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行西北(二)

Laurel应许给Sean的不是幻像。第二天下午不到两点,我们就到了“梦幻之地”。船队从无数水母的头顶划过,海豚在前方时隐时现。Penrose群岛层层叠叠,被红杉的倒影包围,有如蛮荒中的祭坛,一点点的吸取人身上的克制,唤醒狂欢。整个队伍时而聚在一起,从跌落的巨木中穿过,时而在海面上分散,遥遥的只是一些飘忽的点,带着些执迷,或大或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

过了愤怒女神岛,漫天阴云随风不见,我们划过各自的水巷,仿佛穿越古老的结界,转眼已是渚清沙白。两艘帆船停在远处的海湾中,周边是一片月牙形的银色海滩。

海滩上有一个老神仙在遛狗。Adam,Nicko和Hunter是八戒三人组,个个能说会道,一路专负责外联,刚上岸就把老头围了起来。不消说Laurel就是师傅,不停的叨叨,只不过她还有金禅子附体,具大法力,乘风破浪她要冲在前面,但似乎也说明就算成了佛,嘚吡嘚还是嘚吡嘚。Laurenzo无疑是大师兄的角色,身强力大,经常赤裸着上身遥望起天边七彩的祥云。只不过他已经取过一次经,又投错胎到法国,喝多了红酒看多了萨特,每天总是魂不守舍。加上似乎被哮天犬咬过留下了后遗症,一兴奋就会吐出长舌,晃着满头的金毛,呼哧带喘令人慨叹。

Taylor,Catlin和Sean恐怕就是白马三人组,除了干活之外,还分别负责被压迫、供给养和偶尔来些小情绪。剩下我虽有大师兄的心,但实在的说,完全是沙僧的命。能力低下,木讷寡言,游离在体系的边缘。以前看西游,总是不明白这货是来干什么的?就是因为要整个挑担子的便于八戒去寻花问柳么?还是要找个闷葫芦在师傅沦落的时候陪着干瞪眼?如今这个问题已经无法再追问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就变成了他。

不过也许沙僧就是那个没有色彩的多崎作,那一路正是他的巡礼之年。

在旁边远远的看着,搞不清楚谁是渔夫谁是桃源。管不了那么多,我找来海图,努力的回忆来路,想确保还能找到这个地方,再和鱼来转转。看的时候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旅途这才真正的开始”。被Taylor听到转述给Laurel,换回轻蔑的嘲笑,还好Taylor比我更羞愧,间接回到我这里的,是幼稚,也是一种美好。

已经太久没那么幼稚了。

在这是蛎鹬、斑脸海鸭和秃鹰的栖息地。千万年来,他们在这里围猎,繁衍。无尽的紫贻贝、长牡蛎和黄油蛤在海水退却时被供奉在它们面前,潮起潮落,每天都是幸存者的盛宴。

那些亮的耀眼的并不是银沙,而是大大小小的贝壳。消逝的,死去的,掩埋的,都被打磨的光滑圆润。光脚踩过去,像木制的风铃在响。夹杂着崭新的锐利,出乎意料的刺痛正配得上突然泛起的狂喜。

三点多,无风无云,阳光炽烈。这里北纬51度,空气中是静静的清凉,让我想起玛旁雍湖边的午后。那时一切都很明快,我看见纳木纳尼,兴奋地向她跑去如同海边的孩子,一头扎进冰冷的湖里,要把所有罪孽都洗去。可湖水真的很冷啊,冻得我喘不过气,我还想多浸一会儿,直到最后一刻挣扎着跪在水底,刚刚够把头抬出水面,肺痉挛了,张着嘴却只能出气。我在湖水里颤抖,就这么结束了?倒下或者呼吸,都很简单,都不由我自己。不记得当时在想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只记得眼前的天是那么蓝,纳木纳尼的山顶上有一抹淡淡的旗云。

好多事情,如同上天在你心中安放的一枚陀螺,很小很小,但你会时不时的想起,去看看它是否还在旋转,世界是否已经改变。

此刻天应该很蓝,但我用帽子遮住了眼。海水应该很清凉,但我只想躺在枯木旁,光着膀子晒太阳。我想着过去、未来,迷迷糊糊软成了一滩,感觉自己融化了,再凝固;吹散了,再聚起;睡着了,又醒来。

八戒们钓鱼去了。他们仨从小就跟着父母在野外摔打,Adam更是要跟着他爹在夏天去阿拉斯加钓鲸鱼。我去劈柴烧火,白马们打水做饭。六点多渔船返航,双手空空。师傅问:“鱼呢?”,他们说:“路上招了条海豹,把鱼都吓跑了”。问答都很经典,只是Sean有些抓狂。他平时很注意饮食和锻炼,体脂比极低,刚上手就能在岩馆爬五级的蓝线。但这次他来的匆忙,食物没带够。而主厨Cat吃素,所以顿顿没有荤腥。比这更狠的是Cat也许是于心不安,竟然又准备了一袋香肠,留做最后庆祝时的大餐。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的诱惑让Sean原本就有些神经质的状态中,又添加了些许狂热。他总是有意无意的要把晚餐往香肠上引,但似乎被Laurel看穿,总是被否决。

那些喜欢山地运动的“猴类”,一旦到了冷水中,个个都苦不堪言。Sean这种体型“完美”的人,是这里最脆弱的一个。可他是个好孩子,安静的嬉皮,因此极端中总带着些好玩。我逗他说遛狗的大爷讲,这附近有个原住民的渔村,可以去买鱼。他听完很上心,找来海图比划了很久,谋画着第二天大伙在岛上休息时去买鱼吃。等到最后鼓足勇气向Laurel申请时,直接被路太远,划起来不安全,而且理由太弱而否决。然而平白一通数落虽然留住了他的人,却不能留住他的心,第二天站在海角上,他指着辛辛苦苦找来的方位,幽幽的对我说:“Yak,那里有我们的鱼”。

我突然觉得沙僧恐怕还是干了不少事的,也许所有人的罪过都不过是他放大了的欲念。

十一

半夜里又开始下雨。

早晨醒来时帐蓬里有11度,初春似的,听着噼噼啪啪的雨声,一转脸又昏睡了过去。睡啊睡啊,直到梦都酸了,才发现是膀胱酸了。挣扎着爬起来,雨林里湿润的空气似乎充满了咖啡因,吸两口就不再想蜷回去。

差不多8点多,外面依旧空无一人。远处海湾中又多了条双体帆船,也许是半夜驶进来的,在微波中轻轻摇晃,没有一丝声息。

八戒们昨天太兴奋,把帐蓬扎在海边的大树旁,半夜涨潮,现在不知道挪到了哪里。

火塘旁堆满了昨天捡的红杉。Laurel是个“木痴”,每次上了岸,不管多累,她都要先勘查一遍周边的浮木,来来回回手不落空,成捆成捆的往回抱。有一次发现一截大木头,也不叫别人自己就呼哧呼哧的抗了回来,往地上一放,还忍不住的赞叹两句,仿佛捡了个大宝贝,像个孩子似的咯咯的笑。我想这恐怕是真爱,从小养成的,就像鱼看见蛤一样。

