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毫无疑问就是我想要做的,至于别人怎么想,都没有任何意义了。”面前的女人脸色苍白,一个劲儿地眨眼睛。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疲惫,我很是吃惊,不理解为什么会特意约我见面,特意把两周前自杀身亡的前夫最后的绝笔信带给我。
“出事前,你是最后一个和他详谈过的人。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女人拼命咬着牙,看不清楚她是想哭,还是想控制住自己的愤怒。
我暗暗地叹了口气,一股凉意从心底涌出。女人说得没错,她前夫和我见过面之后的第三天,便离开了人世。我努力控制着有些发抖的身体,思绪飘回到两周以前。
“来澳洲快四十年了,突然间意识到这一点,内心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悸动。”
范医生一头花白短发,梳理得十分精致。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脸型略显消瘦。说话的时候,脸上总带着一丝自嘲的表情,时不时眯起眼睛,显得有些害羞。和大多数功成名就的男人不同,他的身上有一种寂寞,这反而让他显得格外优雅。
“78届大学生,是有标签的一群人。你听说过新三界吗?我上大学的时候,属于班上的年轻一代,而同学里年龄最大的,已经有将近40岁。”没想到,他突然跳跃到几十年前,我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那时候,医学院不像现在这么热门,甚至排在农学院之后。我和姐姐同时考大学,莫名其妙只有一个上一类大学的名额,那或许和我父亲当时的境况有关。我于是坚持要学医,让姐姐学了机械制造。如今想来,不知道算不算我人生的大错?”
咖啡店的店员端着我点的咖啡和范医生点的绿茶过来,我连忙招呼,也借机打断了他,询问为什么那个决定会让他认为是个大错?
“姐姐工作的工厂倒闭,下了岗,姐夫和她离了婚。然后,她得了癌症,已经走了16年了。”范医生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半杯茶水,拿到唇部,轻轻吹着。他的嘴唇很厚,我发现在下唇的中央,有一道唇纹,这让他看起来平添了一丝男性的魅力。
我点着头,一脸严肃,心里有些怪自己。范医生说起那么难过的往事,我心里却冒出这么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真是唐突了。
“当时我没觉得委屈,一直以来,都是姐姐照顾我,什么都让着我。我高高兴兴去医学院上学,成绩还不错。顺利毕业,顺利进入医院工作。几年之后,工作单位派我去美国进修,我选择了留下。再后来,我又跑到了澳大利亚,因为听说,这里更容易拿到医生执照。”
他终于喝了一口茶,抿着嘴品了好一会儿。我眨着眼看着,想不明白一杯咖啡馆的绿茶能美味到什么程度。
“你去过农场吗?有没有听说过在农场做工?”范医生突然问道。我连忙回过神来,一时间没想明白,他嘴里的那口茶,是什么时候咽下的。
“知道,但我没有干过。”我的回答有些跳跃,为自己总不能集中精力而感到气恼。
“我干过,差不多有两三年的时间。”他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不是一直做工,零零散散的时间,差不多每周一两天,也有间隔数月的。”
我的视线还停留在他的牙齿上,突然惊觉,眼前这位已是六十几岁的男人,长得特别干净。难怪我总是分神,他说话时语气永远是淡淡的,神情也是,却总有一种光彩溢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从二十几岁一直折腾了十好几年,过程自然是辛苦的,更折磨人的,是不确定的未来,因为有可能付出了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却没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他又轻轻饮下一口茶,然后缓缓续杯。
