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花湖畔,有一座幽僻的小花园,名曰:幻境。园内群芳吐蕊,百花争艳。倒也不是什么奇花异草,贵在生机盎然,品类繁多。白日里,它们是阳光下摇曳的弱草娇花。静夜中,它们是幻境游荡的精灵,探寻属于自己的俗世红颜梦。
1
秋夜雨寒,雷声隐隐。
空旷的永巷织房里,机杼阵阵,掩去了年轻妇人的苦笑叹息。
她怎么也料想不到,身为堂堂的太皇太后,一夜恍神,竟又重生在高祖四年。回到了尚未承宠之前的罪婢生涯,一身粗布衣衫,两手再现薄茧。
那时候,她还是被俘身死的魏王魏豹的姬妾薄姬,被充在汉宫做织工杂役。
身为一个新寡的罪奴,只求自保,再不敢奢望能有出头之日。哪承想,多年以后竟能母凭子贵,成了泱泱长乐宫中,至高无上的后宫之主。
养尊处优大半辈子,重操旧业,真真是力不从心。只得彻夜不眠,偷偷赶工织制,以免被织房管事责罚。
吃苦头不说,更丢了青春皮囊下这张尊荣老脸。
“哀家是该为返老还童欢喜,还是该咒骂,又要重回这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的惊心宫斗之中。”
垂垂老矣,竟回到从前的绮年花貌。让这位内心持着太后威仪的薄姬,颇有些悲喜难明。
身居高位几十年,自家心性早已不同从前。再想如从前那般谦卑、忍让,却是有些难以想象。
若要为自己的处境,争上一争吧,倒怕惹了别人的眼。
论情分,谁又争得过高祖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位戚夫人。只是她到底眼皮子浅,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下场忒惨了些。
论手段,与心狠手辣的高后吕雉相比,薄老太后只觉枉活多年,依然是心有余悸,自叹不如。
一时倒是拿不定主张,该如何自处,才够妥帖。
只得趁雨势渐收,小心翼翼灭了架上的火烛,收拾妥当。撑起油布伞,身形没入永巷暗黑的雨帘中。
2
尽管几十年未曾踏足旧宫,蓦然回首,依然是那熟悉如初的寂寥长巷。
没什么特殊动静,宫中守卫很少会顾及这永巷之间的闲杂人等。不过是些失宠的女子和粗使的奴婢。
回到空荡荡的寝室,不免又是一阵唏嘘。身子疲乏,却是睡意全无。
早前同室而居的魏府姐妹,赵子儿和管夫人,已先后应召,成了先帝刘邦的嫔妃。
初入魏府时,出身贫寒的三人还曾滴血为盟,说要有福同享,彼此照应。
原先的薄姬,还心怀期待,相信她的好姐妹会守前诺,帮她在汉宫重新立足。
直到日后,才在种种蛛丝马迹中确定,这后宫之中哪有什么真情友爱,相互扶持。有的,不过是攀附和暗中的排挤打压。
也亏得她,在魏王府就养成了慬小慎微的性子,没有傻到起那争宠之心。才在偶得龙种之后,甘愿退守后宫一隅。静静守着孩儿度日,之后更是自请随恒儿去了封地。
这才没有碍着戚夫人和先后吕雉的眼,竟能熬成了最终的赢家。
而当日得势的戚姬、赵子儿之流,却早在吕雉那女人的清算手段之下,化为飞灰,难以超生了。
舍不得眼前的富贵,就守不住日后的长久啊。辗转思量,薄老太后,到底还是相信黄老无为之说。
无凭无恃,一动不如一静。
她现在的对手,不是自家笑面虎似的儿媳窦皇后,那可是实实在在要人命的元后、宠姬。
薄姬思量妥当,到底撑不住腰酸肢软,在夜风轻吟中,沉沉睡去。
梦里,尽是些前尘过往。
3
薄姬是苏州人,和楚霸王的宠姬虞美人,算是旧识神交。
然而,她的身世却有些尴尬。
薄姬的母亲,原是先秦魏国贵族之后,却私通平民薄生。未婚生女,夫君早亡,处境颇有些艰难。
年纪稍长,魏母更是悔不当初。于是想方设法,将女儿送进了揭竿称王的侄子魏豹府中。
为了自抬身价,又请了颇有盛名的女神算许负,为薄姬相命。
许负一见之下,竟是语出惊人,说:“此女是天子之母,命格贵重。”
这话被有心人传到魏王耳中,魏豹立时喜不自胜,暗戳戳以为自己会是天子之父。此后,对薄姬自是另眼相待。就等着她,给自己生个皇帝命的儿子。
