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见自己蜷缩在一团黑与白的混沌之中。
世界浓稠而又轻盈、温暖而又柔软。用一个生硬的比喻:就像是被草草搅动过却仍处于完好蛋壳内的新鲜蛋液。唯一的两种颜色不均匀地散乱在壳内,暧昧而无界限。他在这片混沌中,安宁地,近乎沉眠。
如果世界中没有光,那么色彩将不复存在吧。
他曾经去过一场作品跨度从19世纪到20世纪中期的摄影展。昏暗的展览馆中,黑白的过去一幕幕附在墙上,老式的脚踏钢琴、万宝路缭绕的烟气、不流动的液体,还有更多模糊或清晰的面容都生存其中。他在廊中缓缓挪步,弓着身子,一张一张仔细端详,但很快便失去了这样做的动力,或者说是勇气。那些连接过去的纸片似乎有一种病毒般的魔力,透过观感将沉积百年的浓郁气味扩散到此时此地,使他恍惚间转过头,分辨不清那些交织的寂寞眼神、那些幽灵般交错的躯体,是来自这些真实留下的虚影,还是如虚影般的真实。
他继续在过去的迷宫中行走,觉察到历史就如同这回廊般时错时合,充斥着偶然与不可预知。置身其间,他嘲弄却不无悲悯地想,即使是存在于彩色的现世,这些过去也终究不可再次缤纷,因种种原因变色的不过是作为媒介的纸片罢了。像盖定的棺,从定格那一瞬,从光线灼上底片的那一瞬开始,一切注定不再改变。不会改变的东西,是否根本没有探寻其意义的必要?何况这些脆弱之物,来自偶然、因偶然存于现在,企图用一小撮有限数目的点来还原不会再现的世界,真实会在何处嗤嗤发笑?
没有终极的大,没有终极的小,没有原由,也没有目的。真实的宇宙无法用“全部”来限定,它披着一件极度丰富的外衣,内里的空旷足叫人恐惧。
更让人恐惧的却是无法改变的过去。人们通过语言、文字、照片等微弱的记录得知过去的存在,发觉现在侵犯不了过去,过去却总能噩梦般地于现在重生。某次他专注地看那副冯承素摹王羲之的神龙本《兰亭序》。一个个字凹凸而有棱角,在纸上肆意地舒展身姿。他的目光在笔划的丛林之上徘徊飞掠,感觉那些墨迹如同吸取了造者的生命,而他是在抚摸一具透明的躯体。那些粗细刚柔的线条是一根根张弛不定的神经纤维、一条条有力搏动的毛细血管,其间迸发着一个生命全部的渴求与叹息。多么一个精致、复杂而又无比柔软的存在。这与摄影不同,不是一种对世界的扁平的模拟,脱离象形之后的汉字承载的不再是还原,而是诞生。如果能轻轻剖开那一层外在的纸,一定会从中喷涌出墨黑的血液。他想象那液体涨潮似地漫过、湿透、缠绕他的身体,和他紧紧拥抱。温热,又那么无望。成就一个生命,难道是为了它的死亡?“後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噩梦如斯,不管重复多少次,也无一例外的存在可以幸免这轮回。眼前这幅文字,实现着无数君王不顾一切疯狂寻求的不老不死之姿态,牵动着无数览者间的延续万古的悲哀共鸣,然而即使是这样鲜活美艳的意义,也终被宇宙的无垠除归为零。
连因死而生的悲叹,也会死亡。“无”,在最后还是战胜了“有”。
这种想法使本在温暖的梦中的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他记起另一个黑暗的梦。那是一个全黑的世界,不是双眼紧闭时的黑,而是纯粹到任何形容都失去效力的黑。世界中回荡着家人和朋友们的说话声,他发现他还记得住说话者的面容。他被动地在那团粘稠的宇宙中无序地运动,速度快到他耳中的话语声被绞成尖利的噪音碎片,像是在播放一盘绞坏的磁带。他能察觉到宇宙混乱运转的飞旋的隐形线迹,不是单纯的曲线,也不是单纯的直线。这让他感觉宇宙就像是纸上已致密成纯黑却仍被持续涂抹着的墨团,一切狂乱而无规律,表面上却是一团再稳定不过的黑。不过即使狂乱的线条潜藏其中,也只相当于旧式电视机上爬满屏幕的雪花噪点,或者沸腾着的开水中不断产生破灭的气泡,尽管每一点都狂放地跃动着,却全无存在的必要。就如同在发射塔下打开收音机,明明此刻得到的最多,最多的得到叠在一起却成为最多的失去。一切是如此地不可理解,一场繁盛至极点的幻灭。
黑暗,总让他觉得其中包含着最丰富最深沉的存在,如果用力去挤,海绵中的东西一定能够出来,可实际上无论怎么努力,他都抓攫不着。如果世界无穷尽,那么任何东西都是有可能存在的吧?他是需要目的才能维持生存的,于是他只能耗尽自己,向更深处盲目地摸索,为万物的涨落求取平均,陪宇宙玩这个充满迷惘失落,却无法停止的概率游戏。
他有时想,也许无限只是宇宙的伪装,远处闪耀的星辰只是一层华丽的贴纸。就像在身前身后各放一面镜子,空间就如同无穷尽般地延展,使得他和他自己的距离、镜子和镜子的距离从零至无穷暧昧地波动起来。也许他只存在于思想着的此刻,一切只是写死在某一文件中的某一条记录。也许宇宙只是有一些静止的皱褶,却令他深信世界将像水面的波纹般无休无止地连续演变。
他徐徐醒了过来,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没有长短、轻盈近似漂浮的飞行。房间外的宇宙似已运转至黎明,新生的能量穿透布质窗帘,晕入一份微亮的鱼肚白。这色彩在狭小的空间里漫射成雾气的形态,浓稠而又轻盈。这房间也如蛋壳,表面看去坚固浑圆,实则满布细微的孔,经此贪婪地吸吮外界的空气与能量,交换出残存的安谧。他试着睁开仍在沉睡的眼睛,从各个方向传来早间新闻里尖锐响亮的人声,无数车辆的引擎和喇叭在汽油的理化反应和车主的不耐烦分别推动下产生的交响,还有一种在这城市的每个早晨必定出现,却无人知其来源的,回荡在整个城市空气中的嗡嗡声。他常常觉得这种嗡嗡声像是一种无力的垂危的喘息,来自一个刚出生即开始严重衰老下去的婴儿,或是一组锈迹斑斑、摇摇欲坠的巨型齿轮。
他似乎卡在两个世界的咬合处,感觉自己全无防御地裸露在这股壮阔的声流之中。它们在头颅里不断回荡,在他粘稠成胶块状的意识里激起一阵阵似有若无的晕眩。
是梦醒了吗,还是另一场捉弄人的梦?
他靠着床头坐起来,房间中的光线渐渐强烈起来,温暖而又柔软,眼睛仍然难以完全睁开。胸口处传来隐隐的钝痛,他用手捂上去,有什么透过手掌的皮肤传来一阵急切的跳动。
明明一片纯白的背景,却生出一朵浓墨般的黑。
20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