“这中间有想过放弃吗?”我原本不打算提问,哪有人真的会义无反顾地坚持?我希望他忽略我的问题,毕竟我是怀着目的前来与他会面,我希望谈话不要偏离主题太过遥远。
“没有,我一生只想做医生,虽然最开始是孔融让梨,但之后我却越发坚定。”他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我又吃了一惊,心里暗暗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我似乎明白了后来那些事,为什么会发生在他身上。
“其实,”他伸手摸了摸下巴,略微有些犹豫,“应该说有过一次,我在海外漂泊了九年之后,家乡的父母通知我回去结婚。”
“啊?”我这样的表情,他应该看过许多次。那种不经意的自嘲,在他脸上放大了许多。
“为了有机会进入澳洲的医疗系统,我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加强专业英语学习和在医院做志愿者这些事情上,同时还要打零工糊口,再就是抽出尽可能多的时间准备医科考试。差不多有三五年吧,每天都是披星戴月,你如果见过当时的我,一定会很吃惊,因为我不但驼了背,眼镜也加深了度数,比实际年龄显得老了许多。”
“不知道我父母怎么突然就做了决定,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他们怕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客死他乡,也怕我们家自此断了血脉。总之,他们说我必须回去,必须做一个儿子该做的事情。”
“可那不是包办婚姻吗?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太太是姑夫家的亲戚,我们之前便认识,不熟,也不算陌生。我的家乡是个小地方,说起来,大家都沾亲带故,不像大城市,邻居都可能老死不相往来。”
范医生的回答轻描淡写,似乎那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眨了眨眼睛,表示理解。他于是告诉我,那次回国,很有些荣归故里的味道,半个月的时间,他竟没有一顿晚饭是在家里吃的。和新婚妻子倒是夜夜相守,可直到走的那一天,都没顾上仔细看看她的眉眼。
心里虽然有万般不舍,他还是一个人走了。回到澳洲后,他的生活一切照旧,又是五年的时间,他考完了一个又一个考试,终于获得了家庭医生的行医资格,也总算是熬完了在偏远地区行医的要求。四十岁出头,他摆脱了飘忽不定的生活,便急急忙忙办理了妻子前来团聚的手续。
当那个模样依旧陌生的女人,领着一个羞涩的小女孩,出现在机场闸口时,他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当时吧,内心的确波涛汹涌,我从看到第一个推着行李车走出来的乘客时,眼圈就是湿润的,心跳得很慌,手心里全是汗。我于是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在衣服下摆上擦掉汗水,手里捧着的花一直在抖,当然了,那是我自己的手在抖。”范医生抬眼看了看我,他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我却看出了其中的苦涩。
“你当时是不是有些怕?”问出这样的问题时,我觉得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许多年前,我也曾和先生分开一段时间,那种距离拉长后生出的陌生,是难以抵御的。最怕的,就是自己心底的这份疏离感,被对方察觉。所以,那其实是一种渴望一切如初,却明白很难实现的恐惧。
果不其然,范医生“嗯”的一声肯定,同时低下了头。他的睫毛闪动着,有一个瞬间,我很怕他会流泪。
“我和太太怎么说呢,彼此都很努力,很珍惜这段姻缘,也都给了彼此真心。我们是慢慢才熟悉了对方,慢慢才从尊重,变成了信任;从家人般的亲情,变成了想要终生厮守的爱情。她是个很优秀的女人,对我们这个家庭付出很多。我很幸运!”