原来已臣服刘邦的一颗心,也开始蠢蠢欲动,反复不定,又和项羽勾搭起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呀,刘邦手下大将韩信,很快带兵平叛,就把这魏王连后宫一起端了。儿子没盼着,倒是把自己的小命和一众美貌小妾,拱手相让。
薄姬,在永巷做了一年多苦工,才偶遇了一时兴起路过的刘邦大叔。结果呢,被翻了一次牌子,居然就怀了龙胎。
刘邦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后宫佳丽如云,又独宠戚夫人,哪里还会在乎一个姿色尚可的大肚婆。
于是薄姬闪电失宠,又成了后宫一株无人问津的小野菊,开在角落里,不起眼,竟就把儿子给安全生下来了。
刘恒七岁被封为代王。为了不搅和到如意和太子之争中,薄姬也是费尽心机,教导刘恒和她一起扮拙,变身小透明。
小刘恒虽然有一个姐姐,三位哥哥,还是度过了一个很孤独的童年。
直到离开长安,去了偏远的封地代国。薄姬母子才算翻身农奴把歌唱,过上了当家做主的小日子。
更加惊喜的是,15年后,吕雉母子先后归天,皇位居然落到了千里之外的刘恒手上。
起初母子二人都不敢相信,生怕又是吕家人排除异己的圈套。
直到冠冕加身,登上宝座。这才相信祸福相依,否极泰来。从此一家人,在这未央长乐之间,开启了天伦之旅。
转眼已是后宫充实,孙辈绕膝。
想着自己也算有福之人。当初能在杀伐决断的吕太后手里,囫囵着出宫避祸,又熬到皇儿登基,母凭子贵。
成为万人之上的至尊太后,果然应验了当初相士许负之言。
安享荣华多年,眼见诸事称心 ,却不料身子竟是娇贵了。一时贪凉,风寒入体,居然缠绵病榻三年有余。心头不免有些焦躁。
幸亏文帝刘恒纯孝,每每下朝,便先至长乐宫中请安探望,端汤喂药不肯假手于人。
皇孙们也是轮番来宫中侍疾,变着法儿讨自己欢心。有这些娃娃们,常来榻前嬉闹解闷,倒也颇感欣慰。
尤其是孙儿刘启,更是乖巧聪明,常常语出惊人,令人莞尔。祖孙相得,叫他母后吃味得不再扮大度,倒让老太后心中暗爽。
眼见得身子渐渐爽利,本当喜庆一番,怎奈皇儿却因国事操劳,竟至一病不起撒手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真真是在薄太后心里生生剜去了一大块肉。
扶持启儿接替了皇位,太后成了太皇太后,这身子骨一下子又垮了,成日里病痛不已,昏昏欲睡。
自己觉着也是寿数已尽,该随着恒儿去到地下继续相依为命罢了。
倒是没想过,会有这等机缘,又回到了无病无痛的年轻时光。不知是何道理。
4
翌日,雨过天霁。
织房之外,宫人三五簇拥,叽叽喳喳,面带喜色。连女史管事,都少了往日的严苛紧绷。
薄姬有些不明所以,小声问一位和善的宫女。
“这你都不知道?咱们大王的原配夫人,前日被接回宫了。如此喜庆大事,宫里大加封赏。连织造房也沾了喜气,得了王后娘娘的玉口夸赞,赏了不少金银。”
薄姬这才想起自己手忙脚乱地适应新身份,根本没注意,在楚地做人质的吕雉,确实是这个秋天结束了俘虏生涯,重新回归了汉宫。
宫中不再是戚夫人独大,看来,很快就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争储大战。
这种时候,明哲保身至为重要。她快步走进织房,目不斜视,静心开始织布做活。
很快,刘邦就会临幸这里,她到底还是要顺势而为,才能不错过与恒儿的母子缘分。说起先帝,薄姬只记得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和须发的花白,剩下的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威严和冷漠的背影。
薄姬早就不记得高祖的样貌了,她和他一样,对彼此都不过是刹那的交集,没有情也没有怨。
