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

她是老徐家的女儿,叫徐皖。可她的父亲为保一个叫何溯的男人,成为那个年代残酷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游街示众,死相凄惨,母亲没过多久也随丈夫而去,留下一岁的她,交给何溯抚养。何溯——她的养父,不仅因为她父母的牺牲得保官位,而且从此一路仕途坦荡,直至身居要职,权重八方。

何溯确实待她极好,穿最好的,用最好的,去最好的学校读书,接受最好的教育,花很高的钱请老师来家里教钢琴,书,玩具什么的甚至有很多都是国外进口的。何溯自己用的不多,但是对徐皖,倾尽所能。

一岁的徐皖握着何溯的手指,她什么也不懂,不懂自己失去了父母,不懂眼前的这个男人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裹在襁褓里的婴儿留着口水,闪着光的眼睛盯着他。何溯没有照顾过这么小的小孩子,他只能从头学,给她洗澡,换尿布,婴儿吃的东西很要非常精细,他就把菜叶子和肉末一起剁得很碎很碎,放进米粥中熬得稀烂,每一口都在自己唇边试过了温度后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嘴边。不论冬夏都把徐皖裹得像个球,某天早上何溯被一声巨响惊醒,翻身起来去查看,只见红彤彤的一团球掉到了地上,而里面的小东西竟然不哭也不闹,仍然睡得无比的香甜。小球儿睡得好,却把何溯却吓了个半死,怕孩子被摔傻了,天天摸她的脑壳有没有包。从此何溯把床推靠墙壁,徐皖睡里面,自己睡外面。

三岁的小孩是最难带的,走路都还不太稳就开始东走西窜,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嘴里吐着乱七八糟听不清楚的音节。何溯工作越来越忙分身乏术实在是顾不过来了,便请了个有经验的年纪稍微大一点的阿姨来家里帮忙,全职照顾徐皖。何溯每天出门前都要叮咛嘱咐千万遍,常常重复道:罗妈,缺什么你就只管给我说,小皖就拜托你了。何溯给钱很大方,罗阿姨也很尽心尽责,做的饭徐皖很爱吃,比何溯自己带的时候胖了一圈。何溯确实是轻松了点,只是每每回到家已经筋疲力竭,徐皖却还要缠着他给她讲故事,不然不肯睡觉。何溯哪里会知道这样那样的童话,就只好讲历史,将三国,或者换几个名字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徐皖听得很投入,追着问:到底曹操是好人还是刘备是好人?何溯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不存在好人坏人,那样的分裂动荡,都有自己的立场。皖晚不懂,还是执着地问:曹操到底是不是好人?——小孩子的世界那样单纯,简单到只分好人坏人。何溯想了想:我觉得,曹操应该算是坏人吧。

七岁的徐皖上了学,无数的大妈大婶同事同僚开始蠢蠢欲动——"小何呀?也该有个女朋友了吧?""快三十的人了,也该找个人一起过了,总不能一直单着。""看上哪家的姑娘没?有人就要给姨说啊!没有的话,姨觉得那个人民中学的老师很不错,家境也挺好的,肯定配得上你。"

姑娘们家里有背景的没背景有本事的,都惦记着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的何溯,有没有拖油瓶都不要紧了,人家从军的人气质就不同,更重要的是,仕途一片光明啊,谁不知道倘若嫁了何溯,那就是稳稳的官太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日子指日可待。见了他纷纷抛着媚眼,如秋水之波,眉目含情,动人得不能再动人了,赤裸裸的暗示呼之欲出,再不济,爬个床也是好的呀!富家高干女,父母亲撮合不成就在家里哭闹上吊,留过洋的大胆的直接门口堵拦:何溯,我很中意你,一起去喝杯酒呗。然而何溯已然厌烦,连拒绝的理由都潦草草率。好不容易看上一个能对他仕途有帮助的,刚带回家,小皖就在饭桌上敲着筷子翻着白眼道:哟哟哟何溯你行啊,这阿姨嫁过来是想让我叫妈呀还是想让我滚呐?惊得何溯不敢再在她面前提,对徐皖更加宠顺,甚至托朋友设法给她带过一箱子俄罗斯的玩具,饼干和奶糖。罗妈笑:“这小姑娘真是不得了,机灵得跟什么是的。”那些女人千算万算,错算了徐皖对于何溯的重要性,恐怕远远不止一个普通的养女那样简单。