我跟她一直沟通不畅,但这件事上很默契,她爱捡,我爱劈。刚开始她也劈,但为的是点火,使得是巧劲。瞄好了点,微微的抬起斧子敲下去,把刃嵌在木纹里,然后托起来往地上磕,轻轻的木头就碎了。很准,很稳,也很有效率。而我喜欢把木头不论大小摆起来,然后斧头举过头顶,抡圆了一招力劈华山,“哈”的一喊很夸张。劈中了效果很好,“梆”的一声脆响,木头飞裂两旁。劈不中效果更好,一群人免费看耍猴。对我来说,乐趣是材越劈越细,不好摆更不好劈,一旦中了浑身舒畅。对他们而言,看着一个人坚持不懈的犯傻,乐一乐也解乏。

Laurel看了觉得好奇,说Yak你为什么这么爱劈材烧火?我随口说这个味儿好闻,像我小时候老家烧的松枝,顺带着给她解释了我们带风箱的土灶。她听完出乎我的意料很兴奋,到处跟人说中国人也烧木头火炉,就像我们烤披萨。我一听心想我的英语真有这么烂么?你们那个烤出来是炭烧,我们那个出来就只剩烧炭了。但要解释会更费劲,转念一想烤炊饼的我们也有,就当你触类旁通好了。

雨地里生火不容易,费了劲拢起来,闲着无事烧水喝。我们带了两个大铁桶,小时候井里打水的那种,架在火上,雨点叮叮咚咚打起来很好听。

Cat过来的时候我正看着一包包的食品袋发愁。按理说每个袋子里都有她写好的操作说明,依葫芦画瓢就好,可我似乎有心理障碍,看着这些西式菜单就发怵,总觉得就算做出来也会很难吃。

虽然每天都有人负责做饭,但Cat实际上全程参与,随叫随到。我们有时候开玩笑叫她灶神,但她说有一天她做了个噩梦,梦到我们的旅途扩展到了一个月,她要多准备一倍的食物,吓醒了。看来责任感强烈的人做起噩梦来也有所不同。

做饭的时候我俩闲聊。我问她:“你是不是练过唱歌?”,

“是啊,小时候我妈妈觉得我太害羞,就送我去了教会的合唱团,希望我能因此开朗些。”

“有用么?”

她想了想,说:“有些事情很难改变。”

我想也是,羞涩也许是天性,再熔入圣咏的完美,恐怕会安静的坚不可摧,也难怪她会说:“音乐早已被写完,创造毫无意义”。不过我猜Sean之所以吸引她是因为他唱歌虽然不着调,但却嗨得无拘无束。看到别人用迥异的方式达成自己未成的心愿,心里也许会有强烈的好奇。她回答的简短,我想得又有点发散,等回过味来再翻成英语,她已经敲着缸子巡岛,叫大家起来吃早饭去了。

今天是休息日,可Laurel依旧处于战斗模式,吃完饭让大伙赶紧讨论下一步的行程,只是大多数人兴致不高,况且海图只有一张,被Taylor抢先拿去研究了,剩下的人各找理由,纷纷散去。

Nicko已经完全缓过了劲,喝完咖啡抽完烟,又撺掇着Adam和Hunter接着去钓鱼。我站在海边看了会儿船,又觉得浑身发酸,于是钻回帐蓬躺下,继续靠吃、睡大法疗伤。

等睡醒了再出来,外面又空无一人,只剩下火塘在冒烟。捣鼓了一会儿把火重新生着,找了几根绳绑在大帐角上往塑料桶里滴水,然后拿来本子写日记。前些天累,每天只是睡前简单的记个流水帐,几点起、几点吃、几点睡,路过哪了,看见了什么。这会儿有空了,但拿着笔写了几行就不知道再写什么好。想把地上的贝壳描在纸上,但不成,后来一想干脆拍下来得了,找来大大小小的排成一排,摆在身边的木头上,才发现上面有人刻了两个字:K2。

不会是那个K2吧,那人的心也是真够大的。在这个飘飘渺渺的地方发现人迹,竟然记着另一个飘飘渺渺的地方。会不会在8611米的某个地方还刻着“Penrose”?或者在火星的奥林匹亚山上刻着“WTF”?这两个字像个虫洞,我的思绪一下子从小岛上跳到了山顶,瞬间有点灵魂出窍的感觉。我一边瞎琢磨一边找来刀也想刻点什么,但又觉得刻什么都多余,于是只好拿了块红杉木,坐在一旁削木屑。有时这种简单重复的活儿更适合胡思乱想,就像有人爱磨玻璃,有人爱打铁。

以前在丽江的时候曾花了三天功夫刻了个瓢。隔壁的老张送了我一块榆木,他说土名叫“豆腐渣”,好刻。又借我一把刀,几张砂纸。我就每天坐在桥栏上,顶着日头刻瓢。那个瓢不实用,用来舀水太慢,当装饰又太过简陋,只合用来费工夫。刻完后老张直接给了差评,用他的话说,生意要你这样做得饿死,二十块钱的瓢你刻三天,不但费时,还费砂纸,用刀能削平的地方干嘛要用纸磨?我也不知道,刻得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是不停的磨,磨到不扎手了,心里就会高兴,会很妥帖。

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削了满满一密封袋。这个季节天气晴雨不定,木头大多是潮的,刚开始要拢很久才能点起来。因此最好用红杉的木心,削成细丝一点就着,虽说费料,但这鼓鼓囊囊的一袋,应该够用好多天。

Laurel来喝下午茶的时候发现了这包木屑,爱不释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每次要用来点火的时候,她总是不给我,还夸张的说:“你不是当真吧,情况还没那么糟。”

有时我想这个世界上要是只有木头,我们彼此看对方,也许会非常顺眼。

十二

时间变得很慢。大海无边无际,怎么也看不到尽头,在岸边徘徊的人,分不清是孤独还是安静。站在礁石上,海浪从周边涌来,气势汹汹,转眼又在脚下四散。远处的海鸟盯着不停聚散的潮水,可能吃饱了在休息,也可能是在等候渔猎的时机,总之一动不动的像道符咒,它不飞,我也不想离开。也许是启示?或者奢望?我闭上眼瞎想了一阵,睁开眼时,它已经不见了。

海湾里的帆船也走了。听Nicko说溜狗的老夫妇从温哥华来,要去阿拉斯加。有时会觉得这个国家是老人的天地,别管水远山遥,到处都是颤巍巍的身影,一对对手拉着手,慢慢的晃悠,看了让人觉得很甜蜜。不过Nicko好象觉得不乐观,他说并非每一对都能这样,要找个愿意放开沙发电视陪你在小格子里晃荡的人很难,反过来,想找个能让你愿意放弃舒适安逸的人也不容易。我问他会和女朋友再来么?他笑着说她不是那么野的人,驾帆船有可能。我说那也挺好,反正海风我们已经喝够了,来杯红酒也不错。

他们这次出海依然没打着鱼,海豹的事也不提了,好在捞回了一大桶新鲜的海葫芦,切得和洋葱圈一样用黄油炒了,只用稍微加点盐,又香又筋道,很好吃。

吃完饭围在一起烤火,听了会儿海况预报,似乎还不错,又激起了大伙对未来的兴致。讨论了一个多小时,决定先往北至Koeye河口,然而再折向西南横渡Fitz Huge海峡,穿过Kwakshua水道抵达此行的主要目的地:Hakai保护区。去Koeye河口会绕点远路,但Laurel说那是灰熊的聚集地,遇上三文鱼洄游能看到灰熊捕鱼,说得大伙心里痒痒的。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还是有些舍不得,总想回头多看两眼。这样的远行不会因为痛苦而停止,也不会因为快乐而久留,因此有数不清的挣扎和无奈。不过有时想想,既然是旅行,似乎也只有这样才够味,才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才会发现不一样的自己。

