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一个故事讲起。
《指月录》中记载了一段禅门的公案,是夹山和尚见船子和尚的故事。船子和尚即德诚禅师,师从药山禅师,药山禅师是六祖慧能的三世法嗣。德诚和他的师兄弟道吾、云岩一起下山弘法。德诚对两个师兄说,自己率性洒淡,只想放逐江湖,只是自己道法得有个传人,如果碰到有悟性的沙门弟子就让他过来,自己好有个传人。这样,德诚禅师在华亭朱泾,也就是现在上海市金山区朱泾镇当起了摆渡人。佛说“普度众生”,他这个摆渡人当得其所。当起了摆渡人的德诚禅师被人叫做船子和尚。
一日,道吾去京口(今镇江)鹤林寺,正好碰上夹山和尚堂上说法,便在堂下听着。夹山已是一个熟读了三藏十二部的所有经典,文才、口才都非常优秀的法师,无人不知。有位和尚问夹山:“什么是法身?”,夹山答:“法身无相”。又问:“什么是法眼?”,夹山答:“法眼无暇”。道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夹山见有人发笑,倒也没生气,走下堂来诚心向道吾请教。道吾说:“我不是你师傅,你想知道错在哪里去华亭朱泾找一个船子和尚吧,他可以做你师傅”,又说:“此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你要是去的话,就把身上这件袈裟换了,穿得破一点,不然,他是不会要你的”。就这样夹山和尚风尘仆仆的赶到了当年的魔都郊区,见到了船子。
船子问夹山:“大德住甚么寺?”,问他在哪里出家。
夹山回答:“寺即不住,住即不似”。这是打起了机锋,意思是出家人四大皆空不会“住”在哪里,一旦“住”了就“不似”了。
船子又问:“不似,似个甚么?”。船子见这人不会好好说话,索性以机锋对机锋。既然说“不似”,那是有比较的对象了才说似不似,但有了比较的对象,对不起,那就不是“空”了。船子利害,这是一句话把夹山给怼回去了。
夹山:“不是目前法”。言下之意不似的不是目前所知的东西,夹山这是强词夺理了。
船子:“甚么学得来?”,船子问他哪里学来的这一套?
夹山:“非耳目之所到”,意思是不是看到的,不是听到的。
船子:“一句合头话,万劫系驴橛”。船子那是不太高兴,说夹山拿些花巧的东西和他耍嘴皮子。合头话,话里是小聪明,不是真才学,其实搞得像只被绳子牵住的蠢驴。
夹山还待强辩,船子一竿子把他打下了水。此时,夹山心里哪里还有什么“法身无相”、“法眼无暇”,生存的本能和对死亡的恐惧只是让他在水里拼命挣扎。水里露出脑袋的夹山还待开口,船子又是一把摁了下去,对夹山大喊“道!道!”,意思是问夹山,此刻你心里还有“道”么?在生死边缘,夹山明白了,自己心中的那些佛法其实就像合头话,表面漂亮,根本没进自己的灵魂深处,生死一线,又嗔又惧,自己以前终究修得只是“口头禅”罢了。在冒出头来的时候夹山不说话了,只是点了三下头,表示他明白了,不嗔亦不惧了。夹山悟性极高,求道之心坚毅,只是枕于表面没人点化。现在,一竿子就打开悟了。船子和尚钓尽江波,金鳞始遇。
夹山受了佛法,辞别船子,十步一回头。船子大喊:“你以为我还有什么秘密没传你吗?!”,为了坚定夹山的求道之心,翻船入水而逝。
夹山在深山修道十余载,出山后弘传药山之法。有人问夹山:“什么是法身?”,夹山答:“法身无相”。又问:“什么是法眼?”,夹山答:“法眼无暇”。
佛教讲究传人,因为佛教教理艰深,佛经字面的意思,并非是真正的意思,好比语言其实无法真正表达出食物的味道,这是佛法的“不可说”。能悟到经文中"不可说"的那层,那便是开悟。要开悟,或修持或顿悟。道生于天地间,智者也无非是天地之道的传声筒而已,所以道不藏私。一旦碰到了有缘的弟子一定倾囊相授。
我也只是个修口头禅的,没本事解释佛法。抛开佛教不谈,所谓的“传承衣钵”,不论哪一个行当,传的是技术、是知识、是经验、是智慧,其实更是信念。没有对本门道法的开悟,没有对弘扬、发展本门道法的那份坚定决心,最多只能算是个弟子,算不得是衣钵传人。
记得有部电影叫《百鸟朝凤》,电影里焦三爷之所以把焦家班交给游天鸣,并不是游天鸣的资质真的胜过另一个弟子,而是游天鸣的性格里有那份坚韧。任何一门技艺和道法最终都是需要人去传承的。当了衣钵的传人,也不见得都是些阳光雨露、吃香喝辣的事,特别对于走下坡路的那些个行业,当衣钵传人是要去"担当"、“扛事”的!没有些舍身坚持的精神是根本不行的,这叫“不二法门”。当然,光能扛事,光能坚持,天赋差了,也是不行的。
化腐朽为神奇,革故鼎新,既要善于突破,又要善于坚持,何其难哉!船子点化夹山,也是如此。一是让他突破,除其迂腐,现其真谛。二是让他坚持,故舍身求法以笃夹山之志。
中国的传统武术和上海的滑稽戏为什么没落,缺的无非就是拥有这两样东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