做美食。不过,有这一点也足够了。当年选择老公这匹“宝马”,事实证明我没有笑,但也没有哭。那个时候我匆忙嫁给他的主要原因就是他可以把我带到北京。我是多么渴望离开妈妈,离开那个县城啊。
我想与赵星谈些养老的话题,但却被赵星霸道地避开:你在我心里永远不会老,我不允许你老!我每天健身,我可以………
09
可是,赵星,我们连手都没有碰过啊。
其实我和赵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也许我们根本没有发生什么,实际上在那个到处弥漫着保守空气的年代,又能发生什么呢?我这枝冰清玉洁的高岭之花能够主动喜欢上一个异性才是重要的事情,而赵星有足够的理由做这个异性,他毫不设防地走进了我的视野,住进了我的心海,遗憾的是,故事还没开始,我却为了保护自己卑微的自尊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我甚至没有做任何解释。不,我解释不了,那虽然不是我的责任,但事实是残酷的,它绝对不能被揭穿,也注定要被带到坟墓里去。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手上,阳光下,手背上的几个老年斑清晰得如同人生怎么也抹不去的暗淡污点,它们像刀子一样刺痛了我的双眼。那一刻,梦,终于醒了。
不再光泽的发丝,不再明亮的眼眸,不再温润的双唇,不再丝滑的脖颈,三十多年中,身体在慢慢地发生变化,有的部位横向发展,有的部位被地球吸引,如果还算得上风韵犹存,那充其量不过是个半老徐娘。赵星呢?是不是从刚劲有力的霹雳少年变成了一个头发稀疏眼袋下垂的中年大叔呢?我这才意识到我们网恋一年了竟然没有互相索要照片,而且连视频都没有。为什么?原来我们渴望的只是当年错之交臂的年轻的身体,而非现在的——一路被岁月打磨过来的不可逆转的衰老体态。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谁也不想用美颜过的照片来欺骗对方,就像我从来不问他妻子的情况,他也从来不问我丈夫的信息一样,我们的网恋原来如此刻意又如此善意,但不可否认,这一年可谓是我最激情澎湃的一年,甚至可以说是远远逝去的青春卷土重来的一年。
只是,如果走在大街上,我们还能认出对方吗?
10
我喝尽了杯里的咖啡,给赵星发过去一个视频,那是仓央嘉措的《见于不见》。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的手里,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赵星,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给了我爱的能力。我们还是不见吧。
张团,你太残酷了吧。
不残酷,见了就真的残酷了。
我找出那首赵星的《那天晚上》,戴上耳机,听完之后满眼泪水地收藏起来。赵星,对不起,就让这首歌永远陪伴我吧。
清空了与赵星的所有聊天记录,我闭上了眼睛。
起身离开咖啡店的时候,发现店长在看我——也许他一直在看我。我第一次发现这个中年男人具有石膏雕塑一般的身材,他站在门口,又如玉树临风。我做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微笑,他竟然也冲我笑了笑,露出了洁白而干净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