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9月份来临,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开学的季节。看到那些垂髫儿童在家长的带领下蹦蹦跳跳地跑向学校,看看自己如今已是过了人生的一半,真是觉的逝水流年,韶华易逝,一代一代的人就是这样蓬蓬勃勃地推陈出新。
四十年前的秋天,我也像如今的这些小朋友一样到了入学的年龄。因为天天在外面和一群同龄的孩子们玩儿疯了,我一开始并不想去上学,心里面对上学这件事儿充满了恐惧。但到后来,我发现和我一起玩儿的所有的朋友都去了学校,我也想去上学了。
家里人知道了我想去上学的想法后,都很高兴。母亲连夜给我缝制了一个书包,此前父亲在镇上的供销社给我买来了文具盒,上面画着“狐假虎威”的图画:一只狐狸走在前面,趾高气扬,耀武扬威;后面跟着一只低眉顺眼的老虎,非常有趣。
第二天,我背上新书包,带上文具盒,和那几个常在一块儿玩的小朋友们,相约着一起去了学校。老师早已经将我的课本准备好了,见我来到了教室,便将它们交给了我。就这样,我从一个天天在外面疯跑的野小子,变成了一个规规矩矩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的小学生。
我们班里一共有三十几个学生,都是一个村里的,有几个还是我们家附近的邻居。翠萍的家和我家隔着一条大街,两家离得很近。翠萍的父亲孱弱多病,母亲长得人高马大,不管是地里的庄稼活儿还是生意上的事情,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
她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家里面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也挣不了多少钱,但还能过得去。姐姐和哥哥早都不上学了,帮衬着家里做生意挣钱。翠萍上学之初,家里的意思就是能认个字,会算个账就行了,压根儿没指望她能上出新花样来。
数学很简单,数数,背诵九九乘法表,十以内的加减法,二十以内的加减法。我们村几乎家家都会做生意,耳濡目染之下,这些简单的算术,大家没上学时就会了。
语文的课程先从a o e开始,汉语拼音学完后开始学习汉字。我记得最开始学的汉字是: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上 中 下 人 口 手 山 石 土 田 日 月 水 火 风 雨 雷 电,后面还有木 禾 米 竹,刀 弓 车 舟,前 后 左 右,等等等等。学完了这些基础的汉字,第一课,是伟人的汉白玉坐姿雕像。下面是一句话,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毛主席永远活在人民心中。
印象最深的课文有两节课,一节是第五课“王二小”,另一节是第九课“一粒种子”。那个时候,那个年龄,就感到王二小虽然年龄不大,但却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英雄人物,“王二小是儿童团员。他常常一边放牛,一边帮助八路军放哨。……”
我们那时候读书不按照普通话读,都是背书歌,就是好像唱歌似的读出来,声音拖得很长,全班人一个步调,整齐划一,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跟老师学的唱歌。后来过去了很多年,即便现在,我还会唱王二小的书歌,还是一如既往地崇拜、喜欢这个年幼的小英雄!
第九课“一粒种子”,说的是一粒种子在泥土里面苏醒过来,听到蚯蚓说外面的世界很好,很亮,不像在泥土里面这么黑暗,又听到外面春风、泉水、小鸟和孩子们的歌声,于是身子挺了几停,终于钻出了地面。课文的最后一句是:眼前忽然一亮,啊,好一个光明的世界!
