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

阿虎是我的同桌。他长得好黑,像黑炭堆里爬出来的泥猴,额头中间长了一块疤。我问,你的疤怎么弄的。

他似笑非笑地说,爬屋顶的时候摔的。

爬屋顶做什么?

他看了看我说,因为我知道海更远的地方是什么,屋顶比较高,看得远。

听了阿虎的想法,我马上感受到他的与众不同,因为至少我没有过这样的想法,海那边有什么,陆地更往里是什么,我不关心,对于我,这座小镇已经足够大了。阿虎说他长大后是要当海盗的,出海,拥有自己的大船。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海盗是什么,只觉得海盗跟劫富济贫的大侠一般,总之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名号。

阿虎说他的爷爷以前就是海盗,只是后来被别的海盗霸占了领地所以回来了。后来才知道,他的爷爷只是年轻时去过南洋当矿工,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坏掉了,我见过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不爱说话,整天躲在小黑屋里。由于吸入尘灰太多,肺都坏掉了,常常咳嗽得厉害,隔老远就能听到他吐痰的声音。

每天阿虎的老爸骑着摩托车载着他来上学,这时候总会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那时候摩托车还是非常罕见的。阿虎表情平常地坐在上面,后面的排气管呼呼地冒黑烟,一路开过来,拖了足足两米长的黑尾巴。

开学的时候,我的座位没有凳子,阿虎主动把他的凳子让给了我,他说这凳子太破了不想坐。为此,阿虎在老师的眼皮底下站了三天,学校也不管这事情,最后他老爸干脆从家里给他搬了一把凳子过来。他的凳子比我们的都高,在班里一眼看过去,显得很突兀。为此,我把我最喜欢的一个贝壳送给他。

他把它扔回给我,说我们男的不应该碰这些,女孩子的玩意儿。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感激他。他爱在本本上面乱涂乱画,对那本黄皮的语文书也不例外。

这是什么?他老画一颗骷髅头,下面两根骨头。

这是海盗的标志,你不懂。

为什么你画的人的肚子都是黑乎乎一块?

这是内脏啊,肠啊什么的。

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画出来?

它不是本来就有吗,既然有,为什么不把它画出来,我们画东西如果不把该有的部分画出来就是不完整的。

所以在阿虎的本本里都能看到一个个能见着肠子的小人儿,张开双臂,身体和脚的不成比例看起来有点怪异。他们都不穿衣服,阿虎说衣服会遮住他们的内脏,也许他也觉得衣服本来不属于人的一部分。

阿虎不喜欢阿柴,其实我也不喜欢他,只是不敢表现出来,怕被他孤立。他想做班里的老大,很会拉拢人。他家挺有钱,常常把方便面的调味包分给班里的人吃。那时候,小镇很难买到这种东西。他有个远房亲戚是做货运的,每次都会给他家带几箱过来。因此,调味包是他在家里吃完方便面然后带过来的。虽说是调味包,却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每天阿柴来到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涌过去。

阿柴站在凳子上面,如同指点江山,对着他的子民拿着一袋调料包笑盈盈地给他们分,每个手心只会倒上那么一点点,而且由于份量不够,爱给谁分就分给谁。那些孩子看着手心好不容易得来的调味料,拉长了舌头,一点点地舔,实在没有了,就用舌头狠狠地再来回抹一把,然后再用衣服擦擦手,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那时候估计是阿柴最享受的时刻。

因此,班里很多孩子都成了阿柴的跟班,甘愿对他惟命是从,无论去到哪里,他的身后都是一伙人。阿柴知道阿虎不喜欢自己,阿柴也看不惯阿虎无视自己的存在。一回,阿柴把调味包分到一半就不分了,走出人群,来到阿虎的面前,依旧笑嘻嘻地说,怎么,阿虎,你不想要调味料吗?阿虎在本本上涂画,根本没理睬他。阿柴把东西更放近了一点,挡住了阿虎的视线,阿虎把手一甩把阿柴手里的调味料甩飞了,撒了一地,谁要你的调味料,怂包才吃你的。

这时候,他俩周围都是孩子,阿柴被羞得脸红耳赤,无趣地回到自己的座位。阿虎彻底得罪了阿柴。阿柴最擅长的就是搞小团体,孤立不顺从自己的人,联合那些得了自己好处的人一起作弄别人。他会偷偷地拿剪刀从后面把女生的头发剪掉,在纸上画一个小乌龟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贴到别人的后背,或者从后面把男生的裤子一把扯下来,让他在众人面前丢脸。那些被捉弄的人只是敢怒而不敢言,更不会报告给老师了。