今天Sean领队,他很尽责,前前后后的招呼人马,一天下来累得不轻。但没想到下午收队时,却怎么也找不到适合安营的海滩。

“无径之林,别有幽趣;无人之岸,几多惊喜”,读起来很向往,但在雨林密布的海岸,情形却大相径庭。由于雨量充足,气候温和,万物都有生长的可能,因此每一寸地表都被充分利用,高大的红杉、黄杉、巨柏和低矮的越橘、山茱萸层层叠叠,一直纠缠到陆地和海潮的分界线。如果没有事先砍出的小路,在这种雨林里寸步难行。国家地理评的十大徒步线路中的温哥华岛西部海岸小径就是百多年前政府为了救援失事的海员修的,在那之前船只一旦遇险,幸存者即便被冲上岸,也会被困死在雨林里。有一次我曾试着要爬到营地边的大树上看看,结果走不出五米就放弃了,那些灌木太茂盛,每一步都无法落地,人被夹在软硬不一的枝杈中左摇右晃,像在木质的流沙里爬行。

行如此,住也一样。我们的宿营地基本都是前人开辟好的,大体上分三类,一种是像昨天那样标准的宿营地,在国家公园里,由政府派人定期维护;一种是更常见的、简易的营地,由渔民和kayak爱好者不定期维护;还有一种是季节性的,或者说是临时的营地,有时能用,但在大潮时可能被淹没。因此找起来也费劲,远看有沙滩,但上去一看根本没有地方能扎营。

没办法,大伙只好分成两队,一路向前,一路回溯,排查沿岸的沙滩。来来回回划了一个多小时,一无所获,Laurel可能中午没吃好,到最后脾气很大,那儿也不去了,就近找了个荒滩登陆。她这一点跟我很像,一旦饿了很容易暴躁。偏巧Taylor今天劲大,不停的说他觉得路上曾看到过一处不错的沙滩,只要再划一个小时就能回去,Laurel不愿理他,他却不停的念叨,到最后逼得Laurel不顾过两个月后要去替他爸妈打工的情份,甩下脸让他闭嘴。可Taylor的内心似乎有一个独立的宇宙,一旦设好参数,就会沿着自己的轨迹运行。老大不理他,他就跟同船的我叨叨。累了一天了,我实在没心情和力气跟他废话,只好自己闭嘴,一边划一边听他长嘘短叹。不过上了岸确实也有点傻眼,找了半天找不到平地,只好先把装备放在潮水淹不到的地方,等吃完饭再说。

八戒们也没找到营地,但他们找到了鱼。起初他们看到秃鹰围在远处的树梢上,划过去一试,发现那里果然有鱼。于是被海豹夺走的蛋白质,这次又从鹰嘴里夺了回来。Adam和Hunter左右开弓,把钩甩下去,不一会儿就能提上鱼来,Nicko来往穿梭负责收货。本来我还怀疑他们买的塑料鱼饵能不能有用,这会儿才明白无限开火的威力,不过同时也觉得他们从小练就的钓术也不过如此,此刻重要的不是技术而是大势,是时机来临时手中要有个结实耐用的钩。大概半个多小时的功夫,他们钩上来五十多条鱼,放生一些较小的,最后载了一半回来。

一看到鱼大伙的士气顿时大为改观,Laurel也立马变得精神起来,拿出平时舍不得用的气灶,准备黄油煎鱼排。原本散乱的队伍也因目标统一而配合有序。宰、洗、剔,这些我想着就觉得麻烦的事,被人抢着干,转眼间二十多条凶狠丑陋的蛇牙鳕鱼就变成了一大桶鱼排。Laurel是原味派,煎的时候只加了点盐,但一口咬下去味美的心都化了,当时觉得就只为钓鱼来这么一趟也值了。

每块鱼排都有巴掌大,一点点的吃着,心里很满足,但还是忍不住往锅里瞅两眼,但又不想失望,于是在远处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专心在碗里。

然后,心里默念的惊喜果然来临,第二轮鱼排又出锅了。看着碗里只吃了一半的首期,突然有种守财奴的快乐,这下才开始大胆的吃。Laurel煎的时候很小心,尽量让鱼排保持完整,并根据大小搭配些散排,让每个人的份量都差不多平等。到最后她自己是最少的一份。虽然平时她喜欢一板正经的强调让领队吃好、睡好的重要性,但此刻她像个为孩子们做饭的暖妈,不停的招呼这个那个。

吃的时候,远处一条鲸鱼游来游去,在灰蒙蒙的波涛里时不时的喷起水柱。吃饱了也不觉得冷,就呆呆的站在那里看着它消失,虽然晚上的睡觉的地方还没有找好,可“这一切似乎没有想像的那么糟”。

十三

第二天起来除了Adam每个人都灰头土脸。我不但没找到平地,连扎帐蓬的空间都没有,只好窝在树丛里,用风绳把外帐挂起来,当成睡袋外防雨的塑料皮用。但这样一来内外帐粘在一起,整个晚上都潮湿难耐,累的睁不开眼又难受的睡不实,半梦半醒的捱到天明。

Sean和Taylor更惨,把帐蓬放在一个大坑上,防潮垫光溜溜的,一晚上都在往外爬。Adam是队里唯一带了吊袋的人,跟小龙女似的,随便找两棵树一挂就可以睡,完全不受地形的影响。起初听他的言谈很像个只知享受的纨绔子弟,但一路下来还是要刮目相看,平时嘴上虽然爱占个便宜,但各种力气活一点不少干。而且在这种条件下还能“享受”,也确实让人不得不佩服。难怪刚开学的时候系主任首先强调的是:“Don’t be judgemental!”,处久了才会发现,每个人都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吃早饭的时候雨停了,无数的蚊子开始飞来飞去。刚开始以为是草蚊子,但不一会儿就被叮出了几个包。急忙打包上船开拔出发,划出几十米后,世界才又终于清静了。

绕过海岬,没有了鲸鱼,鹰也飞走了,我们转向熊出没的地方。

划出不到一个小时,远远的望见山崖上有个灯塔,靠近了一看礁石间藏着个小港,上面耸立着一栋巨大的房子。一个老头站在屋外的平台上,离着老远就跟我们打招呼。Nicko今天是领队,上去自报了家门,说我们自打Port Hardy而来,要往Bella Bella而去。大叔听了很是激动,让我们要小心,说昨晚外海起了风暴,有条货轮翻了,听得人心里咯噔一下,不过更让人难过的是大叔说他这里有的是地方,随便扎营没问题,而且还能洗澡能上网。说得我们心里那个悔啊,眼睛直瞪着Laurenzo,心说你不是划过么?怎么这么重要的信息都不知道,结果就差这几步路,白白的苦熬了一宿。

Nicko开玩笑问他是什么好运气才能找到这份工作,大叔苦笑着说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在这里呆了六年,而且还要继续呆下去。他很热情的招呼我们上岸喝杯咖啡,尝尝他老婆做的蛋糕,说的我跃跃欲试,心想干脆再住一天也挺好。可大伙还是理性的,合计了一下今天还有将近十海里,最好在天气变糟之前多赶路。Hunter是唯一坚持想上去的,但最后还是服从了多数悻悻的离开。后来他说他觉得那个大叔很可怜,他一定很孤独,一个劲的示好邀请我们,我们上去那怕只是给他个拥抱也好。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越想越不舒服,最后只能安慰自己说如果是自己来我会上去,如果是驾帆船来我会上去,但心里也知道,以后恐怕是不会有这些“如果”了。

