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上)

大夫,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有一个金枝玉贵的爱人,可他爱的不是我。

1、今夕

文野从小就是个有些仙缘的姑娘,遇事常能逢凶化吉,也没有大病大痛,唯一奇怪的便是她过于迷恋山头那座破烂神像了。

可自百年前发生了那件事后,那俨然成了一座荒庙,除了路过的乞丐下暴雨来寻个遮头瓦外,平日人迹罕见。

乡里人说她被邪物上身了,可见她除了每日到庙里献上吃食,倒没有别的异样,便也作罢。

谁也不知道文野那年做了一场极其真实的梦。在梦里,文野见到了一个苍林梧云之姿的男子,他身穿一袭薄春衫,回头冷冷看了她一眼,随后便消失不见了。

文野以为自己话本看多了才梦到神仙,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场梦才刚刚开始。

在这断断续续地持续了十几年的梦里,文野不是文野,而是一个名唤岑桢的祭师。

每当有什么节日,十里八乡的人都会到将军庙里跪拜,求姻缘求事业求家庭和睦。

鞭炮声,敲锣打鼓声,唢呐声,如雷贯耳,热闹非凡。鞭炮燃尽后,在地上铺了一层层红衣,像恭迎天神下凡。

有夜,文野怎么都睡不着,便去庙里闲逛一下。和梦里截然不同,这里荒凉冷僻,安静得可怖。眼前的白玉神像面若冰霜,却总露出那副怜悯众人的神情。

月光和凉意一同从大门灌入,她打了个冷颤,忽然听到背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如长风过林般令人舒服的嗓音传来,开口的话却很冷淡,“哪里来的怪小孩,半夜不歇息。”

文野慢慢转身回头,看到他的样子后,登时泪流满面。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抖如筛糠道:“您……是神吗?我在梦里见过您。在河畔边……您还记得么?”

他双眸好似被突然点亮了,认真看了她好几眼。随后将她的手放在衣袍上,说:“先送你回家。”

而文野所谓的家实则是个除了四堵墙还算板正,就连瓦顶都满是破口的泥草屋,一声惊雷平地起,他说:“跟我走吧。”

文野摇摇头,她说曾姨帮过她很多次,她要给她送终。

次日一早,沉洲带她回了将军庙,荒庙已然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坍塌。庙中央屹立的那座断臂白玉神像,不知被谁东补一块西贴一掌,看起来有点可笑。

沉洲挥手打出一记掌风,如飞刃般斜沿着玉像划去,顿时断裂成两半,轰隆一声,应声而落,惊得林中野鸟四起。

只看玉像心口处露出了一块巨大的金子,映得半截白玉愈发出尘神圣。

沉洲看向她,“把金子拿出来吧,给她置办个宅子,再雇几个仆人。”

文野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在那场梦里,有一夜一道雷电把将军庙劈了个口,下雨天总会淅淅沥沥漏雨。

那时的神像还是石头做成的,雨滴在脸上,滑过数条深痕,岑桢替他撑了一整晚的伞。

次日她拿了个盆扣在神像头上,一边捣弄一边说,信女无意冒犯,只是雨水弄湿您了,请您见谅。

她到处找人捐钱修葺庙宇,都没人搭理她。

可是有日,城上的一个官员找到了她。他说他非常爱戴洲僭将军,不仅愿意修葺,还会为其打造白玉神像,也算护一方天地。

岑桢每年都会去城里拜访他,后来有一年发现他府邸被封了,旁人说他贪污被处死了。

文野问,您早就知道玉像里藏着赃款吗?

沉洲没有回答。

她低下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她,如果是的话,都是我的错,您怪我吧。”

沉洲语气淡淡的:“已经过去了,不必介意。”

文野跟上他脚步,“将军,您下凡是有什么要事在身吗?”

沉洲蹙眉,好似不悦。他截住了话头:“我已经不是将军了。”

“哦,沉洲。”

“嗯?”或许是意外于她突然的改口,他停下了脚步。

“或者该叫您洲僭?”

“不用,那是我仙家名,很少有人……你喜欢就叫吧,没什么可忌讳的。”

过了一会,他说:“这些都是你在梦里知道的吗?”

