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行人从身边经过,阴影缓缓擦过手机屏幕,然后延着地面远去,机场的地板干净无尘,可以清晰地看见机场房顶的灯光,两两相连组成道不明的符号。
“请KB7035号机的乘客尽快登机,飞机就要起飞,希望不要给您的行程造成不便。”
年轻男子打开手机,放在唇边。
“我们分手吧。”
“滴。”
“你可能会问,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要通过微信问。”
“滴。”
“其实问的时候,就没有打算听你的答复。”
“滴。”
“再见啦,做个好梦。”
“滴。”
手机滑过一道柔润的曲线,不偏不倚地落进垃圾筒里,嘈杂的声音仿佛轻了很多,不远处年轻的妈妈在教育小孩,声色俱厉,但此时在耳边也仿佛他人的窃窃私语。
年轻男子叹了一口气,从长椅上起身,他的右手捏着KB7035的机票,左手拖着行李箱,在候机室里留下坚实的脚步声,一想到自己也即将成为不得不远行的人,他的脸上露出有些自嘲的笑容。
这时,他觉得有尖锐的东西正顶在自己的背后,也许已经划破外套,正停留在自己的肌肤表面。
“有东西顶在我的后心了嘛。”
“什么嘛,我以为你感觉不到呢。”
竟然是与自己完全相同的声音。
“怎么,要抢劫吗?”
“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
“我可害怕了,现在就投降。”
年轻男子两臂平举,双手分别抓着机票和行李箱,然后猝然松手,于是行李箱和机票离开手心,落向地面,一个发出沉重的闷响,一个飘向远处。
刚刚还在修理儿子的年轻母亲诧异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值钱的都在行李箱里,没有机密文件,钱包在我口袋,要的话自己拿,机票留给我就行。”年轻男子说。
“身份证丢了没关系吗?”
“所以我的身份证对你很重要对不对?”
“你不也自己把机票扔得很远吗?”
“看起来我已经猜到你是谁了。”
“想活命的话,就表现得自然一点。”
年轻男子俯身抓住行李箱,放在身侧。
“现在去捡机票。”
“我穿着风衣。”
“我看到了。”
“显然我知道你看到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不管你有什么小动作,我都能觉察到,比如,你刚刚俯下身子,表面上你并没有偷看我,但是,地面是很光洁的,对不对?”
“那你戴帽子了吗。”
大概只过了半秒钟。
“戴了。”
“那就当你是戴了吧。”
“你完全可以当我是戴了。”
“你的思维敏捷度也堪称首屈一指,”年轻男子拖着行李箱,右手插进兜里,稳步向前,“当我问你有没有戴帽子时,你很快反应过来,我并不是不知道你有没有戴帽子,而是想要验证‘你戴了帽子’的结论,而且你不仅看穿了我的目的,还迅速地想到了最好的答复,没有任何迟疑,哪怕你晚回答一秒,我都可以说服自己你只是想骗我。
更可怕的是,当我说出确认性的语句时,你立刻给予了确认,这等于是告诉我说,从刚才到现在,我仍然停在怀疑的原点毫无进展。”
“明白的话,就乖乖去捡机票。”另一个声音说。
“但即使如此也无法阻挡我的想像,”年轻男子道,“你为什么要戴帽子?明明应该只有我才看得到你的,对不对?”
“刚刚扔掉行李箱,就是为了从别人的眼中证明这点是吧?”
“这么简单的伎俩你还需要问我确认吗?”
“不需要。”
“那么,只有我能看到你的话,为什么你要戴帽子呢?说明还会有其他人能看到你,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有人和我一样能看到你,而你又为什么这么需要我的身份证。”
“少废话,自然一点,去捡机票。”
“好吧。”
年轻男子又叹了一声,在刚刚的对话中,他已经离地面上的机票越来越近,而且每当他更靠近一步,他的视线与地面的夹角也将越来越大,这种说法也许不够形象,简单来说就是,如果他越过那张机票,那么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通过地面的反光,看到背后的人是谁。
但他不能加快脚步,他必须保证不紧不慢地靠近机票,这样才能不引起对方的怀疑,甚至连心跳都不能改变,因为心跳的改变或许难以察觉,但动作的僵硬却会被对方迅速捕捉,不过,也许动作僵硬一点也关系不大,毕竟两个人从刚才开始,就已经陷入对峙,或许动作僵硬一点更容易迷惑对方?