Nicko听了也不舒服,不过他想了想又说一个人既然自己选择在这里六年,就不会这么脆弱,也不该被想像的那么可怜。况且他也是个“Seaman”,应该会体谅我们的做法,兴许他现在还为见到一队远行的人而高兴呢。

也有可能,想像中难免会投射自己的情绪。不管怎样,久居风浪的人自有他的坚韧。不过虽说减轻了自责,但直到现在,还会幻想在那里扎营,在灯塔上和这个“孤独”的人喝个小酒聊会闲天。

中午在海中间的小岛上吃饭,潮水涨起来的时候只剩下小小的一个尖,这时Laurenzo才想起来上次他们是在这儿住了一晚上,难怪他昨天没有一点怨言,真要是把我们带到这儿扎营,Laurel恐怕会念叨死他。

休息的时候天突然转好了,蓝天白云的晒得还有点热,找了块避风的礁石躺下,竟然还睡了十多分钟。醒来心情大好,就是有些恍惚,猛的一下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也许是大叔的警告起了作用,今天整个划得比平时快。下午不到3点就接近了Koeye河口,正划着远处一艘小铁皮船放着摇滚乐冲了过来,上面一个黑大汉掌舵,旁边坐着个又白又瘦的姑娘,挺着八九个月大的肚子。Laurel上去交谈,我们离得远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旁边Adam嘟囔着说怎么墨西哥的黑人偷渡到我们这儿了,还拐我们的姑娘。Cat说你这是种族歧视,再说墨西哥人不是黑人。他撇撇嘴没再吭声。

俩人走后Laurel把大家聚在一起,说他们是住在河口附近的科学家,研究本地的野生浆果。这会儿正配合政府,在附近搜索失事船只的残骸,请我们也帮忙盯着点。虽然船小,但我们也算“海员”,因此每个人都还是很上心的,划的时候不停的四处张望,但到最后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发现,只有Hunter在海滩上捡到了一个塑料瓶,嘟囔着怎么日本货都漂到我们这儿了,我瞄了一眼是娃哈哈。

Keoye河口是个巨大的海滩,满是细腻的金沙,我们到的时候云收雨住,阳光明媚,一上岸大伙就抢着先把睡袋掏出来,然后铺上垫子光着膀子开晒。经常发现这里有些人对晒太阳很痴迷,往往不分季节气温,只要有太阳就晒,甚至像Lorenzo这样不论有没有太阳都要晒。他前两天在雨中晒感冒了,但仍然一边吸溜着鼻涕说自己太丢脸了,一边继续光着膀子到处晃,看得我都替他冷。有人说老外肉吃多了火大,可我们一路吃素也不影响他们晒的热情。起初我担心病了受罪,尤其是一感冒晚上睡不好觉,但后来耳濡目染,上了沙滩也光着膀子开晒。虽然不像他们那样一直晒到太阳落山,但有那么十来分钟,“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感觉还真爽。

晚上吃饭的时候,下午碰上的科学家们又驾着船来了,送给我们一大桶螃蟹。Nicko兴奋的把要两人抬的桶一个人就抱了回来,架在火上煮。他出发时就很激动,买了个捕螃蟹的笼子,说要天天进补,结果每天晚上放好,早晨收起,始终空空如也。我看他笼子里什么饵也不放,就很好奇螃蟹怎么会钻进去,他想了想说:“Why not?”,我当时看他自信的样子,心想加拿大的螃蟹可能和中国的不一样,如果这样都钻的话,在中国早就绝种了。

饶是如此,他也算得上这队人里的螃蟹专家。Cat吃素,不吃;Taylor对壳类动物过敏,不吃;Hunter和Sean家里从来没做过,不会吃;Adam虽然常吃,但坚持认为蟹膏是螃蟹的大脑。我忍不住告诉他那是螃蟹的精液,他一听恼羞成怒,就硬逼着我把他刚剥开的螃蟹吃了,否则就要摔在我脸上。看着我一口口的吃完,他还是觉得恶心,就挨个去跟别人诉说。其他人这么多天没见过这么好吃的肉,再加上刚奋力划了一天,谁也顾不上理他,最后没办法,只好又去挑了一只,小心翼翼的把蟹膏清除干净了才吃。

看我们吃的这么“斯文”,那个“黑”哥们觉得很好笑,他其实是原住民,但可能是经常在野外所以在这极北的地方才会带着热带风情。他说这螃蟹非常好,完全不用煮,生吃的味道才最好。我们几个吃的热火朝天,频频点头,但谁也不愿找个生的试试。

Sean一开始坚决不吃,但被Hunter不断的挑逗,后来实在忍不住就拿了一个,捧在手里念念有词。他相信万物都有其频率,因此吃什么之前都会念一段咒,把食物的频率转化到和自己一样再吃。也许是饿急了,也许是螃蟹的频率和他非常一致,刚吃两口他激动的声音都颤抖了,“Oh,my God!”,然后一丝一丝的享受,完全是上海人的风致。

不过可能是第一次吃脾胃不适,或者咒语念得太仓促,第二天早起他说半夜拉肚子了,然而语气非但不难过反而带着些兴奋,指着远处探入大海的礁石对我说,“Yak你绝对无法相信,昨晚的星空太壮美了,我就在那里,这是我这辈子拉的最好的一泡屎”。他的措词加上表情有些迷幻,让人搞不清解救他的是内心崇高的准则,还是头顶神秘的星空。

十四

Koeye河口据说有个大部落,远处的山顶上有他们正在修的议事厅,巨型杉木搭成的框架有三层楼高,在空无人迹的山林中如同洪荒中的神庙。也许他们都住在丛林深处,我们就像早年的探险队,在岸边一无所获,除了两位热情而神秘的科学家,再没见到其他人影。

灰熊和三文鱼的搏斗要到秋天才会上演,此刻时日尚早,双方都还在忙别的。对于它们来说,我们从未来过,也从未有过不舍。

早晨出发时发现Nicko的蟹笼里竟然有一只螃蟹,看来节肢动物的好奇心也不可低估。他拎着螃蟹给大伙展示了半天,然后很高兴的放生了,好像送别一个完美的合作伙伴。

沿海岸向北是近10公里宽的Fitz海峡,一路通衢只要三天就可直达Bella Bella。但我们要舍近求远掉头向南,再向西横渡海峡,然后划向深入外海的海角,去往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Hakai保护区的狼滩。

Laurel说到最后刻意提高了声调,要鼓鼓劲,但大伙似乎都习惯了,每个人看上去既不高亢,也不低沉,只是静静的收拾装备,上船,出行。已经十天了,最近腰背和上臂虽然每天都还在疼,但已从峰值回落到预期范围内,算不上大痛苦,而且每一分削减掉的痛苦都渐渐地转化成了新鲜的活力。如同一道门,跨过最初的重压后身体和精神开始步入新的轨道,原本松弛的肌肉重新绷紧,散漫的意志又聚在了一起。当每天20公里的划行不再是奇迹而是习惯时,熟稔的就不只是伤痛,还有了点前所未有的从容。