二
不知道为什么,对最后这一句“好一个光明的世界!”,我印象特别特别得深。那时候翠萍的座位就在我旁边不远,她也很喜欢朗读这篇课文,读到最后这一句时总是很夸张,声音很大,充满了感情,好像钻出地面的那一粒种子就是她。
翠萍学习很用功,成绩也还不错。她的性格比较恬淡,没什么脾气,但也不是逆来顺受。从小学到初中的一年级,我们俩一直都是同班同学。我们村里的小学只有一到三年级,四年级和五年级就要到邻村的程村小学去读书。学校里面没有吃饭的地方,我们每天从家里到学校,要往返几个来回。
冬天到了,学校里面开设了夜校,晚上下了课回家的时候,一般都是夜里的9点半到10点。翠萍和我们村另外两个女孩儿一起上下学,我和六七个男生在一起,大家结伙儿来回,一是晚上壮胆,一是说说笑笑,找个乐子。
我们几个男同学里面,有两个孩子特别野,一个叫小车,一个叫光长。这俩家伙学习不怎么样,但是胆子很大。那时候我们都不过十三四,十五六的光景,他们两个已经很成熟了。有一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起的头,这俩家伙在去学校的路上一直骚扰这几个女生,不光嘴里说着乱七八糟的混账话,还对着几位女生动手动脚。
一开始翠萍她们还好言好语,毕竟一个村的左右邻居,家里的大人们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好意思弄得太难堪。怎料这两个野小子认为女孩子们好欺负,开始得寸进尺。后来甚至发展到拉拉扯扯。我们几个年龄和力气比他俩小得多,没一个敢上前阻拦。
于是事情开始向不好的方向发展。女孩子们终于不再忍耐,翠萍带头一连声地大声叱骂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后来,看到女孩儿们真的发怒了,两人才住了手,灰溜溜的躲到一边,默默地向学校走去。到了学校,翠萍没有去教室,直接去了老师的办公室。
开始上课以后,我们的语文老师,也是我们的班主任,姓高。因为学校的人手不够,他也代地理课。打从高老师进了我们教室后,整个班里的气氛就好像死了似的。高老师让我们拿出地理课本,开始检查白天布置的作业。
他提出一个问题,“东北三省除了黑龙江和吉林外,还有哪一个?”提完了问题,高老师脸色阴沉,扫了一眼教室,把小车叫到讲台前回答。小车看着老师的脸,心里先有几分害怕。他嗫嚅着答道:“辽宁!”“辽宁?辽宁什么?把问题答完整!”本来顺口再说一句就完的事儿,没想到这小子张口说了一句:“辽宁市!”
“啪!”高老师扬手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然后再问:“到底是什么?再说一遍!”看样子小车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很快地接了一句:“辽宁市!”“啪!”又是一耳光!灰暗的煤油灯下,明显看到小车的脸上起了几道红印子。
三
这家伙有点儿蒙了,定定地看着高老师,不明白为什么挨打。我那时个子矮小,座位排在前面,小车就站到我的旁边,看到小车挨打,我很害怕。我假装翻书找答案,嘴里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辽宁省!”小车听见了我的话,赶紧说:“是辽宁省!”
高老师大喝一声:“说清楚,到底是辽宁省,还是辽宁市!”可能被打糊涂了,这家伙又脱口而出:“辽宁市!”毫无意外,“啪!”又是一耳光子落下来!就这样,一个省和市在小车的嘴里面来来回回翻腾了好几轮。他的头本来就不大,肿的高高的脸使得他的整个头像一个小冬瓜。到后来,他一边哭,一边稀里糊涂地回答问题,谁也听不清他嘴里说的是什么。
看看差不多,该换主角了。高老师让小车回到座位上,又把光长叫到了前面。同样的流程开始,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只不过这一次辽宁换成了四川,从大东北来到了大西南。一节课下来,两人的脸都被打肿了。
所有的同学趴在座位上吓得一动不敢动,大家默默地看着老师痛殴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开始的时候我还没有想明白平时和和气气的班主任老师今天为什么会发这样大的脾气,直到快下课的时候,高老师冲着二人吼了一句:我让你这两个熊孩子胡作!我让你这两个混账玩意儿放着书不读,专门不学好!”
我才恍然大悟!
