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西垂。天空像是被莫名其妙打了一顿,迸溅出漫天红色的晚霞。
明月渐渐攀上天空把盘旋了一天的太阳替换下来。繁星无事,浮在空中眨眼。
风像是不喜欢这样的气候,死命地藏着不出头,天气闷热,气压低沉,人们在街头巷口纳凉。闲杂人等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一些无伤大雅的琐事。孩童无人看管如我,四处“奔忙”。
那天我发现了一个人——新人,他穿着迥异,打扮时尚,难以被人忽略。
从年龄上看,他明显比我大上不少。那个年纪的我对年纪大些的孩子很是崇拜,加上他带着墨镜,头发染成酷酷的黄色,脚蹬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这些新鲜的元素对久居山村的我来说有着强烈的吸引。
“你是谁呀?”我抬头问。
“你是问我叫什么名字吗?”那人语气里满是倨傲,反问道。
忽略掉他语气中的不善,我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两种问法之间好像没什么不同。
“对,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我的问题后,他露出得逞的笑,“狗问,我叫狗问驴打听。”
这名字明显古怪,据我所知在我们村子里没人姓狗。
我便问他,“我倒是没听过你,不知道你爹或者你爷爷叫狗啥?说不定我是认识的。”
这人倒也率直,二话不说把我打了一顿。
(一)主角
老天对那人重墨重彩的一笔描述并没有把他变成故事的主角,主角是另一个人——他的一个邻居,一个会用枯黄的玉米叶子编小马的和善老人。
在那场莫名其妙的斗殴或者说是单方面的挨打之后,是那个老人把我救了下来。
在我印象中那个老人好像一直受岁月亏待,从我有记忆他就看起来很老,那时候他才五十来岁,人很瘦,双眼凹陷,颧骨突出,脸色枯黄,皱纹横生,岁月在他脸上均匀的留下了两条沟壑。他见人便笑,随着他笑,那沟壑便会越深刻。
有时候,他会独坐在人群外,“吧嗒吧嗒”地抽自制的土烟,一句话不说坐上很久,满是沟壑的脸上,除了愁苦看不出多余的表情。
一般来说,即使坐在人群中,他也是不插话的,便是说话也是一两句煞风景的胡话。
比如,当别人谈论当今的生活多么美好时,他总会扰大家的兴致。
他说:“要是国民党甚至日本统治中国,现在的生活恐怕会更好。”
事出总有原因。
在他的世界里,世界总是不太平的。他偶尔胡说八道,但没人跟他那种孤寡老人一般见识。
总的来说,他尚算是个和善的人。只是有一次,他抄起铁锹去和人打了一架。好巧不巧,那人便是“狗问”他爹。
人们之间的争斗,无外乎财色名利。
他们争斗的导火索是因为土地界限的问题。更为深刻的原因还要追溯许久,这大概算是个历史问题。
(二)地主
黑暗的岁月里,总有许多人眼看不清的东西。
他成分不好,属于地主阶级。
即便他年纪小,还是被戴上与土豪劣绅一样的长圆锥形的地主帽子,被游街批斗,被扇耳光、脚踢、棍子打。在那场浩劫中,他的媳妇儿也跑去别的村子,另嫁他人。
没办法,没人愿意冒天下大不韪和地主有所牵扯,人都是怕被戳脊梁骨的。这还不算最惨,最惨的是,他的母亲逃跑不及便被同村的人打死了。
事情说起来也算是好笑,当村里负责“抄家”的人蜂拥而至时,家里只剩下跑不及的小脚女人——他母亲和婶娘。他母亲躲了起来,原不会死,但他婶娘被抓住了,她没有悍不畏死的决心,便本着同归于尽的心思把藏起来的嫂嫂说了出来。
文武斗的时期,发生的事情都太过惨烈,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他只能接受。只是这包含了他全部悲惨的事迹里都有“狗问”他爹的痕迹,他被批斗时,那人下手最狠。新仇旧恨发作起来就格外惨烈。
(三)胆小
只是他胆小,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胆小。
胆小到什么程度呢?他小时候从不敢和别人玩捉迷藏。
因为胆小,所以他不敢真的拿起铁锹往别人身上招呼,就只是问候别人家的长辈或是女眷。可他平时说话很慢,就造成在这种激烈的场合下的不适应。
他很气愤甚至恼怒,他气命运不公,气强人无理,气自己无能,以至于他老脸憋得通红,花白的胡茬也像是要帮忙一样随着他张嘴的频率不住地抖动。他像是个台词功底极差的拙劣演员,张开嘴却理屈词穷般无话可说,只有用“你他妈的”来填补一些冷场的空白。
他是占理的一方,可是却被别人占据先手,推了一个趔趄……那时村子里秉承着谁声音大谁就有理的法则,毫无疑问,村子里当数村长的声音最大。
不够铁腕的领导者总是愿意牺牲弱者的利益来达到息事宁人的结果,而闹得凶的,有恶名的往往占据上风而后得利,因此最终他还是败下阵来,地被割去一大截。他被人夸通情达理,仿佛祖辈们教导的知书达理就是为了让后辈受屈辱。
他看着周围那一圈看热闹的人,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当时被批斗时的场景。那一刻黑黑的绝望铺在他的脸上,他看上去更老了,没办法,谁让他胆小且时运不济呢?
