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曼贞到山顶的时候,天也有些蒙蒙黑了,她大口大口的倒着气,像是要把山里的空气全都吸进肺里,好容易呼吸逐渐平稳,再往山下看,这个小城里,已亮起点点星火,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混着巷子里的吆喝声,不知又是谁的枪响,听到这声音,曼贞的心里还是不自主的紧了一下。几时才能天下太平?
生在乱世里的人,除了安稳,本就不敢再奢望别的,但对每个人来说,安稳更是奢望。
尤其像她这种,被剪断翅膀困在牢笼里的鸟,再美也终不能飞上天空。
曼贞双眼空洞洞的朝着灯火处望着,嘴角牵起一勾冷笑。这个最卑微的人此刻正站在整座城的最高点。
说卑微,是曼贞自己个定的,外人眼里头,父亲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商户,虽不比真正的富贵人家,但也算比下有余,偏偏父亲是个贪慕钱财的主,想用这唯一的女儿再攀桩亲事,于是便和廖掌柜私定了自家女儿的亲。
曼贞母亲只生就这一个女儿,那个年代,家里若是填不出个男丁,这女人是没有地位的,母亲便把一切都归咎到曼贞身上,日子自然是不好过。
曼贞很想就这样跳下去,结束自己荒谬的一生,用此种惨烈的方式和这个旧时代告别,宁可粉身碎骨也想挣脱囚笼,哪怕只为那短暂一刻的自由呼吸。
母亲怕是不曾晓得,自己的女儿也是一个刚烈女子,打从将曼贞许给廖掌柜家的二少爷起,曼贞便决定要走这步死棋。
那二少爷整日混迹在酒池肉林,是个不学无术的顽纵子弟,母亲给曼贞看过那人的相片,生就一副猥琐的好色之徒模样,把自己同这类人联系到一起,单是名字搁到一块,都已是百般恶心,更不用说往后还要日夜相对。
论相貌,曼贞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面目清秀,巴掌大的脸儿,身形又犹如芊芊细柳,古典女人应有的美感她都具备,加上还念过几年私塾,这种条件,婚配也应是更好的男子,可就是不遂人愿。
一想到这些,曼贞便倍觉未来已是暗无天日,活着似乎也没得盼头,若是今日自己真跳下去了,倒也少了许多麻烦事。
在她看来,除了用死亡去抗争,别无选择。
而她也过早的选择裁决命运。
头顶悉悉促促几声碎响,让曼贞恍然回过神来,就近的一颗树梢上,正立着一只猫头鹰。绣鞋底不知被什么石子硌的生疼。
曼贞下意识瞥了眼脚下,只见那石阶一直从山脚蜿蜒到山顶,自己脚下的石缝里艰难的钻出一颗野草,嵌着朵红色小花,曼贞的脚赶忙往回撤了撤。
林子里扑扑楞楞掠过几只云雀,这是属于这个时代里,难得自由的灵魂。
曼贞学着鸟儿张开双臂,闭上眼睛,身子就这么轻飘飘的跳了出去。
风震鼓着她的耳膜,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坍塌般的浑身一荡,便失去了知觉。
像是在做一个很长的梦,模糊间有个人影向她靠近,看不清脸。
曼贞口里干的发痒,说不出话,那人俯下身子,向她嘴里灌了一碗水。
他起身时,曼贞闻见一股甚是好闻的味道。
她想伸手捉住那人的衣襟,却捉了个空,只能望着那背影愈走愈远,最后远成了一颗白豆子。
2.
曼贞还是醒了过来,阳光透过枝叶的空隙刺着她的眼睛,看样子该是下午两三点钟,可自己到山顶时已接近傍晚,莫不是昏睡了一天?