第二天,小车和光长的家里来了人,要找高老师理论理论。高老师把他们喊到办公室,把翠萍她们几个叫过来,昨天夜里的事儿才说了几句,两家的人没了脾气,临走撂下一句话,“孩子就是再不听话,也不该打这么狠啊!你看脸肿的。”从那天以后,男生们再也不敢招惹那几个女生。小车和光长没多久就辍了学,回家跟着老爸学着买羊去了。
再后来,小车老老实实回家种地买羊,找了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光长却因为偷盗和非法持枪,被判了几年的徒刑,出来后没有正经的营生,现在不在我们村,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那天晚上的事情,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因为当时的气氛太过压抑和恐惧,而且两人挨打就在我的身旁,我对当时的情景仍然记得清清楚楚。或许高老师的教育方式的确有些粗鲁和武断,但是,就那天晚上在上学路上这两人的所作所为,如果没有翠萍及时地向学校反映,如果没有高老师的及时棒喝,谁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十年前,我抱了一箱子酒去学校里看望高老师,我惊奇地发现,二十多年过去,他的容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白白净净的脸庞,仍然是和善的笑容,仍然还认得我,脱口而出的一声“长红”,让我的心里面一阵温暖,眼泪差点流出来。
四
小学毕业后,我们上了初中。初中是小学旁边的四村联中。这个学校是附近几个个村里共同出资办学的联合中学,招生的范围就是我们附近几个村里的适龄学生。
初中开学没多久,同学们慢慢地熟悉了。我们班有一个叫田小强的男同学,邻村的,喜欢穿一身草绿色军装。人长得白净帅气,下巴尖尖的。他的钢笔字写得非常好,就像我们课本上的印刷体。我在这个学校没有待多长时间,后来在父亲的安排下退了学,第二年去了镇上的重点中学。我和他们同学没有多久。
我在县城的一中读高中时,听说翠萍和田小强两人处了对象。那个年代即便是自由恋爱,双方家长也要见个面,找个媒人,两家人在一起吃个饭,各自找个村里有名望的明白人参加做个见证,这个亲事就算正式定下来了。即使没有领结婚证,在我们那个山村,在那个年代,仪式比证书还重要。
翠萍初中上完后毫无悬念地没有接着读高中,而是回家跟着父母下地和做生意。我们村的生意其实就是屠宰行业,几乎家家都宰羊,男的出去买来羊宰杀完,女的收拾好去集上出售,几十年上百年都是这个营生,没有其他的门路。
和翠萍不同。田小强上完了初中又考上了高中,高中毕业后没有上大学,而是参了军。他从小就梦想着做个军人。参军后在部队一待就是好多年。刚开始的那几年,每年的中秋和春节,田小强休探亲假时,总要带着过节的礼品来到准老岳家探望,我们这里的说法叫“追节”。其他人在堂屋里说话,两人单独在里间屋里说上几句体己话。没有真正的独立的空间,也不可能有进一步的亲昵的举动,估计连拉手的动作都没有。
田同学在部队里表现积极,好学上进,后来竟然考上了军校,成了军官。自打他考上军校后,回家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到翠萍家里追节看望的次数更加少之又少。但翠萍不以为意,她就在家里等着他回来,等着这个初恋男友,昔日的同学将来娶自己。
但是,后来却不断的传出来一些风言风语,说这姓田的在部队当了军官后又看上了别的女人,八成是看不上翠萍了。两个村子离得很近,有什么事儿传得特别快。家里人倒是很务实,老妈开始劝翠萍不要再继续等了,一个军官怎么可能看上她这样一个初中文化水平的村姑!
翠萍不理这个茬儿。还是一如既往地一直在等。她不相信别人的风言风语,她要当面问一下田小强,当面确认后才能相信外面的传言。有一年,田小强回来了,而且还带着礼品来了翠萍家。那天晚上,两人在里间屋谈了好久。田小强否认了外面的传言,还说等他那边忙完了,读完军校毕业了两人就结婚。
翠萍的春天又来了,她像那一粒种子一样,从黑暗的泥土里面钻出来,又看到了一个光明的世界!
五
几年又过去了,翠萍家门口几年前的小杨柳已是枝干粗壮,春风吹来的时候万千枝条迎风飘扬,远远望去几树苍茫,几树绿烟。眼瞅着翠萍的年龄越来越大,可田小强和她兑现结婚的承诺却遥遥无期。家里人又开始动摇,劝翠萍绝不能再傻等了,一个堂堂的军官怎么可能看上她这样一个初中文化水平的村姑!
翠萍不听,她觉得田小强绝不会骗她,一定会在某一天来到我们这个小山村,风风光光地迎娶她!而且,上一次两人见面时,他亲口做的承诺,军校毕业后就回来和她结婚,他怎么可能当着面哄她!
这一年,整个世界都在围观米国大兵和本拉登玩儿躲猫猫的游戏,田小强的毕业典礼也已经举行了好几年。但是,翠萍还是老样子,岁月的流转好像没有在她的心里面驻过足,她还在等着田小强回来找她。可是,这时候的翠萍已经是快30岁的老姑娘了。
我们鲁西南的风俗,女孩子一般出嫁的年龄都比较早,很少有超过二十四五岁还没有结婚的!女孩儿一旦超过这个年龄,名声就不好听了,好像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跟嫁不出去似的,意味着要被人耻笑和议论。翠屏的年龄,此时已然是非常尴尬,非常危险的年龄了。
翠萍变的很少出门,外面地里的农活儿也不去干了,大老远跑到集上做生意的事情,更是再也没去过。但是,她非常勤快,家里面的事情,包括家务活儿,还有不需要出门的生意上的下手,她都打理得顺顺溜溜。她不是一个在家里吃闲饭的人,也不是一个有心事就显现到脸上让人看出来的人!