徐皖按部就班地长大,平时基本不向何溯提什么要求,功课作业也不用操心,但是,她越长大却变得越安静,不太爱说话,安静得像只兔子,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待在家里等何溯。她模模糊糊能感觉到何溯和不同的女人仍有来往,但是她不提,她知道她不该拦,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讨厌何溯身边的女人,她害怕何溯会离开她。她变得越来越黏何溯,每天都固执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等他回家,何溯不回她就不睡觉,罗妈怎么劝也不听,好几次何溯半夜回来还要把趴在茶几上睡着的徐皖抱回房。何溯很无奈,他也想多回回家,多抽空陪陪她,是那么多的工作又怎么能都带回去处理,那么多的交际应酬又岂是可以说不去就不去的。

十五岁,皖晚初潮,鲜红的血吓坏了未接触过这方面知识的小姑娘。何溯刚进家门徐皖就哭着扑向他,边哭边抽噎:怎么办何溯我要死了,你要记得想我,不要埋,一定要火葬,骨灰一部分撒在我爸妈那,剩一点去山顶上撒,这样子我可以飘远一点……何溯哭笑不得,搂着她,像小时候那样哄,搂在怀里轻轻地前后摇晃,坚硬的军装被她给揉拽成皱巴巴地一团,胸前被哭湿了大片。他给她擦干眼泪,带她到卫生间处理干净,一字一句地给她讲什么是月经,为什么会来月经,用词用句丝毫没有敷衍,表情认真严肃,到是让徐皖害羞红了脸。徐皖问:是不是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个大人了?何溯道:不是,但是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个小孩了。不是大人又不是小孩那是什么?徐皖有些疑惑,一时间没能想明白,但她罕见地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而是抓住何溯的手腕,有些紧张地问他:那我以后还能不能和你睡?徐皖胆小,一做噩梦就睡不着了,觉得头顶有东西,床下也有东西,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越想越害怕,常常抱着被子跑到何溯房间,在他身边躺下,让何溯陪她睡,要听着他有力的呼吸声才能睡着。

何溯没有回答,他看着徐皖,长长的头发延着她细嫩的脸颊,光滑白净的脖颈,垂到了刚开始发育微微凸起的胸口处,他有些怔惘——是在什么时候这个一岁的握着他手指头吃米粥的婴儿已经长这么大的呢?快得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不得不面对和接受这个现实。徐皖漂亮的眼睛看着他,像有水,有雾,又像有光。何溯抿了抿唇,平复自己不正常的漏了半拍的心跳,他面无表情,"不"字刚到嘴边,却成了"可以。"徐皖很开心,抱住他,丝毫没有一点长大的自觉,她说:何溯,我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

何溯做的饭很好吃,虽然罗妈做的也好吃,但可能因为何溯忙没时间下厨房,做饭次数屈指可数,所以做的饭菜就会显得更好吃。徐皖最喜欢他做的糖醋小排,他会为了她的口味多放几勺糖,上桌后稍微放凉,夹一整块放进嘴里,再用牙齿和舌头把肉均匀地从骨头上剔下来,她可以就着米饭吃掉一整盘。徐皖一边咀嚼着排骨一边举着筷子手舞足蹈:"太好吃了太好吃了幸福得我都要流眼泪了。"何溯伸出拇指抹掉她嘴角的酱糖渍,她油乎乎的唇冲着他,让他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他道:"你喜欢我以后常给你做。""真的吗?你不要骗我。""不会。"何溯想,吃一顿排骨就可以让你觉得幸福,你怎么那么容易满足。他突然意识到,给她做饭,与这个相比起来,其他的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晚上徐皖没有做噩梦,但她还是抱着被子窝到何溯旁边,何溯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提她把被子掖好,又把她捞近床里一点,声音满是无奈:"小心摔下去。"徐皖又往里面挪了挪,靠近何溯,在他耳边悄声道:"我已经长大了对吧?"

"嗯?"

"我可以照顾自己了。"

"是吗?"何溯当然不相信。

"我以后还可以照顾你。"徐皖接着道,语气笃定,像要证明什么似的。

何溯笑了:"我不用你照顾。"

……

短暂的沉默过后,徐皖又道:"那你能不能不要再找其他女人了?我不需要后妈。"

你真的以为我找那些女人是为了结婚吗?!你觉得我为什么会需要那些女人?那些女人在我眼里算什么?何溯的脑子里都是徐皖穿着白裙子在家里等他的样子,阳光撒在她柔嫩的臂膀上,她光着腿跪坐在地……但他最终没有说什么,大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和耳朵,缓缓道:"好。"

十六岁生日,徐皖带着何溯出去疯了一天。"何溯何溯你好久都没陪我了你知道不""我好长时间没有出来玩了家里好闷学校好无聊啊""何溯我们一会吃什么我们待会去哪里我们去滨河公园吧好不好"何溯想平时怎么没有觉得她话那么多。徐皖想自己那一天大概说了这一辈子要说的那么多话。