渡海时南风徐来,天气清明,对岸的山峦如同一道绿线贴在海上,清晰而遥远。西北方高耸的杭特山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刻的金字塔,在柔和的天际线上破空而出略带些神秘气息,想想秘籍再想想宝藏,旅途一旦够长,就会慢慢沉湎于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出了大河口,小队一字排开颇有些气势,恰好划出不远有条老帆船顺风北上得以彰显我们的雄壮。船上的小伙子本来正光着膀子晒太阳,猛然发现我们这样的生物,马上兴奋蹦起来一通抢拍,然后又爬上栏杆叫我们一起自拍,直到驶出老远了还依依不舍的挥手,热情劲远远超出我们的呼应范围。不过Laurel一直很淡定,也许是见多了,她看见远行的人如同飘落的树叶,不像我们还当做是自己未来的倒影。总觉得她的心里还是个孩子,只是有太多经历让她忘记了自己有多年轻。不过转念一想,倘若是我带队,恐怕也会深沉些。毕竟人群里的表现,有时是性格,有时只是分工。

帆船过去半个多小时,又来了艘迪斯尼的主题游轮,硕大无比,老远都能看到烟囱上的米老鼠,Adam很酷的吸了口烟,忍不住说“真他妈想上那条船啊”,Hunter马上如慈父般回望了他一眼,仿佛惊讶于他发达的肌肉下还保有的童真。他瞪着Hunter问:“你不想么?”,Hunter故作惊讶的笑着摇了摇头。Adam索性不理他,只是盯着船,不屑的哼了声:“Bull shit!”。

其他人横七竖八躺在艇上,随着波浪轻轻的晃动。国家地理上曾有一期讲北极划行,主题图片就是一人独在空旷的大洋上飘着,作者说是那种无穷无尽的广阔和寂静诱使他欲罢不能,每年都要去呆一个月,但我当时既去不了北极,也不想划船,只是在一间小小的房间里浏览着风景。此刻望着天空,四周还有点广阔和寂静,心思也开始挣脱,要出来俯视无垠中的自己。

“你会每年都来么?”

“不会”

“但你一定会每年都怀念这个时刻,这个场景。”

“也许吧”

“能不能痛快点?”

“我在这里,为什么要想明年,为什么要想北极,为什么要想另外一个人的一年一年?”

我们之间的对立无可避免,时间久了就会生出许多牵绊。远方并不一定要很远,只要能躲得开此处的纠缠。

米老鼠走得时候拉了声汽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涨潮了,鲁特水道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我们逆流而上略微有些费劲。好在不用赶路,于是按自己的节奏慢慢划着,直到前队围着一根十多米长的浮木观察才追了上去。他们说这可能是失事船只的残骸,也许是船上的货物,总之那是艘大船,这是场真的海难,Laurel一下子又严肃起来,让大伙必须保持队形,注意观察。

大海的深处有些白茫茫,看久了眼酸,观察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现。中间路过一个山头终于看到有无数的鹰在盘旋,但Laurel丝毫没有停下来钓鱼的意思,只是一味催促赶路,“Don’t Stop! Keep Paddling!”。很是怀念她做的鱼排,只是她现在身兼重任心无旁骛。直到一个多小时后绕过海角,她才松口气,不再约束我们,只是按着海图沿直线向远处的海滩前进。只剩下一海里的路,时间还早,可以不急不缓信马由缰。

划入群岛的怀抱之中,海水突然从湛蓝变成了碧绿,如同一个安静的湖,清澈透亮能够直接看到浅浅的沙床。原本突兀的礁石背后全是连绵的银沙,如同热带的海滩,只是海风清凉,不带一丝潮热。

远处的沙滩上有条失修的码头栈道,正想划过去看看,突然发现上面有个姑娘正在光溜溜的晒太阳,她可能没想到这么天高地远的地方竟然会冒出一队人来,我们也没想到划了十多天竟然会在这里见到个赤裸的美女,不过那一刻见到人的欣喜似乎更大,好像在碧水蓝天中坦诚相见也很自然。

姑娘先遮住胸远远打了个招呼,然后转到小树林里穿好了衣服,跟着个小伙走了出来。离得近了Laurenzo才发现这竟是他一年前在西雅图划行时认识的朋友,他们俩的线路和我们逆向而行,这是出来的第五天。Laurenzo冲上岸和俩人又搂又抱,兴奋的不行。他乡遇故知,想起有一年去四姑娘山,在兴隆镇的土路上溜达时,突然碰到多年未见的老同学,说了什么,吃了什么都已模糊不清了,但冥冥之中那种偶遇时的兴奋事隔多年都还记得。

留下他们在那儿叙旧,我们慢悠悠的划到了终点,抬船上岸时却冷不丁看到草丛里立着一个崭新的十字架,由两根很简单,但打磨的干干净净的黄杉拼成,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是工工整整的刻着一行字“It was the best adventure with you”。本来正和同伴说笑,但转过身再看,却突然鼻子一酸,忍不住要流泪。虽然一时有墨镜遮着,但还是怕尴尬,只好借着抬船离开,可等回来时再一抬头,眼泪越发的止不住,不管不顾的流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觉得在这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两个人的美和一个人的凄凉同时交错,如同误入终南山的古墓思过崖的石窟心会忍不住的刺痛,猝不及防。以前和鱼开玩笑,说以后老了谁要是先走了,剩下那个就得环游世界,把对方的骨灰撒到二十个一起想去还没去的地方。当时觉得这是个减轻伤悲的好办法,但此刻看着这个孤单的十字架,却发现悲伤根本无法自已。“It was the best adventure with you”,只是“春风十里,不如你”。

不知道待了多久,转头时大伙儿都已散开了晒太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有同感,不过即便有也很难看出什么,和我一样,人人都有一有个大墨镜。

傍晚的时候红霞满天,金色的波浪一直铺到脚下。Nicko问我在看什么?我说海的那边是北京,现在差不多七点多,鱼快该起床了。他说是么?那喀布尔还是半夜,Sophie应该还在睡。

“Yak,你知道么?我要结婚了!”

“什么?”

“上个月在喀布尔,Sohpie向我求婚了”

“真的?”

“有一天早晨我刚睡醒,她就把我拉到了客厅,桌上用我们去刚果捡回来的石头摆着’Would you marry me?’”

“哇哦!你答应了?”我逗他说,

“那当然,怎么可能不答应?!这次远行结束我们就回埃德蒙顿结婚,然后去阿拉斯加渡蜜月。不过,这些都不够,我将来还要驾帆船环球旅行,把各地的朋友请上船办婚礼。”

“真好,你们一定要来中国。”

“一定会的,我们过两个月回苏丹,教完一年书后就要换地方,可能是尼泊尔,也可能是中国,不过厄瓜多尔也不错,你说呢?另外在苏丹我刚找了个深海捕鱼的工作,怎么样,不错吧?但这事我还没来得及和Sophie说呢,她不知道会不会高兴……”

说起未来他突然很兴奋,也很絮叨,不再象几天前那个“到北方去”的酷哥,我静静的听着,偶尔插一句,快乐之余脑补他未来幸福的模样,一定是个谢了顶的胖老头。

太阳沉入海底,黑暗中营地旁的篝火显得异常温暖。突然很想吃甜的,在树枝上挑了两块棉花糖,烤化了粘上一大块巧克力,一口吞了下去。

十五

夜里起夜看星垂四野颇为壮阔,分辨着仙后与天鹅,却突然发现没手纸了。为了环保和便于管理,我们的手纸都统一放在一个大尼龙袋子里,用过的也被收集在一个塑料袋里和尼龙袋放在一起,以便到达Bella Bella后处理。平时每到一地找好如厕区域后,就把袋子放在显眼的位置,出入有序取用方便。只是半夜里虽说星汉灿烂,却也照不到卫生袋,只好因地制宜,创造性的解决问题。

