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招重回工地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她脸上的愁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明净的笑容。一头青丝编成一支粗长的大辫子,盘在头顶,一丝不乱,干练而清爽。衣裤虽旧,但十分整洁,每一个补丁都缝得针脚细密,平整熨帖。
花招不在工地的那些日子,室友们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在记挂着她。每天收工回到工棚看到往日花招睡觉的那个小小的空角落,不由得摇头叹气,担心花招的病情,期盼花招能早日康复。当看到花招那张明朗的面孔再一次出现在工地的时候,大伙虽然碍于身份没有高呼尖叫,没有一下围拢来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但大伙嘴角一下绽开的笑容,掩饰不住他们对花招归队的欣喜。
收工之后,回到工棚。花招把自己带来的草鞋按尺码大小给工友们一一分了。花招说自己前段时间给大家伙添麻烦了,大家伙每天分担她的劳动任务,委实辛苦了。她花招拿不出什么来感谢大伙,织几双草鞋聊表心意。今后但凡针线上有什么活尽管拿给她,她乐意为大伙效劳。室友们喜滋滋地捧着草鞋,仿佛得了什么宝贝似的。这些人当中不乏在过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眼里见过的金银珠宝那是多了去了,却从没见过拿草鞋当礼物的。不过知道是花招亲手织的,没有人不稀罕的。
工地上吃的粗糙,住的简陋,干的却都是重活累活,还要时时看管教干部的脸色,动不动挨训受批,日子确实不好过。再回工地,花招在这支男人的队伍里还是干着一样的活,吃着一样的苦,但她却总是笑眯眯的,把头昂得高高的。花招说,自己生来就是贱命,种田,割稻,斫柴,挑担,哪一样没做过?哪一样不是做到脱皮换骨?解放了,土改了,还不照样叫她到工地干活吗!干活就干活,这不偷不抢,靠劳动吃饭有啥丢人的?干嘛要低声下气,佝头缩脑?人生在世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能够笑出来为啥要整天一副哭作脸?花招乐观开朗的情绪是很会感染人的,一些原先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工友,想到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尚且如此吃得下苦,受得了罪,一个大男人还有啥经受不起的,不觉也被传染了似的,慢慢开朗起来。
人是有共性的,不管自己性格如何,谁都喜欢自己身边的人阳光大度。花招很快融入到整个工地中,大家都喜欢花招,都愿意派工时跟花招做搭档。花招一旦打开心门,她便觉得天并不全是灰的,人心也不全是险恶。她不管别人过去做过什么,只要现在已经没什么坏心思就好。日子长了,跟工友们相处久了,渐渐地她在不知不觉中也知道了一些工友们的故事。
“秀才”真名叫周天明,一个看起来很文弱的书生。花招病中,“秀才”递过一碗清水,花招如饮甘泉,在凉薄的世界中感受到了一丝人情的温暖。花招回工地,对“秀才”心生好感,自是对他额外地留心。“秀才”干活笨手笨脚的,一会碰到头,一会撞到脚,一看就是一个从来没干过粗活的阔少。花招干活比他有经验,反倒常常教秀才一些技巧,时不时的搭一把手,助他一点力。“秀才”知道花招对他好,也感激花招,跟花招说的话自然比别人多一些。
“秀才”出生在离大文山只有三里地的周家,父母是当地的小财主,靠祖上阴庇拥有几亩田地,以收地租为生,家境也还宽裕。美中不足的是他家香火不旺,父亲到五十出头才得了他一根独苗。家里人自是对他宠溺得了不得。
“秀才”自幼聪明,五六岁即开始念书。十六七岁考入了上海的洋学堂,离家念书考学,喝洋墨水,接受了一些新的思想,新的理念。村里人就给他取了“秀才”这个外号。“秀才”父母年纪渐渐大了,尤其是父亲,很快就到了古稀之年。一门心思想着早点给“秀才”说上一门亲事,娶个老婆,好早点抱孙子。
“秀才”十三四岁,父母做主,硬给他订下一门亲事。女方比他大五岁,是个符合门当户对,温良恭谦让的小脚女人。到了“秀才”十八岁那年,父母写信给在上海念书的儿子,骗他回家与那小脚女人圆房。母亲怕儿子不依,还用一把锁把小夫妻锁在房里,逼他与小脚女人洞房。“秀才”有了新思想,对包办婚姻当然反感,那是坚决不从。他在房里不宽衣不解带,一夜坐到天明,等天一亮家人一打开房门,他便一溜烟跑出家门,打算从此一去不回头。
“秀才”回到上海,也不回学堂念书,只借着所谓追求自由的名义,在十里洋场到处游荡,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他很快花光了父母给他的所有积蓄。只好给家里写信,叫家里给他寄钱,但还是不肯回家。后来他又傍上了一个银行家的女儿,一位千金大小姐。这位小姐对他倒还可以。两个人出双入对,卿卿我我了有几年。可是银行家却不待见他,嫌他穷,嫌他没出息。非得拆了他们俩。最后那位小姐被她的银行家父亲安排另嫁高门,婚后随她丈夫去了美国。
“秀才”在大上海没头苍蝇似的游荡了几年之后,终于厌了,倦了。他打算浪子回头了。等他重回周家,父亲早已去世,到山上管山去了。母亲也只剩一口气。母亲闭眼前唯一的愿望就是想看一眼周家第三代。那个与“秀才”有名无实的小脚女人果然贤惠,几年如一日地守着公公婆婆,守着活寡,呆在他们周家。但“秀才”还是不喜欢,不肯圆房。母亲无奈,只得答应他允许他纳小。
“秀才”很快有了新目标,他喜欢上了家里的烧饭丫头,水灵,柔顺。作为周家少爷,喜欢一个丫头,在那年头自然是做丫头的福气了。“秀才”霸王强上弓,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四六年,那丫头为他生下来一个女孩。“秀才”的母亲看到孙女出世,只一个月就满足地找“秀才”他爹去了。
烧饭丫头却并不省事。这不解放了,翻身了,婚姻自由了。政府号召她起来反抗,揭发地主少爷对她犯下的滔天大罪,誓与主子划清界限。那丫头一解放就作为被压迫阶级离开他家去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去了。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当然跟其他的财主家都一样。等田地房产财物全部清光之后,家里只留下那个小脚女人和他五岁的女儿。
“我那时候可真混哪!都干了些什么事情啊!我对不起我爸我妈,是个败家子,我是真有罪的。不像你,做人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秀才”每次提到过去的事,都要幽幽地叹息。一副悔恨莫及的表情。
“ 那孩子现在谁管啊?”花招最关心孩子。
“她大妈。我女儿打一生下来她大妈就喜欢得不得了,天天揽在身边。只差一个肚皮,她倒成了孩子的亲妈。我混啊!那样对她,她还死心眼地跟着我。我戴了帽子,她也陪着。”“秀才”的眼眶湿了。
“嗨!还有比我更死心眼的。她也够不容易的,你可要好好待她。”花招也揉了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