我说,阿虎,你不应该跟这种人计较的。

阿虎说,我不怕他,我们做海盗的。

我听着他的话,感觉海盗这个词从他嘴里冒出来真的像大侠般。

除了我,所有人都不跟阿虎说话了,没有人再敢搭理阿虎。阿虎自己倒是没多大关系,依然我行我素。

那天阿柴来得很早,他蹑手蹑脚地来到我旁边,把阿虎的书包扯下,我转过头,他瞪了我一眼,说,干嘛啊,想多管闲事吗?然后嗖一声,他把阿虎的书包一把扔到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之后,他乐呵呵地等着看好戏。

不久,外面门外响起了阿虎他爸闷声如雷的摩托声。

我知道,他来了。

阿虎找了好久也没找到书包,他问我有没有人来过他这里。阿柴在邻座远远地瞪着我,我低着头不敢作声,他便不再追问。他把教室所有地方都搜遍了,包括讲台,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有人那么恶毒把自己的书包放进了垃圾桶里。

直到放学的时候,同学打扫卫生,有人叫了一声,哎,谁的书包,怎么放在垃圾桶里啊?阿虎三步拼作两步上前从那位同学手里夺过书包说了句,我的。阿柴在一群孩子中间起哄说原来阿虎想调位置,搬到垃圾桶里去啊。然后全班人哄堂大笑。阿虎的脸涨得老红,握着拳头,额头的青筋清晰可见。我拉了下他的手,他低着头,咬着牙说,走开,没你的事。

幸好,阿虎并没有做出什么事情。

我心里感到很愧疚,作为朋友,我没能帮他一把,甚至站在他一边。我决定独自去找阿柴谈判。

阿柴正在教室外面的沙地上玩耍。他正骑在一个同学的背上,用他那双油腻腻的手大力拍着胯下那个同学的屁股,嘴里喊着,快,快!

我说,阿柴,我想跟你说点事情。

阿柴说,什么事情?

不要为难阿虎,行不?

我说你干嘛非得和他耍?你帮他干嘛?

因为他是我兄弟,我说。我很惊讶我说出这样的话,原来我已经把阿虎当做我的兄弟。

阿柴撇着嘴笑了说,兄弟?那我凭什么答应你?是他先惹我的,我可是讲道理的人。

我说,我以后可以借作业给你抄。那时候我凭着一点小聪明,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每次都有很多同学争着向我借作业。

阿柴沉默了一会,眼里闪过一丝光,说,如果你帮我抄的话,我还可以考虑一下。

由此,我跟阿柴达成了协议,这场风波总算暂时平息下来了,而阿虎并不知情。

我和阿虎并排坐在码头上,远处依旧是轰轰隆隆的机器声,六月的夕阳落在我们身上,阿虎的脸藏在夕阳的阴影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脚下的海水暖暖的。头顶的那片天还是那样蓝。

我说,阿虎,今天老师问我们的理想时,你说你想做一名海盗,那时我真的没有和他们一起笑。

阿虎站起来,拉开裤子,尿液像水柱般飞溅出去,他边撒边说,没关系,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

我说,其实,我也不想做科学家的,只是他们都说科学家的,我就跟着说。

阿虎看着我说,那你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我还真的没有想过,我反而羡慕阿虎,至少他知道他以后想干嘛,不过我知道我要离开这座小镇,我不想和奶奶一样在这里呆一辈子。

我想不出怎么回答阿虎,于是我说,你为什么想做海盗?

阿虎把裤子提上,坐下来,看着海平面说,我喜欢呆在海里的感觉。可是我又不想和我爸一样做个打渔的,我要做惊天动地的大事,做海盗不会被别人欺负,还可以惩罚那些作恶的坏人。

我突然觉得阿虎好帅,那黝黑的皮肤也变得有型,夕阳下的背影变得高大,我说,做海盗得有大船,可是你哪里来大船?

对啊,哪里来大船?阿虎陷入了沉默,他说,没关系,肯定有办法。

要不,跟我一起做海盗吧以后?阿虎把他瘦而有力的手搭在我的肩上说。

我笑着点了点头。

一天早上,我正在座位埋头忙着帮阿柴抄写作业,上课之前就得上交老师。我翻本子的时候,阿虎瞥到了本子上阿柴的名字,他瞬间明白了这一阵子为什么阿柴不找自己麻烦。阿柴一手夺过本子,嘶嘶,几下子就把阿柴的作业本撕成粉碎,跳到阿柴面前,把作业碎末摔到他的脸上,一地的纸屑。阿柴被这突然其来的一切给震住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脸色由白涨得紫红,像要把阿虎吃掉,不巧,老师已经进来了,他只得板着脸坐下。

阿虎和我一起走路回家。半路上,阿柴带着他的那班人马站在路中间把我们堵住了。阿柴挽起袖子说,阿虎,你不把我们之间的帐算清楚,你别想从这里过去。

我担心地看着阿虎,我说,我们走吧,别管他们。

阿虎不理我,说,我们按照男人的方式解决问题吧。我们来拼拳。

我们这一刻不说话,其实我们都认为阿虎处于劣势,阿柴的手腕比阿虎的粗,力度上,阿虎肯定不如阿柴,可是这个方法是阿虎自己提出的。

我看着这个场面,尘土飞扬的马路上,看着他们在对峙,我在阿虎耳边说。

我们还是走吧?!