年轻男子这样想着,一步一步靠近机票,在离机票大约还有三步的时候,他转过身来。
顶在后心的刀突然消失了,原本声音传来的方向空无一人。
突然,眼前出现一道难以描述色彩的明光,顺着视野的正中央直线向下,在画面里留下艰深的印记,狠狠地插在视野的底端。
“怎么……”
此时才感觉到背后传来火辣辣的触感,稍有晃动便觉得内衣像砂纸一般擦拭皮肉,腰带的位置已经黏黏糊糊,不用猜也知道是血,伤口越来越烫,如同灼烧一般,不断向内脏传达热量。
“可恶……”
“人总是不付出点代价就不会掂量自己,怎么样,想清楚了没有,要不要合作,要合作的话,就乖乖把机票捡起来。”
“我是真的受伤了吗……”
“不错嘛,这种时候你还可以冷静的思考,”那声音道,“没错,我只割伤了皮肤,并没有割坏你的衣服……”
刚刚那对母女突然从身边擦过,母亲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年轻男子,然后使劲拉了一把自己的儿子,那孩子本来好奇地盯着他,打了个趔趄,慌慌张张地走了。
“我懂了……”
“所以,配合一点,去捡机票。”
“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捡机票。”
“难道要我去捡吗?我捡的时候,你给我一刀怎么办。”
“别开玩笑了,我根本看不见你。”
“哦?”那人愣了一下,“你倒得出了我意料之外的结论。”
“是刀。”
“什么刀。”
“只有刀接触我的时候,我才可以看见你。”
“很大胆的推理。”
“一点都不大胆”
鲜血从男子指缝间流了出来,但是看男子的表情似乎毫不在乎。
“你松手。”
“如果你不强迫我捡机票的话,我倒不至于如此,”男子说话吃力,嘴角却勾起笑容,“原本以为回头就可以看见你,但是回头并没有看见你的人,并不是你躲开了或者移动到其他地方,而是因为我的转身造成了我的身体与你的刀远离。
你为什么要割伤我的后背,仅仅是为了威慑吗?当然不是,你是为了掩盖真相,那是什么真相呢?真相就是我转身的时候,在背后有一条轻轻的横向划伤,如果不用纵向的划伤掩盖,察觉到这条伤痕,我就会推理出刀的秘密。”
“只要我松开这把刀,我一样会消失。”
“真的吗?我一直都在想你是谁,为什么关心我的身份证,为什么一定要我去捡机票,为什么什么都不关注,却非常关注能代替我身份的两件物品。”
“你这么聪明,自己猜一下呢。”
“是的,”男子紧紧地抓住刀,手里的刀还在挣扎,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到地面,“我很想正面看到你,因为也许我只要正面看你一眼,我就会改变主意。”
他缓缓转过身体。
在他的对面站着一个外形与他完全相同的男子,唯一不同的是,他穿着藏青色的西装,而对方穿着连帽风衣,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的眼里流露出淡淡的锐气,而对方,眼神很干净,甚至没有眼神,明明能从眼窝里看到两个晶莹的眼球,却没有任何含义从两颗眼球里折射出来,而且仔细看一看他的眉线与鬓角,也比自己要温顺许多。
这个人就是自己,或者说是,比自己经历过更多人生的自己。
这个人经历过很多岁月本不该赋予他的生活,而那些生活,赋予了他本不该了解的体悟,也许正是这些体悟,指引着他破解骗局,他几乎知道我每一句话的陷阱所在,却也能反过来向我施加更加复杂的陷阱,也许原因就在这里。
“我明白了,你想取代我,”他顿了一下,“不,准确的说,也许是需要取代我。”
“需要?”对方愣了一下,“看来你已经完成推理了嘛。”
“这很简单,”年轻男子道,“如果我交给你机票和身份证,你就会取代我,如果我不交给你机票和身份证,你仍然会杀掉我之后取代我。”
“然后呢,因为无论如何都会被我杀掉,你就干脆直接把机票和身份证提供给我?”