连最初的一点恨意,也淹没在宫廷的寂寞岁月里。她和魏豹,也不过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场游戏,还来不及缱绻情深,就已经匆匆了结。
既然无法从头来起,这一次,她想要的,依然只是那个傍身的孩子而已。
只是事情再次出乎她的想象。她在永巷中等来的,不是汉王刘邦,而是王后吕雉的凤驾。
5
吕雉归汉时日不长,后宫诸事她习惯冷眼旁观。一些琐事,往往假手寄居在自己壳里的海棠。
趁着放风的空档,海棠自作主张地带人来了这传说中的宫廷深巷。很快查探到,能养出二十四孝帝王儿子的薄太后,就在眼前。
她想替吕雉结段善缘,做个顺水人情。当然,她不能明说,万一吕雉凶性大发来个斩草除根怎么办。历史上著名的文景之治,可不能毁在自己手上。
薄姬不知道,吕雉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个叫海棠的花魂。
她只是莫名地对这张脸上陌生的笑容,生出一种亲近感。
这让她反而心中一凛,暗自吃惊。
她印象中的吕雉,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眼角眉梢,藏的都是冷厉如刀。
怎么会是现在这样,明明是个半老徐娘,却凤眼圆睁,笑容明媚得如少女。一边打量,一边问出一句:
“你就是那个薄姬?果然是清秀佳人。愿意跟我回宫吗?”
薄姬略显僵硬地跪地伏拜,连声谢恩。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当初跪求吕雉,放她母子去封地避祸时,薄姬可是后背发凉,咬牙顶住了吕后冷冷的逼视。
其时汗出如浆湿了中衣,诚惶诚恐的样子,总算取悦了吕雉,肯高抬贵手,允她离宫。
那时的感觉恰如虎口余生。敢当她好说话,不是寿星老吃砒霜,活得嫌命长吗?
薄姬心中忐忑,海棠却是坦然得很。她就是好奇眼前这低眉敛目的女子,真的是宽厚仁治的汉文帝的生母,那位幸运的薄姬呀。
面容娟秀素净,倒是个不假雕饰的美人。难怪风流好色的刘邦大叔会一眼就挑中了她,来了个一夕欢娱,却又始乱终弃。
这刘大叔只图颜值,看人的眼光可实在不咋地。
他是半点不稀罕内在美呀,就对戚姬的天使面容、妖娆舞姿蜜汁宠信。明明是开国安邦的豪杰,却落得一个妻妾大战,惨烈收场。
这个薄姬多好啊,不争不抢的,换她得宠,宫里会不会安生点啊。
海棠已经习惯站在吕雉的立场来看待问题。总觉得吕雉很大程度,是被那个惹是生非的戚姬逼疯的。
6
薄姬不敢抗命拂逆,强忍着心中猜疑,跟随海棠回了王后宫中。
吕后从来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要自己不强出头,暂时静观其变也好。
离了永巷,免去辛苦操劳。虽然置身旧宫偏殿,不比自己长乐宫中的奢华舒适,到底也算高床软卧,竟然一夜安枕无梦。
次日晨起请安,吕后竟一反先前执手相问的和善,又是一派端凝冷肃,唇角微弯,笑意不及眼底。好在倒也没有为难于她。
薄姬束手立到一边,低头盯着自己新的裙衫下的绣鞋出神。以免自己眼神太过随意,冲撞了来给王后请安的宫妃。
不一时,香风四起,陆续进来了一群穿戴各异的美人。一片莺声燕语的问安之后,吕后淡淡地吩咐看座,语声温和地闲话起家常来。
就听一个红衣女子娇声问:“王后娘娘,听说您把永巷中的薄姬接到宫中了。娘娘真是宅心仁厚,子儿代薄姐姐有礼了。薄姐姐在哪里呀?”
薄姬眸光闪了闪,抬起头来看向张望过来的红衣女:“子儿娘娘,薄姬有礼。”
赵子儿扯了扯身边的杏衫女子,两人快步走向薄姬,口中娇呼:“管姐姐,我就说薄姐姐会有贵人相助,这不咱们不是又见面了吗?”
原来竟是当日结盟的姐妹,管夫人和赵子儿。二人衣着艳丽,扬着精致的下巴,在她身前站定,却都不近前。
7
薄姬只好跪地行礼,参见二位新晋的娘娘。心中微嗔,自己在魏宫一心拉扯她们一道侍奉魏王,那时称姐道妹多么亲热。眼下,倒是迫不及待地摆起谱来。
果然是眼皮子浅的,敢在吕雉面前显摆。真以为娘娘是乡下来的黄脸婆,没见识吗?