指的是他的名字。

文野回道:“嗯,梦里发生了很多事,我见过您的,我不知道那时几岁。”

“十岁。”他很快接上了话。

文野惊喜地望着他,“您还记得我?”意识到不敬,连忙垂下了头,“不对,是她。岑桢,对了,她叫岑桢。”

“忘记了,是后来……才想起来的。”

文野声音带着笑意,不再那么怯生生了。“那她也一定很开心。她很想见您一面,我能感受得到。”

沉洲低头看了她一眼,她刚到他肩膀高,食指和拇指捏着另一只手的食指,不断揉搓。

沉洲转移了话题,“明日我们会离开城梅县,我要带你去新的地方,认识新的人,开始新的生活。”

“为什么?我没有向您祈求过这样的愿望。”

“没有为什么……”

文野又丢了神那般,他见状再无奈地补充一句,“你被这里捆住了太久了。再不走,你会死。”

文野不明所以,嘟囔一句,可是我不怕死。

沉洲只当是小娃娃不懂事,告诫性地说了句:“年纪小小怎么如此不敬畏生命。”

2、入灵

沉洲打算带她去南沧山,那是他流荡人间多年却一直不敢再去的地方。不过路途甚远,但他什么都没有,唯时间多得是。

文野从没有出过城梅县,东张西望,亦步亦趋,像他的一道影子。

沉洲看到小摊贩在卖柑橘,停了下来买了几个。之后多日都如此,见到就会买,买得不多。

他掰开后,将半边分给文野。她一口放进嘴里,细细嚼着。

后来有次,沉洲递给她一整个柑橘,她双手捧着,动作也放慢了,眼睛定定看着他,像在等他吩咐什么。

他无奈地叹口气,“别像只怯怯的小……兽那样看着我,这整个都是你的。”

文野这才笑着动了起来。

在那笑容里,沉洲好像又看到了那只小狐狸。

文野带着执念于人间轮回了五世,五世之久,并非每世都是人道,有一世,她是一只棕毛小狐狸。

她在前世自己一砖一瓦建造的将军庙里躲雨,毛茸茸的尾巴将自己围起,卷缩在石像怀里。偶尔有人在这里烧香,火盆里燃起熊熊大火,映得小狐狸的竖瞳特别明显。

小狐狸常偷吃香客带来的贡品,她最喜欢吃柑橘,啃得满脸都是汁,再满意地吐出圆圆的舌头。

那日香客尤其多,她偷吃被人发现,便被打死丢在了林子里。

一袭月白长袍扫在地上,长发简单绾起,因为躬身,尾端的墨发便如水般铺在肩背上。他轻轻把软绵绵的狐狸放进亲手刨开的洞里,再用手拨土盖上她。

他没能救她,却亲自埋葬了她。

可是那时他并不知道,小狐狸便是那个因他不断轮回的人。

那日他回到天界,半只脚刚踏进仙府,一个俏皮的女声伴随着她脚踝上叮叮当当的锁铃声从远及近。

惟思手捧着一碗桂花蜜,笑着祝他元夕快乐。

对了,他都忘记了,今日人间是元夕节。

他应该是说声谢谢的,至少应该挤出一个微笑,但是他却很冷地丢下一句,“不用再陪我过人间的节日了,没有任何意义。”

惟思倒也没有生气,她凑过来,像想读懂他的情绪,“眉头紧锁,眼睛不看我,嗯……嘴角拉得比我做的拉面还长,你不开心吗?”

沉洲站在原地,半响才说,“没有,哪能每次下去都惹一身凡绪回来。”

“那同我讲讲此次下凡见到了什么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喝了那碗桂花蜜,“太香了,这碗我先喝了。”

“看到一条村子生了一只名叫福娘子的恶妖,长得可爱,实则专吃馋嘴的小孩。”

“啊……那么可怕……“她故意拉长了声音,“不过我不怕,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忽然之间,眼前的光景裂成碎片,惟思的笑容向内扭曲,融成一滩水。刺骨的冷意贯穿他的四肢百骸,他感觉背后有人拉着自己,清醒过来时,发现水已经掩盖到腹部了。

不出意外的,他又入灵了。

自从惟思魂灵消散后,他下凡就常会毫无预兆地入灵,醒来后有时在闹市,有时在悬崖边,这次浸在了江水里。

文野的呼唤撕破涛涛江水声,终于传进了他的耳朵。他回头看见女孩的手浸泡在水里,已经被冻得通红。

上了岸后,他生了一把火,然后问道:“我这样了多久?”

