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尘

生活还是在继续,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的城市,很多新东西产生,很多旧事物消逝。可是,血脉相连这件事,一直都存在,不因谁的离开而磨灭丝毫。


我叫李和光,比我姐李同尘小一岁。

据说我爸一直想给孩子取个显得很有文化水平的名字,偶尔听闻有个成语叫“和光同尘”,是安然无争的意思,所以我姐出生的时候,我爸给她起名李光尘。

后来有了我,我爸就把她的名字分给我一半。他也不管我们俩的名字念起来会不会有点怪,只在乎其中的文化程度。后来我明白自己名字的起源后,便提醒我爸,如果别人不理解其中的意思,你所说的文化水平根本不能呈现啊。

我爸当时恍然大悟,拍着脑袋瓜说,哎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后来我爸每次跟别人介绍我们姐弟俩时,就说,这是我女儿李同尘,这是我儿子李和光,取自成语和光同尘,意思是……

我爸之所以这么在乎“文化程度”,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缺少文化,所以粉饰是必不可少的。我爸小学毕业后没再念书,跟着同乡的师父学电焊,后来技术炉火纯青,便来了城里单干,娶了当售货员的我妈,买了房子,生了孩子,生活之滋润不比那些城里人差。

可他有缺憾,就是自己念的书不多。

所以他就把读书上学的愿望寄托在我们姐弟俩身上。

我小的时候很傲气,从来不称呼我姐为“姐姐”,直接喊她“李同尘”。不是因为我顽皮,而是因为我的成绩比我姐好。我爸从小就给我俩灌输学习至上的理论,但显然李同尘没听进去,而我听进去了。所以我的成绩从小就比她好。我一直觉得,学习成绩不好的人,怎么能配拥有“姐姐”这种神圣的称呼呢。

那时暑假我喜欢一个人待在阳台上写作业,写累了就翻翻名著小说,李同尘则约了院子里的孩子一起跳皮筋、捉迷藏。我家在一楼,李同尘玩累的时候就和那些孩子一起来我家,大家拿着冰棒或者雪糕,在沙发上东倒西歪。李同尘则会不厌其烦地问我,李和光你要不要来玩?

我不说话,只是摇摇头。我有点介意那么多孩子把我们家客厅搞得乱七八糟,可李同尘是孩子王,也是最大方的,孩子们手里的零食大多是李同尘买的。但她从来不会忘记我的那一份。

不过我总是低下头读书,来不及吃她放在一旁的东西,如果她给的是雪糕,那么等她晚上回来的时候,就会发现雪糕早就融成一团。

“李和光!”她有些愤愤不平,“一个雪糕可要五毛钱!你就这么浪费了,你赔我!”

“又不是我要的,是你自己给的。”

“那我也不管!反正你浪费了我五毛钱,你得赔我!”

我没办法,只好把桌子上一本刚看完的《鲁滨逊漂流记》递给她,“这本书要十五块钱,相当于三十个雪糕。”

李同尘在家里几乎从不看书,自然不会接受,“李和光,你记着,现在不赔,以后也要赔,早晚都要赔!”

“好,以后赔你。”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我是她弟弟所以这么大方的放过了我,但我当时是很认真的。我很明白的知道什么叫知识改变命运,总有一天我会挣钱,挣很多钱,一个雪糕,我自然能赔得起。

我妈知道这事后很担心,说我只知道读书不知道玩,将来会变成死脑筋。然后她又问李同尘为什么不叫上我一起出去玩。李同尘在饭桌上特别愤慨地指着我,“我每次都叫他去玩,可是他不去嘛!”

我吃了两口饭,为自己解释,“看书挺有意思的,干嘛要出去玩。”

我爸听完后劝我妈,“孩子这么认真的读书你还不乐意么!我看啊,就让和光好好读书,以后考一个清华北大什么的,光宗耀祖!”

现在回头看看,我们家真是奇怪。一般来说男孩子好动,女孩子喜静,一般的家庭中应该是母亲重视孩子的学习,而父亲则不。我们家却完全相反。总有亲朋说老李家那个李和光,喜欢看书,安静的跟女生似的。

我觉得安安静静看书没什么不好。况且看书的时候,内心其实并不是没有波澜,看完一本好书,心中的震动、感怀,那是出去玩闹永远都体会不到的。有时候我挺同情李同尘的,因为她或许永远都感觉不到读书时那种心灵的震撼。而且不读书让她变成了真正的死脑筋——明明知道我不会出去玩,但每次都要叫我。

后来我毫无压力的考上初中,为了方便,我上了离自己家最近的学校。那时候李同尘上初二。

说来也奇怪,我们俩小时候不怎么亲密,上了初中反而有很多话聊。当然,大多时候是她对我说。

她不怎么喜欢读书,但每学期伊始,她的书皮一定要追赶潮流,从一开始的什么非主流到后来流行的泡沫之夏系列,半学期一换。那时候她也开始看小说,大都是那几年当红的言情小说。此外她还买海报和贴纸,要么是自己喜欢的明星,要么是当时热播的电视剧。

我爸经常骂她,因为她总把喜欢的贴纸贴在墙上。我爸一边拿指甲抠着贴纸,一边说,“这都花里胡哨的什么东西!粘上去还这么难取……你就不能跟你弟学学!”