在这竟也不觉得饿,她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原是只掉在一片厚重的干草上,旗袍从开叉的位置向上划开,露出被树枝刮的发红的小腿。
都是些不打紧的外伤,她苦涩的轻叹了口气,活着不易,怎么连死也要这般艰辛。
心里这么想着,忽地看见前面不远处似是座古建筑,赤红色的瓦片上洒满了阳光,远看又像是河里铺着金带子的水波纹。
曼贞怀揣着好奇,从地上站起来,应顺着建筑的方向踉跄着往前走,等走近她才看清,这古建筑原来是一座古庙,只是庙里已空无一人,估计是逃到别处去了。
看样子也是刚离开不久,院子里还留着清扫时落下的痕迹,没什么杂草,冷不防的她瞥见脚下的石缝里也正挣扎着钻出一颗野草。
周围已是死气沉沉,它还是绿的,坚强的长着。
“她的人生,兴许还是有希望的…” 曼贞有了这样的想法。
殿里的门是半开的,门上掉了几块红漆,她推开门,便看到眼前的金色大佛,正怜悯的注视着她,使得她不自觉就躬弯了腿,跪在地上拜了三拜。
想到前院郑大娘就是学佛之人,她走的时候,就坐在自家的炕沿上,面容安详好似睡着一般,听别人说郑大娘那叫往生,去了极乐净土。
她望着眼前的佛像,那亲切的感觉让她想要落泪,眼泪圈在眼眶里,还是没流下来。
大殿西侧是一些罗汉像,曼贞只绕着转了一周,还未仔细打量,就迈出了门。
这脚还没等踏出去,雨就来了,眼见着天黑漆漆的阴了,大雨连成了串,路面很快便起了许多水涡,冒着水气。
曼贞躲在房檐下,双手环住肩膀,向里缩了缩身子,来时她换的是自己最喜欢的淡绿色莺尾花纹样式的旗袍,风只稍稍一吹衣裳就裹紧了,汗毛也竖起来。
这会儿她开始觉得有些发冷,脚上的绣鞋也被雨水溅湿了。
她忽然想起之前的那个梦,还有梦里喂她喝水却看不清相貌的人,不禁入了神。
远山也悄然披上了一层薄雾,宛若纱衣,应衬着微微摇晃的树影,似仙子轻舞。
3.
只一会儿子功夫,忽见从雾里跑来一位先生,他不做言语便一头钻进曼贞所在的这片房檐下。
只见这先生着一身青蓝色褂子,衬的身子更是修长,曼贞看向他的时候他正掸着身上的雨水。
开始只瞧见一个侧脸,她从未见过如此俊郎的男子,仿佛隔绝于尘世。
像是知道有人在看他,募的一回头,便迎上了她的目光,曼贞顿时觉得脸上一阵发热,想避开却被那目光牵着无法避开,心跳的厉害。
她竟有了个可笑的想法,若不是有这雨声遮蔽,怕是要被听了去。
那男子谦谦有礼,冲她笑了笑道:
“ 淋雨也有人陪着,姑娘怎么一个人就到了这地方?”
曼贞凝视着那抹笑意,仿佛在寒冬里逢上了阳春三月般。
不知怎的,这位先生竟无缘由的让她感到熟悉。
如何回答呢,反正不能说自己是因寻短见才到这儿来的。
“觉得心里烦闷便想来拜拜佛”
“早知这里有座庙,不曾想也人去楼空了”……
曼贞把头发重新捋回到耳后,不再看那人的眼睛,低了头。
他也不多问,眼神只是略微停顿,便又转向雨里。
“看天色,怕是要下上一阵子了,我们只能先在这庙里避着,等雨势小些再走。”
曼贞小声道了句“ 也好。”
口里牙齿打着冷颤。
“再大的雨也终是会停的。”
他伸手接住顺着房檐滚落下来的雨珠,这声音像是历经惊涛骇浪后又重归平静的海面。
曼贞总觉得他是想暗示些什么,又说不清楚。
再望向那先生时,曼贞的眼里已蒙上了一层水雾。
他转头也望着她,仿佛能看到她心里。
“一切都会过去,战争会过去,人们会平等,中国也会和平。”
他吐出的每个字,都无比坚定的震荡着她的耳朵,又如重锤般凿击着她的心。
曼贞的嘴角颤抖着,从喉咙直酸到眼眶里,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很想去抱着这个人哭一场,腿却迈不开一步,只能由着泪水不停的流,模糊到只剩下那人的轮廓……
突然眼前天旋地转,一阵晕眩,身子像立在风里的薄纸片般失去重心的要向前倒,那先生瞬间的功夫,一把将她扶住。
看她面色发红,嘴唇苍白,手一探额头,担忧道:
“姑娘你这是发烧了。”
曼贞锁着额头,闭着眼,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最后眼睛一黑,倒在那先生的怀里。
恍惚间她又闻到了梦里的那个味道。
4.
再醒来时,曼贞已躺在一个破旧的木板床上,床头的黑瓷香碟里,点剩的半截蜡烛蠕动着火苗,竭尽全力释放着微弱的光。
那先生此时就坐在她床前的凳子上,用手肘撑着脸颊睡着了,面容安详而纯净,如同被精雕细磨的瓷像般。
曼贞愈发觉得,他应就是自己梦里那人…
她想坐起来,头一偏竟摔出了个东西。
借着光亮一看,原来是条蓝色帕子,手攥着浸了水,还带着她额上的温度。
“姑娘醒了。”
曼贞抬眼便迎上他绵绵地笑。
“先不要坐起来,躺着就好。”
那先生见她醒了,马上整了整衣襟,又端坐好,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曼贞轻咳了几声,无力的撑着床板,刚要坐起来,听到这话便也不再起身。
“谢,谢你……”
曼贞轻声道。
“姑娘也不必谢我,换做是旁人,也不会见死不救的。”
“当时我见你晕倒了,雨一时半刻也没有要停的意思,我想着庙里必定有可以居住的地方,便带着你找到了这里,虽说简陋了些,但也勉强可以落脚。”
他的声音沉静如山谷,连同这些话语,让曼贞莫名觉得可以安下心来。
她忽然注意到那先生的衣摆处,便伸手指了指。
“这衣服……”
顺着她手的方向一瞧,只见那衣摆处被撕烂了一大块,他摇摇头笑了笑,道:
“无妨,你烧的厉害,又找不到毛巾,我就用这布子沾了雨水敷在你额上,现在可好些了吗?”