文野扭着衣服的水,“三天。”

沉洲愣了一下,居然那么久。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我看过话本,神仙会灵魂出窍,您是不是灵魂出窍了? ”

“不是,我做梦了。”

“哦,我也喜欢做梦。但是我们通常没有那么久。”

沉洲说:“我知道……”

我曾经也是人类。

这句话他没有说。

为了防止自己总是无端的入灵,他回了一趟天界。

他的仙阁位于偏僻的云雾间,平日里都是冷冷清清的。可这日,降命早早在这儿等着他了。

“算到你要用到这个,正好我想卖你个人情,日后你也该还我一个。”降命挥了挥手中的锁灵绳,笑得狡黠。

沉洲接过,随口一问:“我神灵即将消散,还能对你有什么用处?”

“诶,谁说得准呢?你忘记那乞儿和将军的故事了?他们命途截然不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而最后,那小娃不是与将军的命运绑在了一起么?我见过太多太多人的命格,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环扣一扣,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沉洲思忖了一会,“降命仙君,你还记得做人是什么感觉吗?”

“早就不记得了,怎么?你很怀念吗?”

“嗯,我飞升成仙……似乎没多久。”

“没多久?洲僭君,人间已过去七百年,朝代更替几十代,什么都变了。”

“是么,什么都变了,乞儿为什么还会留下来呢?”

降命唏嘘道:“或许是她真的有些仙缘吧,也或许是她倒霉,百年前遇到他,百年后还能遇到他。”

而神的匆忙一瞥,便足以凡人惦记生生世世。

沉洲回到凡间后,把绳子绑在自己手腕,另一端系在她手上。

文野好奇地扯了扯那条看着像树藤的绳子,只见那绳子竟直着身子扭了扭,好似不满,又好似在同她打招呼。

他们一人一仙一藤,便如此朝着南沧山的方向走去。

3、游神

周朝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昔日国土却四分五裂,十六国鼎立。

而南沧山早不属于百年前的周朝,也不属于他们所处的西燕。

满庄是西燕的关隘城,来来往往入关的人需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符节给士兵查阅。

文野看得出神,没有留意到一名大约六十余岁的男子迎了上来。

他身穿玄色长衣,华发梳得整齐,身旁一位年轻的少年搀扶着他。老人乐呵呵地问沉洲,“你便是阿沉的儿子么?”

沉洲点点头,俯首作揖道:“怎劳烦您亲自送符节前来,叨扰了。”

那人笑着说无碍无碍。

少年忍不住插嘴道:“沉老先生救过爷爷的命,收到您的信时,他高兴得整宿睡不着,还一个人支起个小木凳在院子里赏月。别说是送这小小的符节了,就是让他将我送来,他也会乐意的。”

老人低声骂了一句,“你这顽劣性子,给人家垫桌角,我都嫌不够稳的。”

少年这才讪讪闭了嘴。

老人把符节给了他们后,还拉着沉洲的手,不舍得放开。他说:“你们长得真像,真像……我认识他那年才十几岁,如今都成臭老头了。真是可惜,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了。小孩,他……还在世么?”

沉洲回:“他前几年离世了,寿终正寝,也算圆满了。”

老人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下去,又笑着说:“那也好。恕我冒昧,你的娘亲是惟思吗?”

文野心里一惊,连忙看向他。

“不是。我不晓得娘亲是谁。”

老人叹了口气,便再也没有说话了。

当他们拿着符节过关时,文野回头看了一眼,老人和少年依旧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送他们离开。那个眼神好熟悉,仿佛见过无数次。她心头涌上一股酸意。

文野抓住他的衣角,“沉洲,你曾经救过他的命吗?”