范医生说得很慢,很艰难,我不知道该不该做出什么反应,怕自己的一举一动,让他理解成了怜悯,只得默不作声,静静地等着他将这段往事画上一个休止符。
“说说她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不带丝毫主观臆断。虽然这是个令他尴尬的话题,但我相信,他约见我,其实最想谈的,并不是早年间的经历和他的婚姻。
果不其然,范医生像是突然惊醒过来,他连着眨了好几下眼睛,原本望向我的坦诚目光,变得游弋不定,甚至于,他默默攥起了拳头,过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才终于放松了下来。
“其实,我知道你们都不会相信。”他的声音十分低沉,透着沉重。我皱了皱眉头,有那么一丝被冒犯的不愉快。我很想告诉他,作为一名独立记者,我始终坚守着职业道德。但我忍住了,因为他有些激动的情绪,只维持了片刻,便再次恢复成一如既往的落寞。那个瞬间,我突然有种难以名状的担忧。
当时,我并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如今,我懂了,却已于事无补。
“我这个人有些冷淡,我的意思是,不怎么懂得照顾身边的人。两个孩子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有管过。甚至于,如果有人突然问起他们的年龄,我都要想上一会儿。对孩子如此,对我太太也是。如今想想,我从来没有为她庆祝过生日,也几乎没有给她买过什么礼物。当然了,我对自己也是一样,记不住生日,也懒得过。”范医生终于再次开口,说的一大段话却有些莫名其妙。
“这些都不是好理由,我知道。意识到这一点,还是因为夏娟。”他推了推眼镜,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涩。我立刻打起精神,等了这么久,终于听到这个名字,血液里自动翻涌起的职业敏感,一定立刻浮现在我的脸上。范医生快速地扫视了我一眼,让我有些羞愧,立刻收敛起那份期待。
“在我们认识不算长的时间里,她总喜欢制造些小惊喜,比如送我个生日礼物。开始时,我不怎么在意,但后来居然有些期待。如今想起,真是愧对了我的家人。”范医生继续解释着,语气倒是坦诚,我无法从这些话里揣测出真相,只能继续保持警惕。
“太太和我团聚之后,我的人生便进入了坦途,我开始享受被人尊重的社会地位、稳定而富裕的工作、和睦而温暖的家庭生活。岁月在温情中走得飞快,眨眼间,我已经六十岁了。”
“我还在上班,每天的生活都差不多是一个样子。我很满足,一度的,我以为我会这样慢慢老去。”
我点了点头,和范医生相比,我虽然还算年轻,但自己的生活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我突然有些心慌,如他所说,我们都已经进入人生的成熟期,之前的打拼、辛苦,所期盼的就是如今的坦途。可是,如果这便是人生的全部,会不会又有些令人失望呢?
“遇到夏娟纯属偶然,她不过是我所有病人中最普通的一位,甚至于,我在接诊过她之后,便很快忘记了她。”范医生说得坦然,我“嗯”了一声,表示相信。在和范医生会面前,我已经浏览完媒体上那些报道,里面有夏娟的照片,的确平凡无奇。
“认识她的时候,她刚刚四十岁,你应该知道,她算不上漂亮,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糙。”范医生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个形容词。“她没受过高等教育,生活也始终不怎么如意。我这样说,没有恶意,那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应该说那种印象刻画在她的一举一动中,很容易识别。”
“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放心吧。”我有些于心不忍,直到此刻,我其实都不知道范医生接下来会怎么说,会怎么评价这个带给他无限烦恼的女人。但是,看到他如此小心,如此费力地解释,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在我曾经面对的形形色色的采访者面前,我学会了不动声色,却还是无法抵御那些触动我心底的故事,如今的范医生,给了我这样的感觉,我不得不硬下心肠。
“我去要瓶水吧,”眼看着我的咖啡和范医生的茶都已喝完,我站起身来,往收款台走去,范医生礼貌地点了点头。临近午餐时间,有不少人在排队,我侧目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范医生,他双手交叉,静静地坐着,似乎已经沉浸在往事当中。
那位名叫夏娟的女人,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按摩工。报道里提及,她大约在十年前来到澳洲,一直在市里的一间老牌华人店里打工,至于说她到范医生的诊所里看病,应该是偶然吧。
我回到座位,范医生抬头微笑了一下,他看起来镇定了许多。“没想到已经快中午了,有没有太过耽误你的时间?怪我啰嗦了。”
“不碍事,我没有其它的安排。您呢?时间上还方便吗?”