偷眼看,高座上的吕雉,凤目低垂,轻抚茶盅,对下面的喧闹好似浑然不觉。
薄姬理了理裙裾,起身退到了殿中的圆柱一侧,安静地充当壁画。
一会儿,又是一阵香风掠起,来了一位云鬓高耸的粉装佳丽,正是记忆中婀娜多姿的戚夫人。
她只和吕后打了个照面,道了声娘娘金安,便施施然落座。
一群小女人叽叽喳喳围了过去,讨教起戚姬今日的钗裙发饰,总之是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就是后宫佳丽的潮流风向标。
唯有薄姬,依然不声不响,独自杵在柱子旁边。吕雉扫了众人一眼,佯装头痛,叫大家都散了。
回头颔首示意,让角落里的薄姬近前说话。
“我看妹妹,倒是个懂事的。姐姐年纪大了,身子骨远不如前。这开枝散叶、伺候大王的差事啊,还得交给妹妹这样年轻稳妥的美人。”
“小女惶恐。娘娘千金之躯,正当华年。有御医多加调理,定能给公主太子再添弟妹。”薄姬连说不敢,至今未见刘邦,她可不能行差踏错。
只有牢牢抱住吕后的大腿,才能确保它日不被殃及池鱼。
她费心回忆了几个过去常用的驻颜养生方子,小心翼翼地献给了吕雉。
8
吕雉虽已看淡情爱,到底也曾是爱美的女子。这一番相处下来,倒是暗地里肯定了海棠的眼光。
她在宫中根基还不够深厚,自然需要扶持些体己之人。那等妖媚轻狂的女子,实在是不堪大用。
她对薄姬一时和颜悦色起来,这下薄姬倒是少了几分怪异之感。
对海棠的偶尔出现,她也渐渐习以为常,以为自己上一世并没有亲近到能看见真情流露的吕雉。
说来,吕雉娘娘的经历确实坎坷,能走上后位,实属不易。刘邦的深情,都交付给了戚夫人,对自己的发妻实在是冷情得很。
好在自己没有贪恋过帝王之爱,求仁得仁。
吕雉并没有给她安排差事。为避嫌,薄姬大半时日,只在自己偏殿里读书、绣花,和宫人说些闲话。海棠为免自己泄漏天机,也不敢常来冒头。
冬日渐寒。一场初雪,飘飘扬扬,留住了汉王御行的脚步。
海棠令人召来薄姬,温酒围炉,在宫中叙旧小酌。其后托词不胜酒力,先行告退回了寝殿,留下面色妍丽的薄姬,和醉眼看花的刘邦。
薄姬借着酒意,斗胆又重复了当初的梦呓。
“大王,臣妾昨日做了个怪梦。梦见一条龙缠在臣妾腰腹间,好似真的一样呢。”
刘邦顺势搂住薄姬,哈哈大笑:“这是天降贵气,是喜事。美人,让大王我来成全了你吧。”
美色当前,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9
次日晨起,刘邦至前殿与吕后一道用膳。薄姬跪坐一侧,一心服侍吕雉用膳,低头敛去眼中一抹深思。
刘邦风卷残云,吃得很满意,开口便喊吕后闺名:“娥姁啊。我刘季征战多时,朝中事务繁忙。难得回转宫中小聚,还是贤妻最懂我的心啊。”
吕后微微一笑:“大王终日操劳,为大王分忧,自是臣妾本分。只盼大王能身心顺畅,万寿无疆。”
刘邦用筷子点了点吕雉和薄姬,哈哈大笑,直说:“好,好。”
膳罢,起身匆匆出宫去上早朝,到底没有对薄姬亲口封赏。吕雉也不甚在意,吩咐宫人端来金银绢帛送到薄姬殿中。
薄姬拒不肯收,只跪谢吕后,连称:“王后娘娘大恩大德,让奴婢脱了罪籍,又能得承君宠。奴婢已是惶恐不尽,无以为报,唯愿为娘娘效力。”
吕雉笑了起来,牵了薄姬手,说:“妹妹莫怕。你我都是吃过苦头的人,不来那些虚头巴脑的礼节。只要能真心伺候好大王,我吕雉定不会亏待。”
薄姬面上带着十分的小心和虔诚,再次叩谢领赏。又陪着吕雉闲话些家常,毫无骄矜得意之色。海棠也是暗暗称奇,这薄姬倒是沉稳有度,为啥刘大叔至死都没把她再当回事儿呢?