(四)认命
他开始认命,毕竟人总要活着,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老去。
或许人老了总是喜欢说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在这一点上,他和别的老人并无区别。他总是不厌其烦,甚至乐意至极地赘述他年轻时候发生的事。
正值隆冬时节,天气出奇的晴朗,太阳被剥夺滚热属性,光明洒下来像一层被褥铺了满身。
我们坐在路旁的石碾上听他年轻时的故事,讲完一个故事,能编好几只小马。
他宽扁的手指常年皲裂,夹满了黑黑的泥土,非常丑陋,但编的小马却小巧精致,非常得小孩子青睐。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能记得那些无聊的故事吧。
他说曾去挖河道,正当长身体的时候,又加上干的活儿重且多,一碗饭是吃不饱的。如果你没别人吃的快,就没机会盛第二碗饭,只能饿肚子。
后来他发现一个好办法:第一碗饭盛的少一点,就能以最快的速度吃完第一碗,就能有机会得到第二碗饭。
他那有些骄傲且沾沾自喜的口气,让我一直记到了现在。
他还说那里的工人里,数他劲儿最大。
他说,劳动人民要想得到别人的尊重就要干活。所以他很努力很努力的干活也因此患上了静脉曲张的病。
他曾经是地主,却过惯了穷苦的生活。
(五)不幸
他说过很多事,故事里他的运气好像总是不好。
为了多赚几个钱,他养了几只羊,可是一天出门回来之后羊就被偷走了。
我总觉着小偷是比不得强盗的。若是遇到强盗,你总知道被谁祸害了,背地里也知道骂谁,算是,冤有头债有主。
对于强盗来说,尽管你敢怒不敢言,但你总知道是那个强盗用了什么凶器来抢劫你,可对于小偷却不知道把怒火发向谁,只能怒火中烧,伤肝伤身。
后来日子好些了,他去集市上卖花。
那日天气很好,瓦蓝的天空上卧了一朵白云。日头西斜时,他回到家。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串糖葫芦给我吃。
我吃得开心时看见他从他老旧的蓝布外衫口袋里,掏出一沓钱,钱叠的整齐。
他小心翼翼的从中拿出一张大币,那时我年纪不大,却一眼认定是假钞。因为颜色不对,那比玩具币还假的颜色,却能骗得了他。
开始他不信,严肃着表情,让我不要胡说,可最终多方求证之后,他终于妥协。
他蹲在门口,把那张大钞平展了几次,看了看我勾了勾干裂的嘴唇算是在笑,“还是你厉害。”他的笑总是压抑,让人轻松不起来。
(六)年老
幸好,他还是有些老来的福气,家族里的年轻人都对他很好。
可是他老了,越来越糊涂,像是有了被迫害妄想症,经常产生幻觉,总觉着有人对他心怀不轨,有所图谋。
他的幻觉大都发生在他的那间小房子里,那里很丰富。有男人、女人还有孩子,更厉害的是还驻扎着军队……
他经常说有老友来找他说话,可是他说的那人已经死去多年了。
他经常说,屋里边有小孩儿的骨头,有妇人的哭声……可没人会在意他的话,他年老体弱,便可以算作胡言乱语。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秋天。
秋天里,脱落酸的作用下,叶子开始泛黄,一阵风过,就顺势袅袅婷婷的从树上落下来。
那天刮着北风,乌云浓厚,天气阴沉,黑夜上了早班,不过下午三四点光景,天就有些阴暗了。
他站在空地上,拄着一根棍子,全身的力气都凝在那根棍子上,他看着我,嘴巴用力地往耳朵两侧延伸,表示他在笑。
他张嘴说话时,假牙已经不够服帖,随着说话,在嘴里边翻搅,让我想起垂死的老马。
他邀我去他屋子里,如往常一样说拿点东西给我吃。
不过刚入秋,他已经穿了五六层,他怕冷我是知道的。如往年这个时候,他都快穿棉袄了,看看自己身上的单衣,我有些感慨。
之后我随他进了院子。
他挪动脚步走到门前,从里边的衣服里翻出钥匙。
他开门时有些颤抖,我本想帮忙,手也已经抬起来,随后又觉着还是不帮。心里活动刚刚结束,他已经把锁打开了,随着轻推,吱呀一声门应声而开。
记忆中他屋里总有一股羊粪味儿,现在没有了,只有潮湿的味道。
他屋里窗户很小,很暗。
尽管有灯,可在白天他总不舍得开,他指着一处不是什么时候捡来的白色塑料盒子,很小声地说“你看,那就是小孩儿的骨头。”
说罢又指向另一处,说“那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只是一块黑布。
他又在乱指了,我心里难受,打开手机上的照明灯拉着抗拒的他走过去,指着他指得那些地方,“看,哪有你说的小孩儿?”
他愣了一会儿,开始还有些不相信,抬起手中上棍子戳了戳之后,转头笑着看向我,“还是你厉害,把他们他(她/它)们惊走了。”
(七)永别
谁承想那日一别成了永别。
几月之后,明月高悬,群星低垂,暮色苍茫。
我与家里通电话,爸爸告诉我他死了,走的很安详。
我说,“哦。”
尽管突然,但我已有他离世的思想准备。只是我没想到自己面对死亡竟然表现出了可怕的淡漠。后来想想,或许只是我没有直接面对,没有观感的冲击,所以我反应过来时,已经是一周后。
我独自一人走在路上。暮色四合,夜色撩人,如钩弦月悬在天上,时不时吹来一阵凉风,周围霓虹闪烁,远处乐声飘荡,四下里灯火通明,人声沸腾,我走向人群的边缘。
一个小孩儿忽然就冲出来撞到我,我脚下踉跄,转过身就泪流满面。
他就那么死了,数九寒天里冰天雪地,他孤零零的在深夜里从这个世界里消失再也不见了。
他这一生经历那么多事,却依旧在历史长河中激不起半点波澜。
黑夜见证一切,倒是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