“不算救,只是陪了他一段时间。人总是这样,落魄时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他会感激涕零地记着一生。”

“那是善良的人才会这样。”文野反驳道。“不过如果是我,我也会记那人一辈子。”

“你拐着弯来夸自己的技术又见长了。”

文野笑得眉眼弯弯,刚才那点酸意也荡然无存了。

他们虽踏入了成汉,但离南沧山还有很长的路途。更何况两人走得极慢,见着人满为患的茶楼便挤进去喝几盏茶,听闻隔壁镇有仙神游街,也要绕远路去凑热闹,倒有几分那潇洒江湖客的风姿。

从前和惟思下凡游历,她也是这般定不下心,常是花了半响时间做好的糖画,转眼就送给了路边小孩;纸扎的粉灯笼还没有添上名就兴致缺缺跑开了。摊主说,灯笼得扎圆画好,才能圆满。沉洲便老老实实在纸面上画下一个圆圆的笑脸小人,写着岁岁年年,喜乐安康此类的吉祥话。

可那时他们都是神灵,不用这样一步一脚印地前往某个地方。而文野是凡人,如果强行传阵离开,估计又得病上十天半个月。

沉洲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锁灵绳,绷成一条直线,她飞快走在前面,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慢点走。”

所幸文野那么急着往绵城跑,终是赶上了仙神游街。

虽是阴雨天气,街道两边仍站满了人,游神队伍缓缓在雨雾中挪动着,唢呐高响,四尊游神面若银盘,头戴璀璨夺目的发冠,身披绣着复杂花纹的橙黄布锦。

文野一动不动看着,像被下了咒。沉洲拉一拉锁灵绳,她的手腕处也跳了一下,隔着朦胧小雨,她穿过人群看过去,那人宛如空谷幽兰,卓然而立,又如记忆中那座白玉神像。

她诚惶诚恐地想亲近他,但只敢将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肩上。

沉洲说:“你想起什么了吗?”

文野提不起兴致了,“嗯,我在梦里也见过这样的游神会。高大的白玉神像需得四个壮丁合力才能抬起,有次不小心磕到了半点,她自责了好久。往后一个多月,便都在庙里跪着……可是后来……”

“不愿回忆,就不用逼自己。一切都过去了。”他的声音好似泉水敷在那烧焦的荒土上,令人安神。

可是文野的心里永远藏着一个人,她活得太苦太累,沉重到让文野永远无法投入到当下的快乐。

像一只大鱼拖着她往湖底沉去,无论是多么平静的湖面,底下也一定是淤泥堆积的。

那天半夜,锁灵绳突然动了起来,沉洲顺着绳拉扯的方向走去。

只见文野在月光下朝着城梅县的方向跪下,虔诚地行了三个大礼。她一身单薄衣衫,削瘦的身子,如同一根筷子对折,就这样趴在地上许久都不起来了。

她仍闭着眼睛,好像没有意识到身边有人。

直到沉洲将衣袍披在她身上,她才恍惚地望过来。文野眼泪盈眶,想说什么却一字未出。那时她的眼神全然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更像是历经了风霜,看破红尘的苦行僧。

沉洲扶她起身,“你又做梦了吗?”

文野脱口而出:“没有。我……只是有些心慌。”她突然转移话题,问道:“可以同我讲讲惟思吗?”

沉洲正想问她怎么知道惟思,但转念一想,也许之前相处时多多少少透露了也说不定。便开口说道:“惟思是由千万信徒的灵火和一个小孩的执念聚集而成的魂灵。”

他一边说着,一边施法显现出文野身上的灵火,那是一束如同烛火的光。

每个在人间驻守的仙神都有属于自己的信徒,而信徒的诚念唤作灵火,可助仙神修炼,以此将福泽重新带回凡间,不断反复。

当他的最后一个信徒消失,他也会化尘消散。

文野直直看着灵火,它在风中颤动,像一颗奄奄一息的心脏。

六界多少妖魔鬼怪,人灵魂体,花了百年千年修炼只盼挤进天界。而沉洲离飞升还差了那么一点机缘,本该进入轮回,可是七百年前有个人,将他留了下来。

当年惟思消失后,他前去找了降命。降命像早料到他会来,并没有什么意外的。

降命淡然说道:“她原来就是由执念和灵火滋养出来的,如今你在人间的灵火几乎皆灭,她当然也会魂飞魄散。”

就像你将一个人的四肢都砍掉了,只有一颗脑袋一个心脏,还活得了么?