早晨起来想去取点纸备用,却怎么也找不到袋子,问Hunter时他面色尴尬的说可能已经丢在了Koeye河口。本来他放在一个大木桩上,但出发时一看没了,就以为是被其他人收走,直到昨天到了狼滩才发现谁都没拿,估计是半夜里被斗熊犬叼走玩了。他边说边自责,“那两条狗搞不好会把袋子扯破,你想想吧,人家那么热情送给我们一大桶螃蟹,结果第二天一看满沙滩都是我们留下的擦粪纸,真是操蛋透了。”

确实操蛋透了,那可是我们九个人攒了十天的粪草,白花花的飘散在纯洁美丽的金色沙滩上,想想都觉得罪恶。这次Nicko不出声了,只有Taylor宽慰着说那袋子还是挺结实的,好吧,希望能比熊皮更结实。

事已至此更紧要的问题在眼前,我说谁还有纸啊?结果大伙都摇了摇头,“Soooooo?!”我半是疑虑半是好奇的问,众人一听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齐齐地伸手从裤兜里掏出各式各样的东西,有手掌大的黑莓叶,有指头长的小贞叶,Cat心细,掏出的是一卷被压平的海葫芦叶,只有Nicko最后掏出的是一把贝壳,咦,让人不由得菊花一紧。他们热忱的目光让我难以取舍,但这种事个人感受最重要,需要挨个比对一下。实践证明,看似简单的手纸却是人类进步的结晶,在这里难以找到性能相匹配的替代物,柔软的太光滑,粗糙的又太刺痛。最后只能说,有“洁癖”的人远行要慎重,比如Laurel,她一直黑着脸,不愿来参加我们的分享,只是不停的唠叨,不该把手纸统一管理造成此行最大的纰漏。看着她一脸的愤愤不平,我很好奇她最终是怎么解决的问题。

好在旅途已经过半,还有六天就可以到村里了,克服不了的是问题,能克服的都是小情趣。

整个Hakai保护区从北向南绵延百里,里面有不计其数的岛屿。我们所在的狼滩是其中最大的Calvert岛向西北突出的一块尖角,场景有点像《Lost》里的画面,静静的沙滩和厚密的丛林,以及其中若隐若现的小路。吃完早饭小伙子们的精力无处发泄,于是扛来浮木搭了个大帐,正大汗淋漓时,从树丛里钻出两个姑娘,说是在岛的另一头的实验室里工作的研究人员,今天休息出来转转。看着她们我总觉得像基地派来的邪恶诱饵,果然Adam激动的胸肌都快抖破了皮。姑娘们简单的聊了几句,说还要赶路就告辞了,但晚上实验室要开个Party,欢迎大伙过去一起嗨。

“实验室里开Party”,还是在荒岛上,怎么听都有些诡异。这里本来是原住民的聚居地,可如今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只剩下远道而来的探险者和这些忽隐忽现的科学家。不过一石依旧激起千重浪,八戒们十分积极,那番话对我来说可能只是英语听力的输入,对他们却是真材实料的肉身,于是先跑到附近的河沟里洗澡,再翻出包里味道最淡的衣服换上,吃完午饭后,沿着姑娘们出现的小路,一头扎了进去。过了一会儿Laurel带着我们其他人也尾随其后,探险嘛怎么可以不进行陆上侦察?只是走不出多远就有了分岐,说起划船来Laurel是绝对的权威,但野外徒步就没人服她了,九个人瞬时分成了四队,八戒们向左直奔一堵峭壁而去,说翻过去就是基地;Sean坚持沿着海岸边的礁石爬行,理论上讲环岛必然能抵达另一端的目的地;Laurel带着其他三人一头钻进了树林,说是看到了前人留下的标记;我犯懒,直接回营地了。

如果钻出来的是两个原住民妹妹我可能会努努力,但Party有点太出戏了,就像一路烧香突然却要寻个风情,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心理会要求比较高的转换能力。不过也许只是个借口,只是想独自享受会儿整个沙滩,虽说已是孤悬海外,但时不时还有离群索居的冲动。

先是回到沙滩上跑了两圈,弹了会尤克里里,然后靠着根圆木坐下,远远地看海。沙滩上一时很明亮,很安静,只要人不动,整个画面就定格在那里,只有风,像流动的时间,吹着天上一丝不易察觉的云迹。记不得在那儿坐了多久,想了些什么,脑海里如今只剩下那片场景,如同时空中一个虫洞的终点,每当独坐的时候,不管是在高速的火车上,还是书房的窗前,就会回到那里,回到微微移动的云影中,任海风拂面而来。

许多旅行中明晃晃的碎片,都会在回忆中变成绯红的夕阳下镶着金边的神殿。

营地旁的溪水极其微弱,被倒下的大树一挡就像个水滩,红衫的木屑堆满滩底把水都映成了红的,泡在里面晒太阳很容易想象着自己一身的古铜色,只是最近巧克力和红糖吃的太多,小肚腩压制着板胁球筋的气魄。

洗完了有点好奇源头到底长什么样,于是沿着巨石与朽木逆流而上,之间隐约能看出像是条路,但跟着走到半山坳的小湖边又不见了踪迹,再往里全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沼泽,陷了两次有点后怕,趁着天色还亮赶忙转了回去。

还没到营地就闻到了咖哩香,大部队正在喝饭前的汤,一群人只剩下Sean还没回来。Laurel她们在丛林里转了一个多小时找不到路只好回转,八戒们从头到尾就没走在路上,沿着山崖往上越爬越陡,好在攀岩课上他们是一组的,知道彼此的深浅,一看不行连滚带爬的撤了回来,每个人都还带着点伤。大概半个小时后Sean消瘦的身影终于也出现了,累的有点傻,但一看大伙立马眉开眼笑,大讲他如何历经千辛万苦沿着礁石“爬”到了岛那边,眼看没路了却被一个美女搭救,用船载到了实验室,还请他喝了瓶可乐,上了会网。Adam听着脸都气歪了,也不管他为什么拒绝了人家的晚饭,以及再用船把他送回来的好意,一直在那儿嘟囔:“要是让我遇见了那姑娘……哼哼……”。他强健的身体之中完全是高纯的欲望,有时反而让人不得不赞叹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哥斯达黎加不去,跟我们混到了这里。

吃完了饭Sean拉我给他拍几张照,要晚霞中的剪影。估计他肉体的痛苦也已消退开始有余力做些精神上的追求,于是摇摆着满头乱发并用迷离的眼神望着远方,很摆了些自己满意的Pose,雷的我瞬间为他想好了一个中文名:西门萧。

他姓West,据说祖上是奥地利人,二战后移民到了南非,并改姓West。90年代曼德拉上台后他父亲又合家移民到了加拿大,说起来虽然简短却曲折,带着些不可尽言的神秘感。

“Yak,这次旅行完了你有什么计划?”

“不知道”,我顿了下:“可能会先回趟中国。”

“这里和中国你更喜欢哪一个?”,他好奇的问。

“一个我住的越久就越喜欢,另一个我离开的越久就越喜欢。”

他听了听没吭声,过了会说:“有机会我也想去中国看看。”

“欢迎啊!我可以先给你取个中文名字”,我很高兴刚才的灵感没有浪费,“你叫Sean West,所以可以叫西门萧,或者韦小宝,你喜欢哪个?”