原本,刘邦离去前话里的意思是还会再来,和吕后追忆往昔,闲聊朝臣风向的。结果有內侍低声回报,汉王刚刚下朝,就遇见戚夫人在殿门外踏雪起舞。
茫茫白雪中,美人着红衣,广袖轻舒展,直让人怀疑是红梅仙子落了凡尘。
汉王看得心醉又心疼,立时弃了侍卫群臣,抱起衣裳单薄的戚夫人上了座辇相拥而去。
“贱婢,这就等不得了。”吕后听了回报,轻哼了一声,命人撤下了摆好的酒具。薄姬眼风微斜,瞥见吕雉暗暗蜷起的双拳缩进了衣袖间。
她在心底叹了一声,万般皆是命。这宫里的风,依然如前世一般凉薄。只不知这次,恒儿是否还能按约造访。
她再次提醒自己,要谨守本分。
10
此后,预想中的风暴没有出现。戚夫人跟着汉王征伐大军,再度出发。
转眼,二月已至。项王兵败自刎,大汉朝终得江山一统。汉王在定陶汜水之南即皇帝位。举国同庆,栎阳宫中,更是一片欢喜祥和。
薄姬倒是早已心知肚明,只是这回身在皇后宫中感受格外深切。兴奋之情像沸水蒸腾,在宫中各处弥散。
薄姬却更加不愿出头。高祖称帝,王后也正式册封了皇后。暗中的杀机酝酿更甚,后宫眼见会有一场更猛烈的风雨将至。
薄姬此时已能确定,前世的皇儿确实守诺,果然又投生在自己腹中。幸好厚实的曲裾包裹,三个多月的身孕倒也不甚惹眼。
眼见着开春渐暖,她情知再隐瞒下去,反倒会招了吕雉猜忌。得想个法子离开,成天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免不了担惊受怕。
吕雉后位初定,表面上依然是宠辱不惊,按兵不动。而戚夫人还有一干美人宠姬,却忍不住蠢蠢欲动,想要和这位杀神别别苗头。
薄姬虽然看不得她们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却更怕会被殃及池鱼。
尤其是海棠出现时,和孩子们相处得不是一般的融洽,还连带着宫女陪同的,都加入了戏耍之列。
薄姬不解皇后为什么会人前人后,言行大相径庭,时而爽朗时而阴沉。但吕后待她的亲厚,众人都是看到的。
戚夫人倒是不会把她放在眼里,那管夫人和赵子儿,反而隐隐透着敌意。
若是前世,薄姬定然不会怀疑。而薄太后却是阅人无数,这一世自然不会再看漏了眼。赵子儿眼底舌尖都藏着冰棱子,那寒气根本就掩不住,哪里还记得什么姐妹之约。
11
这日,早春初至,阳光正好。
吕雉却有些气闷,又缩进了壳子里。
刚刚和妹子妹婿叙过旧,暗中插手了一些朝政安排,以应付宫中渐起的风言风语。
太子也被召来,好生教导了一番,不免有些垂头丧气。海棠有些不忍,恰好出头,带着大家去园子里放纸鸢。
薄姬自然也紧随其后,看到太子和皇后,都投入到嬉戏之中。她也轻轻吐出一口气,虚扶着小腹,等在凉亭之中。
不一时,有人惊呼,原来风筝勾到不远处的树上去了。一群宫人跟着太子去到树边,薄姬也起身去看。迎面呼啦啦已经围了一团人,竟是戚夫人带着如意正在湖边喂鱼。
“母妃,这个纸鸢好神气,孩儿想要。”如意一贯得宠,自然有人赶紧架梯子帮忙。
等取了纸鸢,线却是断了。如意捧在手里看了两眼,撇了撇嘴,又扔下了。太子刘盈弯腰捡起纸鸢,笑眯眯地去牵如意的手,“皇弟,这纸鸢没扯破,我们接上线一起玩吧。”
“皇兄白日在此玩耍,不去上课,我要告诉父皇。”如意昂着头,很是得意地甩手后退。刘盈一愣,松了手。
薄姬眼尖,看见如意脚后有根断裂的树枝。正要出声提醒,就见戚姬从一旁伸手去扯如意,口中惊怒:“盈儿,弟弟与你说笑,你怎能推他?”