怕什么来什么,该来的终归要来!2007年的冬天,就在大家替翠萍担心,感到她的等待是毫无希望的虚耗青春时,突然传来了田小强那边已经登记结婚的消息。所有的传言都被证实,所有的猜测都被印证!这个事情自然瞒不过翠萍。她躲在自己的屋里睡了两天两夜,任谁叫门也不开。她的妈妈守在门口两天两夜,骂了那个背信弃义的田世美两天两夜。
就在大家担心翠萍会想不开的时候,她出来了,神色如常,甚至看不出来刚刚经历的这场情变风波对她有什么影响。只是整个人非常憔悴。她开始像往常一样做家务,帮着父亲和母亲打理生意。过去的一切好像天空中飞过的一排雁,没有留下一丝印痕。只是从那天开始她的话变得非常少。那时候我已经从学校毕业参加了工作,有几次回家,见到了翠萍,想要上前跟她打个招呼,但是她一直不抬头,低着头干活儿,低着头回家。
六
很多人开始给翠萍介绍对象。翠萍的个子很高,大约不到1米70的样子,可能是常年在家务农的原因,身材修长丰润。鹅蛋型的脸,皮肤白皙,即使到了如今这个年龄,翠萍的长相仍然碾压我们村里那些年龄小她许多的后起之秀。
但是,媒人来介绍对象,她一直不吐口:既不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时间长了,上门的媒人越来越少,提亲的事情慢慢就耽搁下来。
2013年的年底,我回到老家过年,问母亲,翠萍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家里没有出嫁。母亲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就在去年,春暖花开的季节。翠萍的对象是离我们村不远的小学里的一位老师,媳妇死了,只有一个男孩儿。
我问母亲那个男的对翠萍怎么样。母亲说,翠萍算是找对人了。那男的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也会挣钱,除了教书有稳定工资,还会干点别的。他比翠萍大八九岁,很宠她,家里的钱都是翠萍管着,什么重活儿也不让她干。小男孩儿也和她有缘法,两人就像亲生母子一样。现在翠萍自己也生了个男孩儿,一家人过得红红火火。
我和翠萍同岁。我仔细算了下。田小强结婚的消息传来时,翠萍已经是34岁。从那年开始,她又用了5年的时间才打开了自己的心结,走出原先的阴影。与现在的男人结婚时已经快四十岁了。一个女人最璀璨的黄金年华,全都耗在了虚空无望的等待之中!
那个将她置于如此尴尬境地的田军官,抛弃甚至戏弄了这样一位用情如此之深的女子!从懵懂的少女时代,到风华正茂的青春女孩儿,再到变成一个中年女性,无情的岁月将她原本灿烂多彩的芳华涂抹成一片无言的黑白。
所幸,上天不会辜负任何一个至纯至善的美丽心灵。翠萍嫁给了这样一个待她如宝的男人,也算是等到了她本人的光明的世界。人生苦短,过去的就永远过去了,未来一样可期!
只是,田小强,当你搂着新欢春风得意时,或者早已经将这个纯情、痴傻的姑娘远远抛在了脑后!可是,以这种迹近戏弄,甚而残忍的方式白白耽误一个女子二十余年的青春韶华,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么?
…………
2014年,就在翠萍结婚的第三年,我到小时候上学的四村联中附近村里的卫生室买点感冒药。卫生室里的闫大夫是我初中的同学,当年上学时他和田小强、翠萍的座位很近,和田小强比较熟,一直有来往。
看到我来,寒暄了几句,他忽然问我:“见过小强吗?”我说没有啊,毕了业和他没什么联系。老闫靠近我,“你知道吗?田小强从部队转业回来了。”“回来了?”“对。回来了。听说是被劝返的,手脚不干净,还有男女关系。都已经是营级了!可惜。”
听了老同学的话,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面很平静,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我忽然想到了一年级开学时老爹给我买的文具盒上那副“狐假虎威”的图画。如今再回想起我初中的这位男同学,怎么想怎么觉得那家伙长得,嗯,像什么呢?就像那个走在老虎前面摇头晃脑、趾高气扬的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