“洲僭,她不会回来了,你的时间也不多了。人间那个女娃的本体和执念相伴相生,而执念却不断侵蚀本体,按照时间,她的最后一世快到了……这可是你最后一个信徒。”

他见沉洲仍然站着不动,便把七百年前的缘起幻化成一幅幅画,重新给他看了一遍。

七百年前,沉洲班师回朝那日,他下马为一个将死的乞儿送上了吃食,并把她抱上了自己的战马。

而她用了余生为他建造了一座庙宇,最后也冻死在庙里。

往后几百年,她不断轮回守护着将军庙,为他汇集了千万灵火,冥冥中助其飞升。

而眼前的她已找不出半点乞儿的模样了。

沉洲本来都要走了,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你曾经问过我为何下凡,今日我告诉你。世上有人太傻,得到一点点好,就以为是她世界的全部,还把自己尽数搭了进去。我来陪那人走完这生,了却她的心愿……”

“那下辈子呢?”

“下辈子?我在天界逍遥,她在人间自由,不再受谁的束缚了。”

“哦,我以为下辈子还能见到你。但是自由也不错,那我就可以见到更多,同你一样的人了。”

文野一下子戳破了沉洲的别扭,他撇开头不再看,独自走回房了。

降命聪明千年,却独独看错他了。他下凡从来不是为了拯救自己,他早已不想位于高寒之地,苦守神职,冷眼看着世间的颠簸流离了。

至于文野……就这样陪着她吧,过一日算一日,最后执念是否消解,而他成神或化尘,都不重要了。

他身为凡人时从不相信鬼神之说,而当自己成了仙神,还是觉得恍惚。

凡人会将心愿说给神听,那自己的心愿应该说给谁听呢?

好像只能是自说自话罢了。

4、急疾

绯粉的天,满眼的葱郁,沉洲于某个初春的清晨终于想通了,决定前往马厩挑马。

挑马有许多讲究,文野不懂,便在一旁看着。

自从那次说开以后,她便放心了许多。原来他下凡是为了陪着自己,看他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还以为他要来取她性命,再遵循天迹轨道消失于世间呢。

其实什么灵火,什么魂灵,文野都不太在意。不过只要听到他说的那句“下辈子,我在天界潇洒”便好了。

或许他在天界待无聊了,还会偶尔来见见她呢。

文野边想着,边摸着一匹白马的屁股笑了起来。

“诶呦,您真是好眼光啊,这匹可是军马。”马厩老板小跑着过来。

“朝里嫌它上了岁数就不要的,我们好说歹说才买了回来。就算是年长了几岁,日行百里也是没有问题的,您看这皮色这光泽!两人是新婚夫妻吧,大家有缘,我可以便宜点卖给你们。也算蹭蹭你们喜气了。”

老板越说越激动,口水喷了她一脸。

她还没有来得及摆手,沉洲便开口询问,多少银子。

老板一听便知道他非普通人,乐呵呵报了个价,那人也不还价就这样牵走那匹白马了。

“这可是马!!是活的马!!慢点慢点!”

两人同骑一匹马,奔跑在林间小道上。

“有什么稀奇的。”

“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活的马!上辈子也没见过!!”文野喊着,表情激动地乱飞。

春风掠过,像有羽毛尖尖扫过耳朵,惹得文野大笑。

两人头发在风中起舞,又在这粘腻风中交缠在一起。

一路上光景无限,绿林遍布山道,放眼望去,低处是一户户人家,五彩瓦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从天亮骑到黄昏,她饿了就停下,有时是简单的将马栓在树上,吃些食粮继续赶路,有时被文野哄着去城上的传舍歇息。

更多的时候,文野在马背上,在他怀里睡着了,那副雷打不动的模样,好像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似的。

沉洲用锁灵绳将她捆起来,再紧紧绑在自己手上,还是不放心,又绕到最近的传舍让她睡个够。

有次文野醒来到了奉泗,这是一座依着泗河而建的城。

河岸人头攒动,河中央挤满行舟,一大篮五彩斑斓的鲜花、蔬菜堆叠在船上,船夫向四周吆喝。远远看去,像河上开了花。

文野推开窗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她二话不说就冲了下去,走得太快,锁灵绳都没有反应过来,扯得沉洲手腕生疼,他施法收起绳子。只见自己手腕被拉出了一条红色的痕迹,锁灵绳像一条蛇那般盘着,头部竖了起来,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像在讨罚。

文野从河边的小贩口中得知,今日是一年一度的吉泗节,河两岸的百姓会乘舟到对岸游玩,晚上还会放孔明灯、河灯祈求安康。

奉泗地势险要,传说七百年前有两兄弟为了争夺地盘,使其战争连绵,不得一日安息,天上的神女可怜受战火之苦的百姓,她的眼泪化作泗河,将奉泗一分为二,两兄弟一年才能见上一面,从此奉泗恢复了安宁。

文野听得津津有味,酸梅子含在腮里,她扭头看着沉洲往这边来了,立马迎上去,“七百年前,有泗水了吗?”