每到此时李同尘就一脸坏笑看着我,我则回应她一个笑——我爸绝不会知道,李同尘往自己卧室贴贴纸的时候还征求过我的意见,问我往哪儿贴比较合适。

后来李同尘上了初三,一贯不管我们俩学业的我妈也着急起来。以她平时的考试成绩,恐怕是上不了高中的。李同尘每每发誓要好好学习,可每次都坚持不了几天。

作为她的弟弟,我知道李同尘不学习的根源所在。

——她恋爱了。

对方是她同班的一个男生,长得还不赖,但经常逃课打架,在全校是出了名的。那男生给李同尘写的第一封情书,她还给我看过。只能说,字很难看,病句和错别字也不少,但情书写得情真意切。

一封情书就俘获了她的心。

那时我常劝她要好好学习,别被那男生搅得昏了头。李同尘大概也觉得被自己的弟弟如此教训脸上很挂不住,何况她心里也知道自己该好好复习备考了。

她每一次励志好好学习时都要我作见证,可我第三次作见证的时候终于完全明白,只要那个男生是她男朋友,她就考不上高中。

于是我做了人生中第一个如此豪迈而英雄化的决定——为了我亲姐姐的未来,我要让那个男生远离她。不管李同尘事后有多恨我,我都绝不后悔。她会知道我这是为她好。

现在想来真是好笑,一个男孩抱着十分悲壮的想法,只是为了要赶走姐姐的男朋友。

我真的做到了。我给那个男生写了一封信,陈述了他的种种恶行和对李同尘的恶劣影响,要求他和李同尘断绝关系,在信的结尾我还做出了恶狠狠的威胁。那些并非实质性的威胁对那个男生而言无关痛痒,但他的确没再找李同尘。

这件事间接导致了李同尘人生中第一次宿醉。那天她晚上回家的时候怀中还抱着酒瓶,一身酒气,邋里邋遢,与平日里那个爱好打扮的李同尘判若两人。

我有点心慌,不知道她竟然把这段感情看得这么重要。后来我才知道,大概世上所有女生都把每一段感情都看得很重要。

爸妈把她连拉带推,让她睡在床上,她哭得涕泗横流,直喊着“他不要我了”。我妈煮了绿豆汤给她醒酒,她死活不肯喝,最后好不容易咽下去一口又吐了出来。

“她失恋了。”我跟爸妈说。他们俩听完之后大眼瞪小眼,我便把自己怎么赶走那个男生的过程说了一遍。李同尘喝醉了,明明什么都听不进去,可偏偏听到了我说得那段话,然后从床上站起来朝我吼道,“李和光!我这辈子都恨死你了!”

我愣住了。

青春期的孩子或许都多愁善感,我也不例外。我从小家庭和睦,按照父母的话说,我也从不惹是生非,我人生的前十几年过得如此顺利。可是那一天,李同尘对我说,她恨我一辈子。一辈子有多长?恨有多长?

我不可抑制地哭了。我是为了她好啊,我从不叫她姐姐,可我知道我们血脉相连,应该彼此扶持,可最后她说她恨我,恨一辈子。

我脑袋懵住的那一刻,我爸已经伸手给了她一个巴掌。

那天的闹剧是怎么收场的,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哽咽到胸腔生疼。

后来我们有很久没有与对方说过话。

最后李同尘还是没能考上高中,不过她很淡然的上了一所高职。她开学报道的前一天,我仍然绷着脸不与她说话,她反而笑了,说,“李和光,你真的以为我会恨你一辈子啊?”

其实我后来想了想,那不过是她的气话,可是越亲近的人便越能说出这样伤人入骨的话,好在我们血脉相连,没什么事会让彼此有打不破的隔阂。

“你好好上学,以后考个清华北大什么的,给姐姐我长长脸!”

我终究绷不住笑了出来。

后来的时间似乎过得飞快,快到我都记不清我的青春除了学习还用来做什么了。我上高中时是个很木讷的男生,小半张脸被青春痘覆盖,不会打篮球,也不会与同学开玩笑。我唯一的存在感就是每次考完试班主任念成绩排名时——我从未掉出前三名。

我那个时候仍然坚信,知识改变命运,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我现在的埋头学习,是为了有一天能离开这里,在别处看到更高更远的风景。

那时李同尘在高职似乎活得风生水起,她跟所有人关系要好。我有时候去她的学校看她,她很亲昵地揽着我的胳膊,大摇大摆的走在校园里,总有人上前问李同尘你什么时候换的男朋友。然后李同尘会很自豪地说,“这是我弟弟,学霸哦!”

“噢!就是你经常提起的那个你弟弟哦!”

