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 边义老师
学诗起步:绝句结尾手法之九、十
(9)直落急收,藏锋留味
绝句的创作,通常都有一定的规律,比如,取材宜小,情节宜少,语言善了,典必慎用,意必巧藏,韵深味长等。又比如,起句要高远,承句要稳健,转句要婉曲,合句无痕迹等。但这些都要依据具体情景灵活运用,不可千篇一律,拘泥一法。象起、承、转、合这种结构,既可以分之四句,一一对应,也可以只用起、承、合,或只用起、转、合,更有特殊情形只用起、承二个层面而已。试看金昌绪的《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此诗的结构十分特别,起句开“打”,接下去的三句说明为什么要“打”,是一、三句式。首句起,二三四句承,没有了转合。这种一、三句式以起句为中心,接着一气而下,句句紧扣,不留空隙。明代“后七子”领袖王元美评此诗“不惟语意之高妙而已,其句法圆紧,中间增一字不得,着一意不得,起结极斩绝,而中自纡缓,无余法而有余味。”(《艺苑卮言》)“起结极斩绝”而中间又不留添插空间,这是本诗最大特色。其长处在于一气贯之首尾,诗以气胜。本诗的结尾方法称为直落急收,斩绝立结。
直落急收,好比书法家挥洒草书,笔势疾速,如惊蛇出洞,宿鸟投林,收笔时藏锋隐势,戛然而止。《春怨》的“不得到辽西”,果然有一种斩绝的效果,结的干净利落。但细加寻思,则意犹未尽。纵然鸟儿飞走了,美梦也续成了,恰如所愿地在梦里去到辽西,那又怎么样呢?梦醒时分还不照样泪湿枕巾徒劳相思无处寄?这表明,诗人虽然已斩绝立结,却也在收笔中藏锋留味,耐人咀嚼。
苏颋的《汾上惊秋》也是一首直落急收而颇受诗评家称誉的五绝。诗曰:
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
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
此诗因首联与汉武帝《秋风辞》的“秋风起兮白云飞,泛楼船兮济河汾”相似,究属即兴咏史还是即景抒情,历来诗评家各有不同看法。其实,就唐人绝句极少用典的习惯(即便用典也常装成不知有典)和诗题来看,此诗应是诗人在汾水所见秋景触发心中悲伤而抒发自已的真情实感,与咏史无关,这从诗题中的“惊”字和句中的“逢”字即可说明。诗人看到呼啸而来的北风把天边的白云一下子刮到汾水和黄河的汇合处那边去,周边草木飘摇的萧瑟响声和心里的失落心绪搅织在一起,结句“秋声不可闻”斩绝而有倒抽一口凉气的惊悚感。此诗急起急收,一气而下,秋声逼人之情跃然可现。故顾乐誉此诗是“大家气格,五字中最难得如此。”(《唐人万首绝句选》)
五言结句的直落急收,因其比七言少了一个音节,读起来干净利索,容易辨别。七言多了一个音节,读起来便舒缓一些。但斩决的笔意,还是比较明显的。例如,李白《早发白帝城》:
朝辞彩云白帝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此诗也是一气急落而下,以一种充满豪情的笔调利索收结。这与王翰《凉州词》结句“古来征战几人回”、李涉《宿鹤林寺僧舍》结句“又得浮生半日闲”及宋人王令《送春》结句“不信东风唤不回”等都有言尽而情意未了但结得斩决之特色。
(10)含浑圆转,诗意厚重
直落急收的结尾,虽然诗人通常也会藏锋留味,以备咀嚼,但更多的还是呈现真情直露的情形。比如,贾岛的《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此诗也是一、三句式,结句斩绝,但语浅义明。再如,戴叔伦的《对酒》:
三重江水万重山,山里春风度日闲。
且向白云求一醉,莫教愁梦到乡关。
斩绝而收的结句也是真情呈现。有时,诗人为了玩深沉,便故意在结句中选用含浑的字眼,让结句有较多的不确定性,这种结尾技巧称为含浑圆转,其目的在于使诗意更加厚重。
且看王昌龄的七绝《从军行》之四: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此诗结句也有斩绝的气势,但用了一个含浑的“终”字便有点不同。“终”字可作“终归”和“始终”的两种不同含义解,用前者解是归期无日,用后者解是誓死不归,一个是逼于客观的无奈,一个出自主观的是豪言,二者差别极大。有人说结句应是豪放语,有人说如是豪放语则为什么不用“誓”字更有英雄气魄?清人沈德潜则认为:“作豪语看亦可,然作归期无日看,信有意味。”(《唐诗别裁》)其实,诗人之所以用含浑的“终”字而不用明白的“誓”字,目的在于用结句的不确定性来加重全诗的意味。也许诗人要的正是既自豪也无奈,这二者都兼有,感情色彩不是更丰富复杂么!试想,沙场百战的军士既有为国效命的自豪感,也当然有戍边征战的苦寒寂寞感,如果诗人用“誓”字即可变含浑为明白,但那喊出来的豪言壮语便只是诗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口号而决非戍边将士的心声了。
王昌龄的这种含浑结尾手法在另一首《从军行》中也有表现。《从军行》之一:
锋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结句的“无那”二字,也是含浑圆转的笔法。本来是写戍边军士在城楼上怀念家中的妻子,随着那幽怨笛声的吹起,突然觉得那笛声消解不掉妻子对自已的怀念。结句的反转是借助“无那”二字过渡的。“无那”意近“无奈”,但“无奈”浅白而“无那”含浑。查“奈”为仄调而“那”为平音,按理此处应用仄而不能平,因此笔者怀疑“无那”是否为“无奈”的刊误,但查过几种最早的版本,均为“无那”无误,难道是诗人为追求含浑圆转的艺术效果而不顾音律的缺陷?关于此诗的结句,李绬《诗法易简录》曾这么评说:“不言己之思家,而但言无以慰闺中之思已,正深于思家者。”这是对王昌龄擅长七绝结句结得浑厚有深意的称誉。
用含浑结尾手法可使诗意不至于浅白直露而有厚味,但有时也造成后人解读时的人见人异。杜甫的一首《八阵图》在诗史上聚讼纷纭历时最久,其疑义在结句的一个“失”字。原诗曰:“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失”字既可作“错失”、“失去”、“未能”解,也可作“失策”、“失之”解,因此字的含浑竟出现了多种不同的解说。作“失去”解的有三种说法,一说遗恨未能吞灭吴国,一说因“石不转”恨老天不助其灭掉吴国,一说吴兵已进八阵图而该阵没发挥威力将其全部灭掉而成遗恨。作“失策”解的也有三种说法,一说以刘备呑吴之失策为恨,一说诸葛亮以未能谏止刘备呑吴自以为恨,一说刘备未能运用八阵图去呑吴乃成历史之遗恨。有趣的是,参与聚讼的都是大名鼎鼎的学者、诗评家,举如苏东坡、钱谦益、朱鹤龄、仇兆鳌、浦起龙、沈德潜、俞陛云、李锳、刘永济等。其实,学者们往往求助史实或解读诸葛亮,说得头头是道,却忘了最根本的事实:诗是杜甫写的,那一种说法对应当是杜甫裁决。可假如杜甫说你们全都对,这正是我要的效果,那你也须认了,这叫“诗无达诂”。
2019-11-06 舞蝶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