沉洲说:“有了。不过有一点他没有说错,七百年前,这里战火连天,百姓水深火热。”

“哦,你那时在哪里。”

“忘记了。”

文野听出了他不想谈论过去的事,便没有再追问了。他可以同自己谈任何东西,但唯独他的过往,他是能躲则躲。像身上的一块烂肉,轻轻一碰就流脓淌血,平日里发出阵阵恶臭,无法摆脱。

文野从布囊里掏出一颗酸梅子,递给沉洲,“晚上我们一同放花灯吧。”

他没有接过,“我不过人间的节日。”

文野又塞进了自己嘴里,左右都鼓起小小一块,特别滑稽。说话也含糊不清了。

“我自己去?被拐走了怎么办?你不是说要实现我的心愿吗,我听得感动,还当真了,仙神不应该是一言九鼎的吗?”

“今夜何时?”

文野立马答道,“戌时,花灯可自制,可前往小摊买,一个三文,拒不还价。”

沉洲冷冷丢下两个字:“走了。”怕她误会,又补一句,“先进食,戌时再来。”

文野将布囊系在腰间,蹦蹦跳跳地跟着他走了。

吉泗节盛典开始之时,天已经完全暗沉了下来。宽大的河面上浮着一艘巨大的花船,悠扬的笛声、古筝声悠悠飘来。

一位曼妙女子立于船头,玉袖生风,舞韵灵动,仿若以这泗水为姿,以这繁星为眸,以这明月为骨。神女临世,让人挪不开眼。

河上淌着星星点点的河灯,承载着各自的心愿不知飘向何处。

春风拂过,吹皱了河面,吹起了涟漪。文野小心翼翼把河灯放在水里,双手合起许愿,她闭眼的时候,河灯灭了,沉洲捏了一个小诀,只见那火苗又摇摇晃晃地升了起来。

沉洲问她,你许了什么愿望。

她有些惊讶,雀跃地说:“希望我能读心。那样我就不用总是猜你在想什么了。”

“你不是为我而活,不用去猜我想什么。而且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只要你别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他有些局促地移开了脸。

“信神可不如信己,你把手给我。”

沉洲不知道她又在耍什么诡计,但还是把手伸了出来。

文野将双手覆在他十指指尖上一寸的位置,凝神了片刻,慢慢说道:“小时候别人总说我有些仙缘,因为我常可以料到一些事,从前我就是这样帮大家卜卦的。让我来看看……这位金贵公子的命势如何。”

沉洲突然看到一股极为熟悉的力量在她周身萦绕。

乞儿的执念一分为二,一半成了惟思,一半随着她继续轮回。

那是执念的力量,可谁也料不到它竟如此纯粹,干净得似山涧清泉,太让人安心,他不禁看入了迷,他的灵力也不受控制地倾泻了出来,如月色溢满一地。

他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河中央的笛声停了下来,孔明灯齐放,如垂星逆流,重归阔别已久的天际,骤然点亮了整片天地。