对了,那时我的个子也拔节增高,上高二时已经比李同尘大半个头了。

后来的时日过得更加飞快,高考似乎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我爸妈没有急着问我考得如何,因为他们知道我考试从未发挥失常过。李同尘则整天问我,清华北大能不能考得上,仿佛世上的好大学只剩下这两所,我说,“看运气吧。”

有的时候,有些事真的是九分努力,一分运气。而我并未拥有那份运气。

最后我考到一所名声不大但也算对得起我的分数的高校。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李同尘兴奋地拿着手机给我看,“李和光,这是全国排名十三的大学哎!”

“没考到清华北大,没有给你长脸哎。”我开玩笑说。

“你这样已经很好了。李和光你知道么,你是光。”她突然很认真的地说。

我看着她,突然哭出声来。上高中的日子于我而言其实很压抑,在那些被当做透明人的时光里,即使偶尔考到全班第一也不会引起多大反响的时光里,李同尘却骄傲地告诉别人,这是我弟弟,他学习很好,他是光,他会耀眼。

我即将坐火车离开此地的前一天,李同尘约我在我们家楼下的小餐馆里吃饭。她说,“李和光,我从小学习不好,没给爸妈长脸,现在想起来有点后悔。不过,不是还有你嘛!你上了大学,要好好儿学,以后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什么的。”

每一次,她对我说的话都很普通,可总是让我记忆深刻。

“初中那会儿,我说恨你什么的,都是气话。”原来她还惦念着那事。

我笑笑,说道,“姐,以后找个好姐夫,也给我长长脸啊。”

从那以后我开始唤她“姐”。不管她是什么样,她永远都是我的姐姐。

后来踏上开往异乡的火车,我才知道孤身去远方是件多么让人难过的事。

上了大学才发觉,成绩好有什么用。脸上的痘痘已经消的差不多了,而我依然是那个木讷的李和光,少言少语,毫无特长。一切都需从头学起。

那时候我跟李同尘的通话联系频繁起来,大都是我向她讨教生活中的问题。李同尘在这些方面比我懂得多,每每给我出主意,对症下药。在脚踏实地的生活中,她才是学霸。

后来她甚至教我追到了女朋友许宜。

许宜出生南方的书香门第,就像所有男生理想中的女友那样,她温柔,善解人意。

不过李同尘说,“她和你的差距太大了,你要是准备跟她在一起,就得做好准备。”

我当时不明所以,直到研究生毕业后,许宜去香港读博,我签约了南方一家公司。我每一次去香港见她,都意味着一大笔花销。

到后来,我甚至不得不李同尘伸手要钱,李同尘在电话上笑说,“听说有哥哥的妹妹会变成萌妹子,可是有弟弟的姐姐会变成女汉子。李和光,你是要把我逼成女汉子么?”

我听得出她的抱怨。那时她和新交的男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也缺钱。

“那算了吧。”我说。

可最后钱还是打到了我的卡上。

李同尘结婚那天,我向公司请了假,回老家参加她的婚礼。

她穿的是影楼里租来的婚纱,婚宴的地点是一家再普通不过的酒楼。而我的姐夫是与她同一家医药公司的员工。

“我就这一个姐姐,你要对她好。”他们夫妇俩向我敬酒的时候,我哽咽着说。

婚礼结束后我对李同尘说了很多句抱歉。我说,不仅连小时候的雪糕都没有还你,反而伸手向你要钱。

以前我以为知识能扭转命运,我能真的变成她口中所说的“光”,可是这让我面临着更大的忧虑。我既不想放弃许宜,又不想增加李同尘的负担。

“咱俩不一样。你是光,我是尘。”

我再度心酸落泪。一粒尘让一束光落泪许久。

讲了这么多,那后来呢?

后来我和许宜结婚,李同尘却没有出现。

李同尘在两年前的飞机失事中失去了生命。她坐那一趟飞机是为了来我工作的地方看我,那是她第一次坐飞机。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没有即刻哭出来,而是怔了许久。胸腔突然疼痛起来,我躬下身,急切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李同尘,姐姐,你居然就这样毫无预兆的离开了。

那个永远都会问我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的李同尘。

那个永远不忘给我一份零食的李同尘。

那个说过恨我一辈子让我伤心良久的李同尘。

那个以我为骄傲却又因我加重了负担的李同尘。

那个说着我是尘她是光的李同尘。

我们之间没有多么感人的事迹,但我们一直占据了彼此生活中的一部分。

姐姐,我不是光,你也不是尘,我们是姐弟,我们血脉相连。

后来我女儿出生,我给她起名李光尘。许宜说,这名字真好。

再后来呢?

生活还是在继续,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的城市,很多新东西产生,很多旧事物消逝。可是,血脉相连这件事,一直都存在,一直都在延续,一直都给我们温暖,给我们希冀,让我们感到安稳和知足,让我们在立足于冰冷世界时,知道自己还有可以返航的路途,路途的终点,站着与你我血脉相连的人。

姐姐,你说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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