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到东莞工厂开新项目会议，见到了板房的负责人霞姐。霞姐五十多岁，来公司7年多，一直负责板房的开放和卫生，每年展会期间都要接待大量的客户，她往门口一站，用她那洪亮有力的声音一喊，大家就会自觉将眼神投放到她身上。她长得瘦小，从没结婚，独身一人住在工厂宿舍，从不去工厂饭堂吃饭，坚持每天自己煮食。 眼神矍铄，走路带风，性情古怪，用她的规则要求着进入板房的每一个人，在工厂的人缘和口碑呈极端分布，争议颇大。这两年来我见了她五次，每次都觉得她话很多，并且说话铿锵有力，让人不容置疑。
一到板房门口便看见了霞姐，吓了我一大跳。因为她脸上很白，涂抹了很厚的粉底，妆化得极其不自然。“哇！霞姐，你化妆了？？”我上前就来这么一句，霞姐嘻嘻嘻地笑得很开心：“好看吧！是不是给你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我给你看前几天拍的照片，另一套连衣裙，还有另一个长发造型，更好看！”说着她便翻起手机相册来。我打量着霞姐的穿着，发现她穿了一件职业型西装，内里是一件白色蕾丝连衣裙，鞋子是带铆钉的后拉链靴子，还搭配着一个不自然的大浓妆，简直跟几个月前见到的她完全不同。那时的她是个普通的50多岁中老年人，穿着普通，艳丽也不出挑，是可以随便放在人潮中当群演的类型。现在虽然让人眼前一亮，但是闪亮得有点犯尴尬癌了...五十多岁全身上下用25岁年纪姑娘的装扮，还整了一个五花八门的妆容，真有一种蹩脚小丑即视感啊。
等到大家都散开后，只剩下霞姐和我坐在板房的迎宾桌前。霞姐是个话痨，免不了拽着我聊天。一开始我还假装对着电脑认真工作，三言两语后明显发现霞姐兴致不减，于是放弃玩电脑，转过头来面向霞姐，听她说话。
霞姐：“这次看到我是不是让你感到很意外？”
我：（确实是很惊吓，但没法将真话说出口）“对啊！你的打扮让我很意外。”
霞姐：“我从10月份开始一直上淘宝淘衣服，开始改变自己的形象，每天一有空就淘啊淘，购物车有好多我选出来的，每件我都要看三四遍才会下单。还有我这个发型，漂亮吧？”
我：“嗯这个短发造型不错，头发看着很漂亮。”
霞姐：“我跟你说，我一口气买了六顶假发！每天换不同的假发造型，还要搭配帽子和发夹，让假发看起来不假哈哈。”
我：（心都要跳出来了）“什么？这是假发！那你的真发呢，去哪里了？？”
霞姐：“真发都剪掉了，只剩下头顶的一点，为了方便套入假发。我给你看看我不同的发型。”
霞姐把手机相片递给我看，一张张向前翻，满脸的自豪和得意马上要溢出来了。
我：（沉默又好奇）“霞姐，你为什么想改变形象？”
霞姐眼神透露出一种小心机的意味，跟我说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是在今年3月份展会期间，老板为霞姐订了一套接待的工作服。那套工作服是酒红色的西装套裙，当时霞姐穿上后显得特别干练专业，我到现在还记得。霞姐说从老板的那个举动开始，她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妥当，还说自己是个特别迟钝的人，一直到今年10月份才想起来要改变。因为身在板房管理和接待的位置，有一个好的形象示人是特别重要的，老板没有明说你服装不过关，而是直接买了一套让你穿上，那证明错误早已发生，至少是，你并没有把工作百分百做到位。所以她才狠下心来，买衣服，买化妆品，买假发，不断淘货来尝试，想找到适合自己的风格。
第二件事，是工厂里的人对霞姐的打扮冷嘲热讽。很多人赞美霞姐的打扮，说她一天一个造型，把工厂里其他女人都比下去了之类的话，信息量绝对不少。也有很多直来直往的人当面便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别化妆了，好难看的。对待这些声音，霞姐回应：“那些只会羡慕我的人，说自己胖呀没有身材，其实都是借口，你要行动啊，不行动只会一味羡慕别人有什么用呢。那些说我不好看的人，他们就是不习惯看到与众不同的人，怕别人超过自己，所以才一直想打击我。但我不理他们，他们越想打击我，我就越想变得更加好！”
看多了太多讳莫如深的精英类文章教导如何将生活过得优雅、如何在职场聪明地处事、怎样成为一个优秀的人等等，遇到现实版这样一点也不高大上、一点也不克制甚至有点笨拙僵硬的活生生例子，竟然没有一丁点优越感，反而觉得自己是一个蜷缩在优秀谎言里的怂包。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踏入了此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小世界，开始化妆，开始搭配服装，开始关注自己的发型，仅仅是因为觉得自己在工作上不够专业，形象不够好。她都五十多岁了，工作上不进取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在一群大老粗和默默无闻的女工中工作，没有出众的形象又有什么关系。是的，我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看待霞姐的，所以才会觉得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化着一个不伦不类的妆，不是自我认知不够，就是心态出了问题。而在深入聊天前，我从未想过她的个人追求，从未给她背后的故事留下分享的空间。我们常常告诫自己不要只看事物的表面，却又总是陷入普世标准的怪圈，用符合大众的眼光去要求身边的人。
而我们，明明就是那个想要挣脱道德绑架，摆脱普世标准的人。
你说可不可笑，分明就是我们自己绑住了手脚，所以才不敢去染蓝色的头发，不敢对老板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不敢约见许久未见的朋友，不敢离开轻松稳定的岗位去追寻喜欢的事情，更不敢看见那些果断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人，不敢看见别人分享真实的喜怒哀乐。最终，只想把身边的人都变成自己的模样，一步也迈不开，哪里也去不了。最终的最终，只能用别人的歌词感叹道：我也曾经憧憬过，后来没结果。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都敢开始化蹩脚的妆，我们年纪轻轻，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重担？
或许是，那件事情根本没有你以为的重要，不值得你踏破荆棘和嘲笑，不能让你向上生长，为自己收集一米阳光。
如此一想，连日来的黏质的懒惰便无处可逃，摇摆的心也变得更加坚决。
下次见到霞姐的时候，我想她的妆容会变精致，衣品定位会更准确，发型搭配会更和谐。这段时间会有点凌乱滑稽，会被恶言相向，会充斥着不理解，但没有关系，当霞姐完成她的转变后，这些都只是她有趣的舞步。
愿你我都知道自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并坚持走在成为这样的人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