说话的功夫,已是随着如意胖乎乎的小身子一道向后仰去。他母子身后,正对着一段假山嶙峋。
变故陡生,刘盈小脸一白。顾不上辩解,只想拉住弟弟。
薄姬眼见吕后急步走来,深吸了一口气,闪身插到戚夫人身后一把托住了她,自己的后背却在冲力之下,撞在了山石之上。
她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只暗自拱起腰身,费劲推起了戚夫人。心里想的是:这该死的戚懿,还真的舍得用力呀。
跟着眼前一黑,就势瘫倒。
12
薄姬醒来时,看见吕后竟屈尊降贵,坐在了她的榻前。
不等她挣扎起身,吕雉赶紧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躺下。
“妹妹,不必多礼。你如今已是身怀龙种,身子要紧,好好躺着。”
听到孩子无恙,薄姬提着的心,从嗓子眼滑了回去。
“今日是我大意了。不防那贱婢敢出此阴招。幸亏妹妹机灵。你对我母子的大恩,吕雉不会忘记。你好生将养就是。”
只见素日不喜形于色的吕后,咬牙切齿,眼底一片血红。薄姬知道,自己赌对了。
吕雉走后,贴身宫女小月,眼红红地过来,服侍她用了药,这才破涕为笑,连声恭喜。皇上没有亲自来看她,却遣人来宣旨封她为美人,赏了一大堆金银珠宝、补品药材。
除了皇后娘娘,其他各宫夫人嫔妃都送了礼物来贺喜。戚夫人也派人送了厚礼,一为道谢,二为贺礼。
这下想低调也不成。薄姬明白,戚夫人多半要恨她多管闲事。先前如意那小胖子,真要踩着树枝,不过是滑个屁股墩。倒是被他娘扯了一把,才能一起摔到假山边。
这对母子是刘邦的心肝宝贝,谁磕着碰着,见了血,都不会是小事。
这看似柔弱的戚懿,倒也能狠得下心。薄姬想想,有些后怕。不过,以为这样就能借着太子失德扳倒太子,未免太小瞧了吕后。
刘邦听了管夫人、赵子儿等人言辞凿凿的证词,自是一腔怒火,要去问罪。
戚姬却拉着刘邦哀泣,直说太子年纪还小,难免意气用事。刘邦心中不忍,留在受到惊吓的戚姬母子身边,好生安抚一番。
隔日下朝,皇帝面沉似水,来了皇后宫中。先着人召那不肖子入宫,随即大驾去探望了薄姬。待听了薄姬和宫人的陈述,这才面色稍霁。
吕后也不多言,只带着太子去皇帝面前请罪。
太子在海棠的影响下,倒也没那么怯懦。当即跪在殿中,一五一十讲明了事情原委。
末了还言辞恳切地自责,“没有护好弟弟,叫他受惊了,请父皇责罚。”
刘邦沉吟了片刻,说道:“你身为太子,又是兄长,理当谦让,做好榜样。这次亏得薄姬见机快,才没出事。”
“不过,薄姬腹中胎儿险些受累。还是你行事不当造成,小惩大诫,罚你禁足一个月,好生读书反省。”
转身又训诫吕雉,身为皇后,又怎么会带头嬉耍,耽误太子学业,须知慈母多败儿。
吕雉自承有过,请皇上见谅。海棠暗地翻翻白眼,这老皇帝,揣着明白装糊涂,存心偏袒戚姬母子。
吕雉暗哼,都是你干的好事。险些被那狐媚子,算计了去。
皇帝摆明和稀泥,还能怎么办?且忍着。
13
借着这次的事,薄姬露了个脸。她却没有打铁趁热,顺杆子往上爬。而是乘机装病,搬进了略偏僻的美人居所。栎阳宫,到底不及后来的长乐宫恢宏阔达。
薄姬平日待人和善,小月偶尔便忘了尊卑,大胆抱怨这里过于冷清,还不如皇后娘娘那边,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
薄姬笑笑,不置可否。她倒是觉得这院落里,更舒心透气,等身孕再稳当些,大可在院子里辟块地,修篱种菊,安然度日。
薄姬历经三朝,虽独尊后宫几十年,却也是看惯了底下后辈们的心思手段。她既离了吕后的羽翼,自然还得小心从事。这宫里,能忍常人所不能,才是护身的本钱。
帝王的情爱,说变就变,何苦去争。再说,老皇帝也没几年活头了。就让戚姬去和吕后争锋,她有子万事足。
前世日子更艰难,她不也熬过来了。刘邦不来,她们母子才更安全。
这一世,她有名分有居所,手头还小有薄财,倒是得设法联系上弟弟薄昭,好多做一些准备。