徐皖挽着他的胳膊,走路都是跳的。他们走了很多很多的路,从银杏街一直走到平安大道,又沿着江边一路走到了头,大概有好几万米那么长,又或者是好几百万公里。步行街,居民宅,大路小路,有路没路,走得通的走不通的都走了。

徐皖说:我想吃米糕。

何溯道:好。

徐皖说:我想吃牛排。

何溯道:好。

徐皖说:我们去看电影吧。

何溯道:那现在去看看还有没有。

徐皖说:何溯,今天我很开心。谢谢你能陪我。

何溯摸了摸她的头:很晚了,我们回家吧。

客厅的桌子上放着给徐皖的礼物,是一部手机,那个时候手机还没有非常普及,但何溯给她买的是当下最流行的那一种,玫红色的,还能滑盖。徐皖说:你送我手机做什么?我现在又用不到。

何溯说:小皖,我要出去一趟。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这一趟可能要去很久。

什么意思?

最快也要一年。

……

何溯,我讨厌你!徐皖把手机摔在沙发上,跑上楼进房间锁上了门。她趴在床上把头埋进枕头里哭。她觉得委屈。何溯大概就是不想要自己了。

何溯弯腰把东西捡起来,放在盒子里仔仔细细收好,又把今天逛街买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一件归好类。临走前他站在她房间门口许久,却最终放下了要敲门的手。徐皖,我给你说过,身处此位,有些事情,是我的职责。

何溯错过了她十七岁的少女季,十八岁的成人礼,但他赶上了她十九岁变化最大的年纪。小皖成了一个大姑娘了,婷婷而有姿,笑起来像早春的白玉兰花。何溯凯旋,穿着笔挺的军装,接受一个又一个人庄重的军礼。他回到家,罗妈开的门,徐皖阴阳怪气:首长回来了哟。何溯假装没听见,问她:吃饭了没?于是两人面对面坐在饭桌上吃菜,皆一言不发,默默地夹,机械地往嘴里送。何溯放下筷子,看着她,开口道:小皖,我回来了。徐皖抬起头,嘴里含着饭菜,眼泪啪嗒啪嗒掉落下来。

何溯起身走到徐皖旁边,环住她的脑袋,搂进怀里。徐皖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她说:"何溯,你终于回来了,我还没有原谅你。"

你总是那么忙,忙得我从来都找不到你。你消失了两年,杳无音信。你总是把我一个人丢在家,甚至我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何溯,我真的特别特别的想你,那么那么多天一个人难受的日子,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徐皖想跟他说好多话,但是,此时此刻,感觉,都没必要了。

不久,罗妈要回老家养老,顺便帮忙带孙子去了。何溯给了她一大笔钱,感谢她这么多年对徐皖的照顾。罗妈说:小皖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你对她好,但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其实挺可怜的。

徐皖很长时间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了,她醒来已经中午,何溯看见徐皖下来,放下手中的报纸,张开手臂道:过来。徐皖揉着惺忪的眼睛,跑到何溯身边,何溯将她抱起来,问她:睡得好吗?她答:特别好,我梦到你坐在我对面,看我吃面条。他又问她:饿吗?要不要吃东西?她点头:饿,你给我煮面条。

何溯脑海里反复盘旋着罗妈的话,他向上面请了一个长假,专门陪着徐皖,带她去很多她没去过的地方,给她做她喜欢吃的排骨,她想去哪就陪她去哪,想做什么都陪着她。如果要徐皖描述,那一年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年了,她们去听歌剧,去塔顶待一晚上看星星,去馄饨店一口气点十碗馄饨,去陶瓷厂捏很多奇形怪状的泥巴……徐皖穿的鞋磨脚走不动路了,何溯背起她,沿着种满大树的林荫道慢慢走回去。

何溯说:再过个几年,我大概就背不动你了

徐皖问:我小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背我的吗

何溯说:把那双鞋子扔了,回去泡泡脚,我给你揉一揉。

身后没有回应,徐皖靠在他宽阔的背上睡着了。

何溯感觉自己脸上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流下,风真大,吹得眼睛不舒服,他想。

二十岁的生日何溯没有陪她过,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陈默的年轻男人。他说:首长让我来照顾你,从今以后你的衣食住行由我负责。

"我不要你负责!你是谁?你给我滚!"徐皖生平第一次如此声嘶力竭,"他人呢?他自己怎么不来?他去了哪里?"而面前的这个英俊的男人只是沉默,任由她发疯,扭打,不说话。待到她渐渐平静下来后,他才开口道:"他不会回来了,你有什么事就打我这个电话。"

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徐皖是真的意识到何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她不明白,坐到他那个级别的人不都应该坐在办公室里呼风唤雨指挥别人吗?为什么偏偏是他站到外面冲到前面,到最后甚至不知是死是活?徐皖问陈默:你说他还活着吗?