而这时,一道鲜血从文野嘴角流出,再睁开眼,目已失色。

仙神的命势关乎天旨,庸人不可探,可是他没想过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噬。

以至于她成了一个瞎子。

5、消失

文野眼盲以后,反倒活得更加肆意,除了行走像个慢吞吞的老太婆之外,其他的反而没什么不同。

他们去了荆州,商业往来繁盛之地。

他一身竹青长袍,牵了一匹白马,身边女子戴着一个斗笠,鹅黄小衫,两人在街上行走,格外显眼。

他带她找遍各种奇医怪道,也着实让她吃了不少苦。

有次使了针灸之术,生生在她胳膊戳了几排小孔。

她硬是一句话没说。他皱眉,赶走了那人。

一日,沉洲听到了一个消息,便起身去了奚林。

深山处坐落一座旧庙,刚踏进入,只见破庙顿时焕然一新,须眉花白的僧人前来招待他们。

他眼睛眯成一条线,好似睁不开了,年老到这种地步,连走路都颤颤歪歪的。

老僧人犯了大错,被天界永禁于此地。他倒乐得清闲,以灵力为符,传遍整个六界大荒。无论何族何界,只要愿意来与他这老头子叙上一叙,他便愿散自身修为替他疗伤治病。

他被困在庙宇中,年复一年,除了回忆已空无一物。他说他在等最后一人,救他出深渊。

他们在庙宇待了一月有余。

僧人治好了她的眼疾,可当下仍未恢复,沉洲为她双眸绕上一条白布。

一夜,沉洲心悸未眠,来到了庙宇唯一一颗树下。

僧人苍老的声音如在古井下响起,他说:“早有耳闻洲僭君的事迹,没想到我们竟能见面。”

沉洲作揖说道:“谢柏荻仙君相救。”

“哈哈哈,我是个自私至极的家伙,施救只是为了赴死,不用道谢。”

“施救是为了赴死。”沉洲喃喃重复了一遍。

“仙君,晚辈有一事不解,但求解答。”

僧人轻轻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讲。

“若一人执意赴死,可是他的生命已同另一人产生了关联,他生她生,他死她死,那么倘若一日她面临险境,那人还应不应该救她呢?”

这时僧人肩头掉落了一片绿叶,他任由叶子停靠其上,“爱人和爱己是同存的,若你觉得矛盾,那便是你还没有寻到门路。”

突然僧人转开话题,问道:“文野姑娘是生于王室么?”

“不是,仙君何出此言。”

“是生于富甲一方的商贾之家?”

“不是。”

“怎么会,莫非是将相之女?”

“不是,仙君……”

僧人皱眉想了一会,又说:“全乱了全乱了……文野姑娘应当是极好的命格,今世不是,那后世便皆是,大富大贵,衣食无忧。”

沉洲一怔,石像似的站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

他们离开那日,庙宇瞬变苍老,古藤缠绕,荒草丛生,庙里漆黑一片,似几百年未有人踏足。

沉洲往后望去,那方寸之地的寒气好似要扑进他的眼眶里。

原来这里是吸取他的灵力而活,一旦灵力消失了,庙宇也瞬间恢复原样。

沉洲想起那晚与他谈话,他问自己可知这庙中为何不见植物,唯有这颗大树。

他仍是奄奄地,接不上话。

僧人续道,这可是天界给我最后的仁慈了。

微风吹起,树叶沙沙地响,两颗大树盘根交错,似乎每一节都紧紧缠绕在一起。

直至土地最深处。

直到此刻,沉洲才明白,他口中的“最后的仁慈”为何意。

盛夏,万事万物都活跃了起来。

行至松山林,凉爽的风带着叶子清香抚过,鸟声此起彼伏。

行至清潭边,瀑布成了一条白线,顺着岩石汇进潭中。

扑面而来的水汽掠过经过的人,文野伸着脖子在马上乱窜,像在寻找水源,兴奋地说:“我闻到了水的味道!”

沉洲再将她摆正,放慢了速度,有点恼怒,“瞎了不够,要再变成瘸子么?”

文野可怜兮兮地说:“可以下马让我洗个脸吗,太热了。”

说是洗脸,实则摸索着一旁的石头,一头栽了进去,恨不得将自己浸泡在那泉水里。

养一个小女娃真的不容易,当年自己还信誓旦旦地和降命说同一株花生长环境不同,都大有不同。如果养在他身边,她便还是她。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想来是高估了自己。

但是见她从那个胆怯不敢靠近自己,遇到什么事都一个人担着憋着的娃娃变得越来越放得开,也越来越敢提要求,他有种说不上的喜悦和满足。

只不过她提的要求,有时实在是太……

沉洲将她捞了起来后,正想烘干她衣服时,却发现自己使不出分毫灵力了。

他拿出锁灵绳,可那绳也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心,和一根普通的树藤别无两样。

此次下凡不同往常,他神灵不稳,支撑不了灵体在凡间停留那么久。

但他没想到来得那么快……

他面色无异,冷静地通知了一声:“我灵力没了。”

文野停下了所有动作,“你会死吗?”