他每个都跟着念了几遍,后来选了韦小宝,但我还是觉得西门萧和他的精神气质更符,只是其中的意境几句话也和他说不清楚,心想多出个雅皮版的韦小宝也不错。

“你呢?今后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我要去一个叫Sooke的小镇,和我女朋友一起开个有机养生食品店。”

“为什么去哪儿?”,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很是好奇。

“Yak,你一定要知道,温哥华岛是全加拿大最好的地方”,他突然变得很认真,“我在岛上转了一圈才找到这个小镇,在南面的一个小港里。我在山上租了房子,每天打开窗就能看到大海。你知道么?这才是我梦想的生活,每天都能看到大海,最大的大海。”

说着说着他又进入了自我陶醉的状态,闭着眼张开双臂,也不知道是要拥抱海风还是女朋友,总之是一脸闷骚,而且幸福无比。

十六

习惯了划行,似乎就不太留恋风景。休整了一天的身体在清晨的海风中又有些跃跃欲试。

天空中有一些云,预报中的低压气旋还在外海,此时周边只是不急不缓的西南风。海图上看我们是沿着深海与大陆的边缘划行,先要北上布兹海峡,钻进岛礁密布的蜘蛛群岛,像破冰船一样穿过布满了海葫芦的水面,然后再转向西北,去往巨蛇岛。

今天的路不算远,但是要赶时间。因为资料上标明的营地正好在岛的中间,每天只有在潮水涨到最高的两个小时,才由一条狭长的水道与外界相连。如果错过了点,要么扛着船在软沙里走2公里,要么赶往近20海里外的下一个营地,每一样都是大麻烦。于是Laurel和Lorenzo一路上什么都不管,只是闷头盯着海图,生怕错过了,但即便如此,到了下午三点多时,我们还是有点迷路了。虽说划到了岛的附近,但周边大大小小无数的水道,一个个的试,每一个划进去再出来都得十来分钟,后来干脆分成两队,沿相反方向搜索,结果在西南角的一片沙滩背后发现了水道的入口。潮水已经开始下退,水道时深时浅,吃水深的双人艇大多时只能跳下来拖着走,但多少还是赶上了潮水的尾巴,拐了几个弯,好歹抢在完全断流前冲了进去。

营地是个粗砺的沙滩,涨潮时只有四、五米宽,虽然不像《加勒比海盗》或者《飞天红猪侠》里那样别有洞天,但小小的,也有几分神秘感。扎好帐蓬,大伙就分几路乱转。我看不远处有颗垂死的巨杉,孤零零的扎在灌木丛里,主干上残留的枝丫很像个天梯,于是幻想着爬上树顶去看夕阳,像金刚一样,结果没两步就掉进了灌木陷阱,身体卡在木藤里寸步难行,也难怪单独有种运动叫做“Bushwhacking”。

树顶不行,只好绕到岛的另一边。潮水退后,从几处浅滩可以跨到对面的礁石上去,虽说有些陡峭,但手脚并用问题不大,转过尖顶后一片开阔,走不远就是一个向海中伸出的断崖,有七、八米高。海浪从三面涌来,抵到崖下的礁石上破空而起,吹得人阵阵发寒。好在有先见之明,穿了长衣长裤,其他光膀子穿短裤的一待太阳落入云层就纷纷散去,只留下我一个人。

离开饭还有段时间。

云慢慢压了上来,坐久了还是有些冷,在崖边找了个凹缝躺进去,风小些,但海浪声不住的在周边轰鸣,不时的有水雾蒙住脸,感觉像躺在将被冲刷的河床上,或是待掩埋的坟墓,让人觉得有点恐惧,但又很好奇,于是忍不住翻过身,一只手扒紧了身边的石缝,一只手扶住眼镜,颤巍巍的探出去,俯视着崖底。看到奔涌狂暴的东西总会感到恐惧和激动,想要跑,但又想冲进风暴的中心里,像坐在捕虾船的桅杆上,双腿断绝的泰勒中尉一样,啤酒永远没有那样的魔力。

海水在崖下来回激荡,白色、蓝色、黑色,一刻不停。盯得久了突然有点晕,感觉自己被奔涌而上的力量吸走,在乱流中很颓唐,像剥了皮的刺猬,撕扯着被抛起,然后又轰然坠落,在礁石上碎了,碎得毫无痕迹。心里一阵阵的悸动,又带着些狂喜。似乎挣脱了,于是冲着海浪狂呼乱叫,有点冒汗,唱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喊的饿了,正好是吃饭的时候。

饭前Laurel竟然主动的要求拍张合影。一路上她都对我的镜头心存戒备,每次拍都会刻意的扭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试了两次明白了就不再拍她,没想到这会她却放开了,一边兴冲冲的用黄油煎海葫芦圈,一边兴高采烈的考我们什么动物的阴茎勃起后是自身身长的八倍?我们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还像往常一样要“理性”的回答她,Adam却直接的朝着自己比划,两眼放光的说:“Eight times!Holy Shit!”,丝毫不顾Cat在旁边的一脸厌恶,Laurel在一旁却已笑的乐不可支。唉!佳人难免被唐突,但这率真的性格还真是令人羡慕!

通常户外小团队一上来是聊攻略,然后就是各种吃的,越聊越恶心的那种,等混熟了就是各种荤段子黄笑话。前两天Cat和Adam已经就做爱时是否可以单方面叫停进行了深入而坦诚的辩论,Adam认为只要起跑了就得到终点,Cat则坚持必须全程高度一致,否则就是强奸。Hunter有些生气,说当然可以叫停,但如果刹不住车的话也不能算强奸啊。Nicko却出乎意料的站在了Cat一方,但他抱怨的是每次不管他怎么叫,姑娘们都不停!

“You son of bitch!”,“Hijo de puta!”,“我日你个先人板板!”

带着点小阴暗我喜欢听他们吵,远远的坐在篝火旁,随手添加些材火,或者放几只冷箭。没有酒也没有音乐的夜里,围着篝火满脑子的不着边际,慢慢的也开始有了醉意。

十七

从一个孤岛划向另一个孤岛。

风暴终究过去了。三天后,我们如期抵达Bella Bella东南角一个无名的小岛。站在距港口三海里的沙滩上,看远处灯火通明,一群人像被缴了械的海盗,盯着港口上进进出出的船,机警却又意兴阑珊。天空从远处看很壮阔,近了只是茫茫一片,罩在各人身上。雨时大时小,但总是不停,让人有点想家,又想有点不一样的事发生。

时隔了好久,才回想起当时为什么不住进村里,那里有酒有匹萨有网有姑娘。但是没人问,也许是划久了犯傻,也许是在想:“异乡的女子啊,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酒浆,只因我心中有铲不尽的泥泞,我的衣袋中有多余的钱币一张”。

落潮时可以登上旁边的岛,上面有座老旧的木屋,里面的报纸是三年前的,看了只想弄出些恐怖气氛来,可惜夜里什么也没发生,早晨吃饭时还是九个人。

Sean一直认为我们只有八个人,Lorenzo是不存在的,只是队伍里的一个幻像。他可能是《第六感》的粉丝,我也喜欢这种臆想,只要没看到后脑勺上的破洞,一切都没啥区别。

存在感是个比“存在”还要奇妙的词。有些人感觉不到别人存在,有些人觉得别人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有些人感觉不到自己存在。记忆就像阿加莎的小岛,你把每个人都邀请上岸,再一个个的干掉。人其实都安然无恙,这个世界要谋杀的是存在感。