陈默不答,把她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柜子里。

徐皖对此早已习惯,这个面无表情不爱说话的男人就是在执行何溯给他的任务,待在她身边,陪着她,照顾她。不得不说他任务执行得很好,把她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自顾自地接着问:为什么他派的是你不是别人呢?

陈默看她一眼,还是不说话,低头接着做事。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

这个问题陈默回答了:"他救过我的命,我要报答他。"

呵,报答,徐皖冷笑,躺下,将四肢瘫在床上——

何溯,原来,自始至终我不过是个负累,你为了报答我父亲而收养我,他为了报答你的恩情而照顾我。我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你们报恩,好抚慰自己让自己的良心能得到安宁。原来,我是如此的多余,没有谁真的爱我,亲爹不要我,亲妈不要我,你也不要我……

徐皖吞安眠药自杀,但还是被陈默救了过来,一惯冷静的陈默冲进医院就冲医务人员吼:救她!!!必须要救活她!!!

徐皖感觉自己一觉睡了很久,她去到了一个很美的地方,有泉水,有泥捏的塑像,蓝色透明的玻璃房子外长满了油绿的叶子,花开得比自己的手掌还大……她在凌晨苏醒过来,陈默一直守着她,盯着她,抿着薄唇。他直直地站在灯下,被明黄的灯光晕染着,像一尊圣洁的雕像,徐皖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是了,这样才对,面前的这个人气息阴冷,像极了地狱派来的使者。

他冷冷地开口:你不想活没人管你,但你不能麻烦别人。我的任务就是保护你,我不可能让你死,所以不要再让我麻烦这么多的人来救你。

哦……好……。她自己可能也没真的打算死,要不然也不会选择安眠药这种老套又懦弱的方式。徐皖想笑,嗯,真难得听你一次性说这么多话。陈默,她才知道他——这个技艺高超的前部队狙击手,冷血又无情,他的枪口下死过多少的敌人,他的双眼中又见过多少尸体。每一次任务他都能出色完成,出其不意又精准无比,一颗子弹就让目标眨眼断了呼吸。别人描述战场上的他就像烈焰修罗般,无顾生死,真正的亡命徒。难怪上级如此看重他,徐皖想,若不是因错误的指令而遭到暗算,身负重伤,虽被何溯捡回来一条命,但从此却无法再上战场,恐怕这个视枪如命的刺杀狂徒,此刻都还仍在舔着鲜血站在刀尖上生活。

"真是委屈你了,得陪着我过这种无聊的日子,"徐皖自言自语,随口问:"你又要多久离开呢?你终还是惦念着想要回到以前的日子的吧。"

陈默许久未应,徐皖也不期待他的回答,等到徐皖几乎要重新睡着的时候,他沉声道:我不会走。

两人在家,基本是各做各的事。相顾无言,欲言也无话。徐皖抱着膝盖坐在窗边发呆,一坐就是一天,晚上早早就上床躺下,睁着眼一睁就是一夜。陈默也是无法睡觉的,他耳边常常响起的都是枪声,炮声,嘶喊声,他一闭上眼就能闻到铁锈的味道,指关节仍会无意识地做扣机板的动作。两个人夜晚碰面的次数多了,彼此也就心照不宣,渐渐,两人在晚上,到是能够搭个伴说话聊天。

徐皖抱着枕头坐在陈默对面,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悠悠道:"我没见过我父亲,也没见过我母亲,我常常在想有爹娘的感觉是怎样的。我从来没有把他当父亲,也没有这么叫过他。他对我很好,我要什么他都给我,我那么依赖他,可我永远都是在等他。"

陈默哪怕是现在也保持着军人的姿态坐的很直,他的声音有些和他外表不符合的厚重低沉:"我也没有爸爸妈妈,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一直跟我奶奶住,可是后来她也死了。"这段话说得没有任何温度,仿佛与他无关,只是在陈述一个毫无意义的事实。

但是徐皖能听出他字里的悲伤,她靠过去,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他:"没事的,陈默。"

陈默身体僵了僵,片刻后也伸出手回搭住她,他接着道:"鬼老强迫我爸妈运送毒品,将东西塞进他们肠子里,逃亡的路上出了车祸,东西漏了。辨认尸体的时候我在场,那时我才六岁,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场景。"陈默的声音都是寒气,徐皖很难过,手用力圈紧他,安慰道:"别怕,都过去了,没事的,别怕。"

陈默带她去听音乐会,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听这个?大多数人都会觉得非常无聊。"陈默道:"同事给的。"嘴角却不经意地向上提了提。

徐皖说:我想吃米糕。

陈默道:不行。

徐皖说:我想吃牛排。

陈默道:不行。

徐皖说:我想去看电影。

陈默道:这个点已经没有了。

徐皖说:陪我去街上逛逛吧。

陈默道:不去。

为什么?