那先生这时露出担忧的神色。
听到这话,曼贞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给捧在手心儿里。
“之前救我的也是你吧?”
曼贞注视着他的眼,想试着在里面寻找答案。
可那双眼深的像一汪谭,吞没了她所有的目光。
除了她自己,什么也无法看见。
他还是一贯的笑。
“姑娘是做梦了吧。”
他拾起那块掉落在床沿上的蓝帕子,重叠了叠,又盖到她的额上继续道:
“安心睡一觉,明天就好了,什么都不必想。”
他让她安心,她便真的就安了心。
曼贞想再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生生给咽了回去。
他也闭上眼,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把剩余的半截蜡烛燃尽了……
5.
石英钟在响到第七下的时候时拉着长音儿。
翠儿的手在曼贞额前上下晃着,说:“小姐你可算醒了!”
曼贞双眼直勾勾的看着她,又将整间屋子打量了一周。
道:“我这是在家吗?”
“小姐啊,你可都睡了有两日了!”
“那日你和夫人为了廖家二少爷的事大吵了一架,没成想你一动气竟晕倒了,期间还发着高烧,可把老爷给吓坏了。”
翠儿说到这骨节,顿了一下,赶忙看看曼贞的反应。
才又加了句“也把夫人吓坏了。”
曼贞垂了眼,脸上看不出悲喜,让翠儿扶着坐起来。
趁翠儿转身去倒水的空当,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小腿,没有一点伤。
哪怕从镜子里看,也只是脸瘦了一周。
除了嘴唇干的裂了口子,再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难道一切都只是个梦吗?
翠儿端好水,步子紧紧挨着,水洒了一路,话也等不及,边走边道:
“小姐,这下可如你愿了,你昏睡不醒的时候,廖家派人来退了婚!”
曼贞接过杯子,瞪圆了眼。翠儿接着道:
“廖家明面儿上说是二少爷早就交往了合适的小姐,家里人不知情才给你们二人定了婚。”
说到这儿,翠儿向门外看了看,确定没人才凑到曼贞跟前掩着嘴压低声音道:
“但我听人说,那二少爷其实和窑子中的女人动了真格的,怕廖老爷不同意,竟私底下偷偷成了亲,还拜了堂,廖老爷那个人好面子的很,以前虽知道二少爷秉性不大好,但多少可能还报点儿希望,如今有了这档子事,估计也没有脸和老爷结亲家了。”
“那廖家但凡能有一丁点儿良心,也不该让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再误了你。”
曼贞捧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没等翠儿反应过来,她已放下杯子跑出房门。
以前去过无数次的山顶,也是曼贞梦里那座山,此刻她便贯着风站在这儿。
也不知怎的,曼贞就觉得这一切都不是梦。
她需要一个答案。
即便梦碎了也不能这样糊涂的醒着。
6.
她沿着小路找到梦里跳山后坠落的地方,当她看到矗立在远处的古建筑时,几乎是飞跑着奔向那儿。
一切都是梦中的模样。
干净的石阶,无尘的院子…
一切都一样,可唯独再不见那先生。
甚至,连名字都不曾过问。
脑海里那个温润的笑容却是抹不去了。
她也找到了梦里他带着她落脚的偏殿,陈设是同样的,可屋里却没有丝毫最近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曼贞心里,像梨花被风吹散了般的失落。
或许,还是一场梦而已……
她又想到他说的那些话,一切都会过去的。
起码她已没了轻生的念头,不用再嫁给那个二少爷,就像那长在石缝里的草,也还是有希望的。
如此她便淡然了。
就留给自己一个惊鸿美梦也未尝不是桩好事。
这么想着,她退了出去,缓缓关上了房门。
正殿里的门半开着,曼贞跪在佛前,腿不知被什么硌了一下,捡起来才发现是半根香。
她又在供台上摸着个火柴盒子,点了这半根香。
香头终于从红色火焰化为灰烬。
就在这时, 曼贞突然闻到了梦里那先生衣衫上的味道。
募的一抬头,她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只见大殿斜角里那尊蓝衫罗汉像的衣摆处,
竟是缺了一大块!
而目光交汇时,他仍旧是温润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