“不,永远不会了。”
“为什么?”
“你不可以杀我。”
“因为时间轴理论吗?”
“也许是吧,不过证明这点根本不需要这么复杂的理论,反正你无论如何都会杀掉我,”男子抓着刀,移到自己的胸口,“机票就在我背后,身份证在我钱包里,有本事的话,刺死我啊。”
“那就如你所愿。”
那把刀突然被抛至半空,通身透明,有如无体,刀背透光,将四周的光线凝聚成光点,对面的男子倏尔消失,突然,空气中仿佛浸染了水波,一只透明的手反手抓住刀柄,还未等年轻男子反应过来,右手已被对方紧紧钳住。
因为双方肢体接触,所以对方渐渐显形,只见抓着刀的手顺劈而下,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把刀已经插进对方的小腹。
“你干什么……”
年轻男子双眼圆睁,事情接踵而至,只觉一阵剧烈的震荡,顿时脚下不稳摔了个趔趄,如果不是右手被稳稳抓住早已摔倒在地,此时候机室里已经昏暗一片,人潮涌动,哭吼声不绝于耳。
“地震了吗?”
“才不是,”对方嘴角流血,露出凄惨的笑容,只见他右手用力,将那把尖刀又往小腹插了一寸,“把机票给我。”
仿佛候机室里的窗户齐齐发出崩碎的声音,大片明光从窗户透入,晃得眼睛看不清四周,周围的温度不断升高,汗水浸透伤口,造成致命的剧痛,男子觉得无法呼吸,想要仆倒在地。
“给我啊!”
“为什么……”
“机票和身份证给我啊!”
耳边开始传来巨大的轰鸣,狂风吹得脸颊生疼,男子反手抓住对方的左手,但仍然觉得生命在渐渐流失,意识已经渐渐模糊,这样下去真的要死。
“我机票给你,给你!”
周围的爆炸似乎突然消失了,高温似乎也退去了,周围变得异常安静,又开始能听见别人的窃窃私语。
眼睛可以很轻松地睁开,能感觉到清凉的日光灯的光线正笼罩在自己全身,迄今为止从未如今天一般觉得这种光线如此神圣,似乎一切都回复了正常,机票停在背后的位置,行李箱在身边,但身前空无一人,只有背后的伤口还告诉自己,刚刚一切确实毫不意外地发生过。
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他,人们麻木于人世,一如既往。
这时,他听见熟悉的铃声,愣了一下,他步履蹒跚地走向垃圾筒,垃圾筒十分干净,里面只有一只他的手机,正在一边发出响声,一边因为震动,在垃圾筒底缓缓自转。
想了想,他还是掏了出来,接在耳边。
“你已经坐飞机走了吗?”
听到这句话,他看了看时间,经历这串变故,飞机大概已经起飞,隔着窗户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有一架白色的大鸟正在离自己远去。
“还没有。”
“也是,如果在飞机上就不能打电话了。”
是啊,你好能睡,现在才起。
他好想这么说,突然,只觉得一阵刺眼的光线刺进眼里,他分明看到,已经接近云端的飞机冒出黑烟。
候机室里很多人站起身来,看着窗外。
几秒钟后,飞机在半空变成巨大的火球。
有人在候机室里咆哮,还有人发出低声的啜泣,只有他脑海里不断回味刚刚发生的一切,原来那些明光四射的场景,高温,爆炸,甚至绝望,曾经与自己咫尺之隔,或者说,另一个自己曾经希望拿到自己的机票,是为了用自己的肉躯代替自己经历爆炸,也许,他曾经经历过那些爆炸,不得不用这种方法,来拯救一个登机前的自己。
所以才必须紧紧抓住自己,不放过任何一个救赎的机会。
“你一定要和我分手吗?”电话里又开始哭诉。
当然要和你分,有完没完。
他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去买下一张机票。
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对方这样真的有必要吗?为什么,一定要用牺牲的方式,来阻止自己登上飞机,明明可以好好劝说,为什么一定要自我毁灭……
这时,一把刀顶在他的后心。
“和她分手,然后我们谈一谈。”
那个与自己几乎完全相同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