“倒也不急,不过,我还是长话短说吧。”范医生点了点头,看样子打算尽快结束这次采访。
“说到和夏娟的认识,其实真的是巧合。她那次过来看病,是因为普通的感冒。但我当时便发现,她的身体状况不大好,后来证实,她内心的忧郁瘀积已久,已成病态。”
我有些吃惊,报道里面的夏娟,给人的印象有些凶悍。面对媒体的镜头时,她的下巴微微扬起,紧绷着的表情里,有明显的气愤和不甘心,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丝毫忧郁。特别是那双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让人直觉,她是个很有些手段的女人。
“那之后,她又来过几次,总说两个肩膀和后背时常疼得厉害,那是她的职业病。我曾经推荐她去看理疗师,但她总是拒绝,舍不得额外的花费。”
“然后,大概是好几个月之后,也或许有差不多一年吧,我们偶尔在一次社团活动中相遇,她是合唱团的演员,我则是观众。”
范医生回忆起那次偶遇,嘴角略微上扬,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面容的改变,我却清楚地看出,那次见面,对范医生而言,是一次美丽的回忆。或许,他们之间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便是从那个时候,起了微妙的变化。
“我当时并没有一下子认出她,其实对于当时的表演,我也没留下太多的印象。那个合唱团的一众演员都是已过中年的男女,女士着拖地的大红色绣花长裙,衣服上的珠片闪烁个不停。我突然在人群里看到夏娟,她很认真地演唱着,笑容嫣然,身姿曼妙,让我很是吃惊。如今再回忆,我承认自己完全不记得其他十几人的音容笑貌,除了她。”
我端起桌上的冰水,灌下了一大口,我实在没有想到,范医生会如此直白地谈及自己对夏娟的感受。实际上,我并不认为这会是一次有收获的采访,我不是八卦娱乐记者,从不以撰写绯闻为生,不会挖掘秘密,更提不出尖酸刻薄的问题。答应范医生,其实更多的,是想帮他排解心中的苦闷。
只不过,我太天真的,他早就做好了打算。
“那之后,夏娟还是会来找我看病,只是,除了她的家庭医生之外,我还多了一个角色,那就是聆听者。她总会说些自己的事情,并没有占用过多的时间,她也没打算听取我的建议,每次都是自顾自说着,然后突然停止,道谢后便离去。就这样,她的过往像万花筒里的图案,随着每一次倾诉,一点一点地袒露,变化莫测。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想要制止她,我不是心理医生,也算不上她的朋友,她的倾诉里有太多的隐私,这让我觉得局促不安,也生怕她以为,我是个无聊的,喜欢和年轻女子搭讪的不肖之徒。”
听完范医生这一大段诉说,我忍不住想,与其说范医生因为听到了夏娟的叙说而生出了担心,还不如说,更像是夏娟布下了这一层又一层的陷阱,将范医生困在其中。
我心里生出这诸般的猜疑,却不忍打断范医生的回忆,他开始更多的叙述,像是提着一口气,不敢中断。
“她在二十岁时便成了家,男人是同乡,是个粗鲁又简单的人。两年以后,夏娟生了个儿子,母凭子贵,年轻时倒也被男人宠爱着。再之后,她男人出了国,跟着个包工头,做装修。又过了好几年,夏娟漂洋过海来团聚,儿子则留在了公婆家里。她告诉我,十几个小时的行程,她几乎没有合眼,一路上望着弦窗外,无论是黑夜,还是白昼,内心里有个声音一直高歌,整个人对未知的新生活充满向往。”
“下了飞机,一路经过海关,我都没有觉得紧张,虽然周围都是陌生的面孔,四周的人们说着我根本听不懂的语言。然后,我见到了男人,他和几年前几乎没什么两样,穿着一身旧衣服,邋邋遢遢的。”范医生突然学着夏娟的语气说起来,虽然透着一丝诡异,话语却更加鲜活。
经过了最开始略显羞涩的相聚,夏娟很快便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男人开着车,带着她一路往家走。沿途的车窗外,都是满眼的绿色,还有湛蓝的天空和朵朵白云。迅速将她包围的属于南半球的温暖,让夏娟终于感受到异域的独特。
只可惜,她内心的热浪很快便被扑灭,男人带她到达的目的地,的确是她梦中曾经见过的洋房。她睁大了好奇的目光,贪婪地打量着这栋对她而言,无异于天方夜谭的大房子。刚刚想要自豪一番,却突然发现,男人没有带她从那扇高大的木门步入宽敞的客厅,而是进了个侧面的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