不想。

徐皖笑了,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笑:陈默,你真的和他很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陈默不会容忍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会给她只做她想吃的菜,不会陪她疯,不会答应她突如其来的无理要求。他只是走在路上冷着脸牵着她的手,让她走里边,只是会第一时间接起她的电话,对她说:"我马上来找你。"对于陈默而言,在徐皖这里,他才能找到那份他所奢求的属于他的宁静,而对徐皖来说,陈默更像是个无声的守护者,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时间一晃就是五年,陈默以其特有的处理事情的冷静与果断,在部队里获得了很高的声望,他的军衔又上升了一个等级,他却缺席了专门为他办的酒宴。他去到学校——徐皖在学校教书,当着全校人的面,在她面前单膝跪下,举起买了很久的戒指,说:徐皖,嫁给我。徐皖没有接他的戒指,她看着他肩上的徽章,觉得亮得有些刺眼,她移开视线,对他说:陈默,他们想让你回去。陈默,我和他们你只能选一个。陈默,我知道的,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

盛夏,军队里迎来了一个大消息——何溯回来了,何溯没有死,任务圆满,国家坐收了一张大网,割掉了一个隐患无穷的硕大毒瘤。

徐皖看着鬓角开始泛白的何溯,泪流满面:"何溯,我不是在做梦了对不对。"何溯点头,一把将徐皖紧紧抱住。皖皖,我的皖皖,你知不知道,我也,好想你。

陈默站在旁边看着他们,不发一语,许久,他将握紧的拳头松开,转身走了。徐皖,也许这一次,是你不要我了。

徐皖给何溯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帮何溯脱下外套仔仔细细理好挂在衣柜里,她想起陈默给她一件一件叠衣服的样子,抿着薄唇,专注而又认真。何溯走过去抱住她:在想什么呢?吃饭了。徐皖回头:没什么,吃饭吧,我新学的油焖里脊,你尝尝看好不好吃。何溯笑了,极具中年男子特有的魅力:我家小皖做的,怎么可能会不好吃。

徐皖给何溯吹头发,亲自手洗他的衣服,给他铺床,把他的皮鞋一双双地全擦干净。何溯拦住她:休息下吧小皖,这些事拿给别人来做就好。

"不,我做,这些是我早就应该做的。"

"小皖,你到底怎么了?"

徐皖放下手中的活,抬眼看他,目光如此陌生,悲伤,压抑,让何溯突然觉得莫名的心慌。徐皖的眉眼很淡,给人的感觉是那样温驯柔和,但此时此刻,她的嘴唇却红得鲜艳,她静静地注视着他,开口,喊了他一声:"爸爸。"

何溯仍旧是部队中地位无可撼动的军官,只是他不再奔赴前线,他做了那个在会议桌上指挥操控的权者。旁人敬他的魄力,服他的手段,已仰视的角度看他的存在,而只有何溯知道,他其实是那样不堪一击。那一天,他几欲跌倒,他不断向后退,从未有过的狼狈。他意识到,有些东西他不得不面对,他错过了她的年岁,错过了她的等待,错过了,就真的不会再回来。

他艰难地开口:是因为陈默吗?

徐皖摇摇头:是,也不是,何溯,你不该把我交给他的。

何溯懂了,是他亲手把她让给了别人,是他先退出先放手,先……离开了她。

小皖,我后悔了,我知道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他想道歉,想开口求她,但他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他以为自己给了她很多,但其实他什么也没能给她。

何溯问她:你还会再回来吗?

徐皖道:何溯,我不会不管你,我说过,我会好好照顾你。

何溯,你晓不晓得,有些感情,只有陪伴可以弥补。

陈默提着枪重新归复了前线,徐皖从他的柜子里翻出他给她买的戒指带在手上,她取笑自己:徐皖啊徐皖,你这一生好像都是在等人。

陈默,这一次,又是几年?不要让我等太久好吗,我已经老到可以结婚了。

不会了,皖皖,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一个人,心甘情愿地陪着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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