拼拳是我们小孩子玩的游戏,玩游戏的双方,其中一方先用自己的拳头打对方的拳头,然后再换过来,谁最后扛不住,谁就输了,这个游戏拼的就是谁的拳头硬。无论谁的拳头打谁的拳头,其实双方的手都会痛,只是我们还不懂得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这样看来我们都认为阿虎会输掉。阿柴轻蔑地笑了笑,说,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哦。那输了的人怎么办?

阿虎想了想说,输了的人就喝对方一泡尿。

好,一言为定!阿柴爽快地答应。

开始,阿柴用自己的拳头先拼阿虎的,阿柴的拳头明显的比阿虎的大,阿虎的太瘦了,手都是骨头。阿虎紧紧地握着拳头,用力得能看到在发抖,手背的青筋清晰可见,他咬紧了牙关,大有慷慨赴死的决心。

阿柴扎着步子,半俯着腰,似乎要把全身的力气都送到手上,拳头一石一石地打下去,每打一次,阿虎的手就要抖一次,仿佛在消化每一次带来的痛感,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退缩,两个人的拳头已经泛红,其实对于阿虎来说,有些地方已经发紫。

阿柴冒了汗,脸色也变了。周围变得很安静,夕阳下,阿虎站成一尊塑像,从一个六岁男孩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个成熟男人才有的坚定与忍耐。

阿柴拿着仇恨与横蛮在拼拳,阿虎拿着男人的名义在拼拳。

我们不知道,从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在痛疼与恼怒的交织下,阿柴彻底发疯了,他一口咬在阿虎的手背上不放,我们都被阿柴的举动吓呆了,七手八脚地把阿柴拉开,阿虎的手背上清晰可见两排牙印,有些地方还在冒血。

毫无疑问,阿柴输了,他的耍赖已经证明他输了,当然,阿虎没让他喝尿。

经过这件事情,阿柴的威信急速下降,很多受他欺负的人也开始反抗,而他的远方亲戚由于转行,他家再没有方便面吃。没有了调料包贿赂同学们,他的很多跟班也远他而去。阿柴变成了普通人。

一天,阿虎神经兮兮地跟我说,他知道怎么弄到大船了。他看着我,眼睛都在发光,似乎自己要做船长了。我说怎么弄?

他不说话,只是对我神秘地笑了笑。

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他又画好了一个骷髅头。

阿虎这一阵子变得神秘兮兮的,行踪诡异,他爸不来接他之后,他也没与我一同回家,放学铃声一响,就没了人影,身上脏兮兮的,衣服沾满了铁锈。

一天,他偷偷地拉我到墙角,从兜里掏出一捧硬币,全是一毛的,一数,足足有三块钱,对于小孩子而言,已经是了不起的数目,看着这么多硬币,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从兜里摸索了好久,把最后一枚硬币放到我手心,说,你帮我存着,我要攒着以后买我们的大船,我们很快就有大船了。我能看出他内心的兴奋,我没问他这钱从哪儿来的,因为我知道他不说,我问也没有用。

我把钱币和我最珍贵的贝壳一起锁在了床底的那个铁箱子里面,奶奶不会乱翻我的东西,我知道这钱对阿虎来说有多重要。

也许,要不是阿虎出事,我永远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天早上阿虎没照常来上学,第二节课已经下课了,我旁边的凳子依旧空空的,班主任被校长叫了过去,表情很严肃,还带着丝慌乱。第二天,阿虎他爸骑着他那辆拖着两米长尾烟的摩托车载着阿虎他妈来学校,他妈哭成泪人似的,搬着阿虎的书出去的时候更是瘫倒在地,他爸默默地扶着她走,眼圈也是红红的。我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们,连帮他们收拾书本都做不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我知道阿虎出事了,我看着他们背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好想哭。

原来,阿虎每天放学后都跑到码头的一个废料场捡铁块,然后一个人拖着几十斤重的生锈铁到废品店换零钱,那天,他埋着头捡铁块,没留意到身后的一辆装废料的车正在倒车,然后事故就发生了,车轮子从阿虎瘦弱的身上开过,蔓延开来的血染红了那天的黄昏,忧伤了整片天空。

没人知道阿虎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阿虎真确地离开了。

至今,无论我去到哪里都拿着那一罐硬币,三十枚一毛钱的硬币,整整齐齐地躺在里面。阿虎是第一个教会我梦想的人,我想我该替他像海盗那样生活着,他心中定义的海盗。在人海里,我感受着远方吹来的海风,像海一样呼吸着,躺着夜里,想象着海水的涌动,我想我属于海上的,因为我带着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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