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小院的芍药开了。
时近谷雨,北风乍起。母亲的老慢支对北风甚是敏感,晚饭前通电话询问情况,那头小妹在旁边大声地告诉我这一花讯。
母亲是个爱花的人。而山上小院阶前的那几丛芍药是她的最爱。到盛花期,花丛茎立,合拢聚球,叶碧如翠,花若仙子。与木本的牡丹可以高低次第开放不同,芍药几乎在一个弧形的平面上辅展,略有高低的变化,其姿其容,全依花瓣的娇艳,花期的错落。那种胭脂粉色,是平常极少见到的,粉到极致,浓到极致,如花轿上新娘子细涂的双唇,又如襁褓里新生儿眉间的朱砂。习风拂掠,随势轻摇,舞姿柔丽,远胜花间翩飞的蜂蝶。
这丛芍药是母亲家族祖传下来的,从哪一代开始培植已不得而知,只知道母亲的祖母就开始莳弄。母亲的母亲,我的姥姥特别喜欢,格外用心照料,每年花开时节邻里姑婆都会入家赏花,每年分根出去许多,想来已遍布四村八乡。
母亲年逾古稀,出生时抗战还未结束,她出生在七十多里外的讨荒路上,几个月大时是不到十岁的三姨将她背回家来。四五岁时,跟着家人伴着枪声爬过死人堆跑到荒野四处躲还乡团。六七岁时遇暴雨发大洪水,姥爷只能照顾到姥姥和舅舅,将她独自一人安放一棵树杈上,在雷雨交加中度过三天两夜才被救下,可以想像当时的她是经历了怎样的惊吓和无助。
后来,三姨成为地方戏茂腔的当红花旦,母亲也到了剧团跑跑龙套,认识了拉京胡的父亲。后来,因家中三老一小无人照顾,母亲又毅然一人回到娘家,赡扶三位老人相继归去,操持小舅娶妻成家,还生养了三个子女,直到四十几岁才重回县城,开始帮着带孙辈。她最好的年华是在娘家村里,最多的身份标识是姑姑,一直尽其所能热心张罗村里的大事小情,接济劳力少孩子多生活难以为继的家庭,因而获得了超高的威望,在家族里颇具地位。
在我的记忆里,那段时间,家中小院是如此的明亮,从春至秋,窗前花圃里,“永不败”“鸡冠花”,被母亲称为“洋地瓜花”的大丽花,以及石榴树,紫薇树,砖台边的月季花,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小草花,可谓你方唱罢我登场,一花未谢他花香。
当然,最惹眼的还是从姥姥家分植来的那丛芍药。甫一绽蕾就不同凡响,引来众人翘首。待一夜东风,首花才慢斯条理,迎旭吐蕊,天姿雍华,贵压群芳。群蓓竞绽时,互和互答,虽无意与他芳争艳,却早已显露王者之气。小妹调皮,经常叫着她的小伙伴儿,专挑最大最艳的采来簪在头上。
我经常会想,是怎样的一种力量,让母亲在最辛劳、最困顿的日子里,让花儿在小院遍植,在墙角争艳,在窗前吐芳,在桌上辉熠,也在心里盛开?
有人说,每位老人都是一部厚厚的书。母亲没读过几年书,却亦步亦趋紧跟信息时代的脚步,以开放与包容面对社会的变革,以积极与勇气应对生活的变故。六十岁那年,母亲连续做了两次大的开刀手术,前年又做了白内障手术。每次从手术台上下来,她都会以超强的毅力以最快的速度康复,伴着伤口愈合的疼痛,她把每一顿饭都吃得特别香。相隔不到一年,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位老人,我的父亲和我的三姨相继离世,她也会落泪,也会心痛,但边揩眼泪边张罗后事,用自己对人生的了悟开解自己,劝慰大家。
我慢慢发现,母亲尤为喜欢芍药是有理由的,一人一花,有特质上的相似,有脾味上的契合。地处贫瘠之地而不失骄仪与豁达,生在裕沃之乡而不失平和与矜持。或许,芍药就是母亲的花神。
我查了一下资料,传说中牡丹芍药都不是凡间花种,是有一年人间瘟疫,花神为救世人盗了王母仙丹撒下人间。结果一些变成木本的牡丹,另一些变成草本的芍药,故而芍药还带着个“药”字。牡丹、芍药的花叶根茎确实可以入药,牡丹的根制成中药叫丹皮,芍药的根叫白芍,是滋阴补血的上品。
说芍药,不能不说牡丹。芍药与牡丹并称“花中二绝”,自古道:“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人们常把这两种姐妹花栽种在一起,花王花相次第而开。
而母亲讲,芍药比牡丹更容易打理,易栽易活不说,还不招虫子。入秋落叶后不用过多管理,只是适时松松土,远离根部施一点肥就可以,更适合咱平民百姓家。
记得山上小院,墙外是一株大大的樱桃树,结的黄樱桃口感比红樱桃更佳。树从墙外探进院内,而院内树下就是小妹从母亲老家移栽的几丛芍药。
花期不待人。我已等不及还要再过上好几天,才可以带上两瓶好酒,一盒好茶,和家人去到那个山上小院,吃上几碗母亲做的野菜小豆腐,微醺后再扒上一碗母亲做的手擀面。然后,或许也会醉眠芍药裀。
其时,正是樱桃熟透,芍药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