Sean闻不到别人,而Lorenzo似乎是看不见。他每天没事就拿出《老人与海》,找个地方一躺,翻两页就开始发呆,好像多年前在吉日那个手捧《金刚经》的人。我问他觉得鲨鱼会怎么想?他说不知道,问我怎么想。我说我想去哈瓦那看看,但鱼说他在那就是喝酒和嫖妓,没啥可看的。

谁知道呢?如果真的是上帝创造了这个世界,那每一样东西应该都是个隐喻。我想像中的《西游记》是佛祖写自己的,他在树下坐了那么久,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想起了那些姑娘,那些心里的沟沟坎坎。好多的分身。有一天他说你回来吧,我们该走了,可动不了的人心总是走的好远,那么长的路怎么绕的过去?猴子去接你吧,但办事欠周转。再派头猪吧,他最明白我的心意,但若都由着它来,恐怕就成了《尤利西斯》,还是得有个书记员,一本正经的,存在感低没关系,会写字就行。

想要站起来的,不会只是尊神,扣动扳机的,也不会只是那个老人。

Lorenzo在法国是面点师,到了加拿大要做Seakayak向导,将来还想在中国学针灸按摩。我问他学了想干什么?他还是不知道,只是一个个的想法,来了就去做。

他给我们看他妹妹的照片,在巴西,超短皮裤大长腿,一头金发跨着哈雷热辣的不行。Adam直接问你们是一个妈生的么?他摸了摸鼻子,说他也奇怪,从小就有人这么问。我心想你要是三体合一,再长成这样,哪还有工夫看《老人与海》。但转念一想,我太浅薄了,海明威不就是这样?

哈瓦那还是得去一趟。

去往北方的游轮接连驶过,他们在温哥华喝过红酒,要去阿拉斯加看冰山。多么美好的人生,衬得我们更加孤零,像一群加拿大野鹅,吃饭、拉屎都在雨里。Taylor说我们这像不像《鲁宾逊飘流记》,我说差多了,他最有意思的部分是求生,而我们不担心这个,我们操心的是如何度过“余生”。讨论珠峰的山难时,罗斯曾问过我们旅行和探险的区别,有说责任的有说费用的,这会我有了答案,我们这个仍然只是个旅行,跟沙克尔顿,希拉里相比跟本算不上探险。Nicko听了却很不以为然,说只有坐在教室里的人才去想这些,实际上只有做和不做的区别。山就在那里,就看你爬还是不爬;海就在那里,就看你划还是不划。嘴上面,永远没有区别。

好象也有那么点道理。

他和Hunter、Adam没事就跑到小树林里抽烟,神神秘秘的搞得像抽大麻一样,每次他讲这么有道理的话时,我总觉得闻到一股臭臭的仙气。

我们的食物是按天计算的,分成包,到最后肯定会吃完,但配料却过量了。因为没有肉,所以Cat准备了大量的奶酪、红糖和黄油做代偿,结果最后两天一整理,发现各多出两大包来。再带回去显然太傻了,于是Sean发明了奶酪红糖三明治,两片奶酪中间铺一层厚厚的红糖,一口就把我齁住了,美国胖子估计也吃不下,可Sean仍以一付饿殍再世的态势,一手拎着裤腰带,一手捧着三明治大嚼不止。他确实是瘦了,不过对于一个天天健身,体脂低于10灵修人士来说,这简单就是服毒自杀,他自己也说这辈子再不想碰这东西了,但现在还得再来一个。

我搞不清楚他是真饿了还是怎样,不过人心情低落的时候很容易喜欢油和糖。Sean吃完了就去写他的九行诗,他是我们的诗人,诗的名字叫做《There are nine of us》。

Lorenzo终于忍不住了,作为一个法国面点师,他并不介意别人的身材,但却看不惯这种吃的方式。好的餐馆调理的是人的灵魂,于是揉面、调味、开烤,一个小时后喷香的Cheese Pizza就出炉了。饼坯又酥又脆,奶酪软软的化在上面,东西都很简单,但每样都得到了应有的尊重,这种出乎意料的兴奋,一下子激发起了所有人创造的劲头。Hunter开始写歌,Sean和Cat开始准备二重唱,Laurel突然像个等待圣诞节的小姑娘,咯咯的笑个不停。

天快黑时我们点起了篝火开告别晚会。Hunter唱的疯狂而迅疾,让人觉得他要把Ukulele砸了,但到最后却突然慢了下来,对着大海唱完了最后一句。Sean的九行诗还没写完,但也满含深情的朗诵了一遍,大概意思是“我们有一个人,旅途天天看不见;我们有两个人,总是讨论吃晚饭;我们有三个人,撞船迷路是傻蛋;…… 我们有九个人,风里浪里悬一线”。打油诗的精华在最后一个字,每念一个,大伙就会起哄和鼓掌。读完后,他握着小纸片优雅的鞠了个躬,另一只手仍牢牢的攥着裤腰带。

最后的节目是他和Cat的二重唱《Northwest Passage》。由于早先领教过他们的合作,所以期待着一场“欢乐颂”。歌我没听过,应该是老老的乡村歌曲。Sean不负众望,一上来调就起高了,于是在跑调前先破了音,然后撑不住的时候陡然降了下来,音量却丝毫未变,不带半点羞涩与胆怯。这是我最爱他的地方,情感总是表达的酣畅淋漓毫无顾忌。

听着Sean如同脱了扣的帆似的在狂风中乱转,大伙和我一样乐不可支,但Cat稳稳的站在那,慢慢的唱着像个老船长,纵容着他的调却收了他的心,两人渐渐的找回了方向。

Hunter唱的时候我几乎一句也没听懂,因此他俩的歌我也没抱太大希望。后来大家渐渐静下来的时候我也只好安静的站在边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不过这首歌实在太慢了,以至于好几次我都觉得要唱完了,结果一个浪打过来,他们又继续唱。我有点失去了耐心,但一转眼却看见Laurel在哭,两眼泛着泪光像个在教堂里听灵歌的人,突然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哪里不对,于是安下心来慢慢的听。

“Oh, for just one time I would take the Northwest Passage,

To find the hand of Franklin reaching for the Beaufort sea,

Tracing one warm line through a land so wild and savage,

And make a Northwest Passage to the sea.”

我不知道Franklin是谁,也不知道Beaufort Sea在哪,但我们划的正是Northwest Passage的一部分。当我看着两个单薄的身影直直的站在海风里,反复的唱着“终有一次我要踏上西北之路,追随他温暖的足迹穿越这蛮荒之地”时,突然有些厌恶自己的浮躁和烦乱,他们的认真让我觉得羞愧又感动,鼻子莫名其妙的发酸,不敢去看一旁的泪水涟涟的Laurel。

“Three Centuries thereafter, I take the passage overland,

In the footsteps of brave Kelso, where his “sea of flowers” began,

Watching cities rise before me, then behind me sink again,

This tardiest explorer, driving hard across the plain.”

听着听着我希望他们就这样一直唱下去,像海浪一样不停的冲刷着海滩,虽然一切终究会结束,虽然后来我知道Franklin船长死了,他消失在第四次探索西北通道的路上,百多年后依然杳无踪迹。

“How then am I so different from the first man through this way?

Like them, I left settled life, I threw it all away.

To seek the Northwest Passage at the call of many men,

To find there but the road back home again.”

如今我回到了家里,安坐在火炉旁,轻轻一点Stan Rogers的歌声就会响起,可只要一闭上眼睛,冷冷的海风就会吹过来,让我想起每一个人,想起那时的自己,才明白Laurel为什么会哭的像个孩子,才会像她一样肆无忌惮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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