赵子儿和管夫人起初还结伴来看过她几次,管夫人倒是还端得住,赵子儿每次来总是含酸带刺。一边嫌她住所寒酸狭小,一边羡慕她呆人有呆福,不过一次,也能得了龙种。
薄姬却知道,赵子儿之所以不能生育,不过是戚姬借管夫人的手,给她下了药。这也是后来她听宫中老人闲聊,才明白的。
戚懿得宠多年,对刘邦倒是真情一片,恨不能时刻霸占刘邦的身心。即便刘邦长年在外征战,她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也甘愿不辞辛苦,风尘仆仆地随军相伴。
她的眼里,根本容不得沙子,只是手段到底稚嫩了些。远不及吕雉的杀伐果断。
好在那时吕雉的心思远大,还没想着在子嗣上下辣手。
薄姬现在要防备的反而是戚夫人一系,为了自己和恒儿的将来,她不介意将水搅得更混些。
14
薄姬六个月时,赵子儿和管夫人终于掐起来。
起因是薄姬睡眠不安,太医请脉后,命人在寝殿里搜寻发现了一个香囊。
薄姬除了偶尔至皇后宫中请安,平素很少与人来往,只有她的两个好姐妹不时会顺道来坐坐。
日防夜防,终究还是让她们得了手。薄姬哀呼着,把这个含有麝香的香囊呈给了吕雉。
皇帝御驾在外,这一次戚夫人并没有跟出去。此时宫中能做主的,便是吕后和戚夫人。
一番拷问,线索很快指向赵子儿。
一顿板子下去,赵子儿只喊冤枉,她说这个香囊原是管夫人送给她的。
管夫人哪里肯认,直说自己瞎了眼,不知道这个妹妹竟然包藏祸心,还敢血口喷人。
戚夫人也疾言厉色,斥责赵子儿行为不端,还要攀咬他人。
吕后却眯眼看向管夫人,“竟敢谋害皇嗣,你们好大的胆子。既然都不肯认,来呀……”
当下也不再多言,直接将两人关进了永巷,待刘邦回来定夺。
两人于是在永巷囚室中,相互赌咒谩骂。到底还是娘娘,管事的无奈,只得将二人分隔开来。
薄姬再次躺在了床上,白着一张脸,忍着泪,对吕后说:“多谢娘娘垂怜,蒙皇上圣恩护佑,这孩子是个命大的。只恐怕,生来要有些不足了。”
吕后再次安慰了一番,说这孩子也算是有福的,不必过于担心。又赐了些金银珠宝,让她安心保胎,免了日常入宫请安礼仪。
吕后带着一群宫人,浩浩荡荡地走了。世界,终于清静了。
薄姬隔着被子,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勾唇一笑。
“恒儿啊,咱们总算安全了。”
这次帮着吕后,折了戚姬的左膀右臂,也消了吕后心中的芥蒂。短期内,没人敢再找自己的麻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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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囊确实是管夫人送给赵子儿的。这赵子儿原是个没脑子的,只会咋呼,常常被管夫人当枪使。
两人无事献殷勤,常来光顾她的寒舍。薄姬一直小心提防着,不久就发现了端倪。她错手打湿赵子儿的衣服,交代小月趁赵子儿不备,带她换衣时取下了这香囊。
原来,管夫人让赵子儿戴着这个,是想不知不觉让薄姬中招,慢慢影响胎儿发育。
香囊里的用料,却是薄姬让人添加了分量的。这宫里的阴私,大概没人知道得比她更多。手里有钱,总是能找到可用之人。
事情到了这地步,赵子儿即便是猪脑子,也会想起为什么管夫人从前就爱送她一些随身佩戴的物件。这个贫家出身的女子,哪里会懂得这些。
而前世的自己,不过是因为,没有被别人放在眼里而已。
说到底,人畜无害,才是避祸的王道。这些,她不会跟小月细说。小月只要耐得下清苦,肯忠心跟着她这个不起眼的主子,日后总有她的一份前程。
听说皇上回来了。然而管夫人却没等得到御审,她在前天夜里用一根腰带,把自己给吊死了。明明之前她还有恃无恐,却突然等不及地畏罪自杀了。
赵子儿在里面开心地吐口水,像极了市井中的疯婆子。
刘邦不愿意见她,直接派人除了她的位份,让她重新回到了织室。他也没来看过薄姬,因为戚姬病了。据说是心伤自己真情错付,没有早日发现这两个美人的歹毒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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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雉也没有再来,因为她变得很忙。忙着教导太子,忙着鲁元公主的婚嫁,忙着帮助刘邦铲除异己,更忙着稳固太子位。
戚姬依然执着地走在作死的路上。时不时地就有风声悄悄传来,说皇上想废了刘盈,如意要当太子了。
所有的人,似乎都忘了,宫里还有个待产的孕妇。
薄姬终于在后宫中过起了隐居生活。每天睡到自然醒,闲来也不出去乱逛,就在自己的菊圃边,兜兜圈子,伸展胳膊腿。
此前,她和薄昭也已联系上,在她的暗示下,给她送了个稳重的丫头进来。
有这个丫头在,薄姬更加心安。在夏风掠过宫墙深深时,薄姬再次安然生下了未来的小皇帝,刘恒。
当然,这个时候,孩子还没有名字。八月里,燕王臧荼叛乱,刘邦领兵平叛,御驾亲征。
后宫里多时没有小孩出生,这一下皇四子的出生,让薄姬冷落的庭院,再次热闹起来。
吕后和戚姬的大礼,首先赏赐下来,跟着是一众嫔妃道贺。羡慕嫉妒恨的眼光,在看到小小的刘恒时,竟也都渐次柔软下来。
皇后甚至兴致颇高地抱起了那个闭眼蹬腿、皱巴巴的小婴儿。谁都不知道,一时的心软,皇后壳子里的海棠姑娘,又被放了出来。
看见海棠那真心喜悦的神情,薄姬以及一众宫妃的心,都好像落了下来。娘娘,居然很喜欢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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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过后,又是长久的冷寂。皇子一天天长大,皇帝却一天天在战场和朝堂上征战,再不然就是在温柔乡里流连,父子相见的次数少得可怜。
所幸,终究给起了名,恒,果然还是刘恒。薄姬很满足,这样正好。只要恒儿能平安长大,只要天命不变,该是自己的,不争也是会有的。
薄姬想起恒儿三岁时,母子俩偶尔在宫中走动,她又遇见了那个神秘的女子。薄姬知道,她是刘邦封的雌亭侯许负,也是前世恒儿的义母,许国太。那个预言她是天子之母的天下第一女神算。
那个时候,许负不过二十出头,青衣墨发,行走在宫中也如山野中的仙人。
她轻抚恒儿的脑袋,深深地看了薄姬一眼,开口说:“贵人命格奇特,乃天命之人。当谨记,随缘就份,天道循环。切不可妄动。”
薄姬心中一颤,只觉得眼前女子墨黑的眼睛,能全然洞悉自己的心思。上一世,初见时她连将信将疑都算不上。可是这一次,她无法不相信。因为她曾经,一再验证过国太的铁口神算。
看来,她所有的安排,都是多余的谋划。前世她是宫中一介孤女,想的不过是保全自己。这一世,她洞悉先机,总想着有备无患。
其实,萧何、陈平、周勃,哪一个又是好相与的。此刻尚是高祖臣属,若和自己做了交易,难保他日不会生出嫌隙。
无为不争,才是最好的宿命。
悚然一惊间,薄姬终于寻回了初心。她愿意静静地等待下去,等到恒儿成为代王,等待离开这步步惊心的宫廷,等待天命所归。终有一日,她会重新回到长安,成为长乐宫真正的主人。
就让吕雉和戚姬,斗个你死我活,这也是她们的宿命。
重生一世,不过是让她,能回头看清自己。
秋风飒飒,菊圃飘香。薄姬觉得,富贵开遍,她依然是一束浅淡菊花黄。
系列目录:
1.幻境花缘丨新霸王别姬
2.幻境花缘丨吕雉不狠,地位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