“不会的。”

文野没有哭腔,但是眼前的白布湿了一小块。她稳住自己情绪,依在他的怀里,不哭也不闹,就静静靠着。

沉洲没有推开,只是说:“我现在和凡人无异。你靠那么近也没用。”

“把我说得那么势利,我只是想抱一下,不为别的,也要不了你一块肉。 ”

她抬头对着他,明明看不见,但是那目光仿佛要穿过布帛照进他的心里,他马上移开了眼,再无奈地说:“你越来越胆大包天了……”

黑鸟身子一侧,贴着飞流而过,清澈见底的潭水汩汩流动,她裙摆上的水一滴滴砸在岩石块上,顺前看去,石块上几个清晰的湿脚印正在一点点消失。

悬边的花璀璨夺目,雏鸟嗷嗷待哺,远处炊烟袅袅,山头有总角小儿在嬉闹。

沉洲艳羡且贪婪地看着这一切,因为他知道自己在人间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是上天的残忍吗,或许又是哪个神在掌控着一切呢。

沉洲不由得想起了几百年前的事,当下的身不由已是那么相似,让他悲从中来。

可是他分不清自己是为即将与文野分开悲伤,还是为百年前那些死去的人悲伤了。

6、将军

七百年前的沉洲,除了是沉候之子,还是位年轻气盛的少将。

他领军作战从无败绩,最后一战更是以少数兵马打得对方弃甲而逃,大获全胜。

可也是那次,让他失去了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失去了许多他约定再去秉烛夜游,饮酒唱歌的麾下。

祭天大典那日,他问王上,铜器上刻的是谁的名字。

王自幼与他同习,两人情同手足。他笑着说:“阿洲慎言,其上刻的可是仙神道名。”

次年,沉洲放弃了得心应手的剑术和用兵之道,前往南沧山修习药术。

传闻南沧山上的师父擅长药道,他儿时体弱,便被送上山养了几年。

那是他熟悉的环境。

他学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就认清上百种复杂的药草名,不到一年就开始配新药方。

不过他用的是一种极其自毁的办法,配的药他都是率先试用,对身体反应了如指掌,便知道哪些药是利大于弊的。

师兄师弟问他何至于此呢,他只摆摆手说我命硬得很。

沉洲一直笃定人定胜天,既然大家都说他好命,那他不妨试试这条命到底可以有多好,有多硬。

待下山后,他再次请求上战场,王上兴奋不已地同他说:“再好的将军都需要历练,阿洲,只要你活着。”

原来他也知道,活着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他想问,那为何不继续向天神祈祷呢。但没有说出口。转而说他此次上战场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救人。

王不解,“救人交给军医便好,哪里用得到你?”

沉洲鄙夷不屑道:“军医?王上说的是那些只救将军,只救上战场累计军功的达官贵人的军医吗?”

“阿洲……我一定要惩治这些庸医,蛀虫!就现在,现在……”他急得脱口而出“我”,而非“寡人”,将桌上的奏折扔在地上,命人把军医长拖过来。

那日此事不了了之,直到行军出征前夕,一道诏令传来,封沉洲为洲僭将军,掌管军医处,位于后方救治伤员。

洲僭……王上给了自己僭越一切的权力。

沉洲跪在地上接旨,这是他第一次向他行谢跪大礼。

王上心疼他的战功和才能,唯有如此保住他的地位。可在外人看来,不过又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妄图踩着千万亡魂来为自己贴金罢了。

太多的闲言碎语,冷嘲热讽,质疑声向他砸来,但他不在乎这些。

战场后方昼夜不分,数不尽的伤员运出运进。沉洲的布衣常是沾满了血,血腥味、汗水、呕吐的酸臭味充斥在帐篷中,唯一让他舒服些的竟是炉子里火苗的味道。

让他想起了儿时娘亲为她熏的香。

有很多士兵入军营只因求一口饭吃,都是些没名字的人。一把火一扔,尸体烧得嘎嘎作响,便是一生之末。

火光映得天地红彤彤一片,他好像要站不稳了,但甚至火的温度还没有传过来,身后又传来了熟悉的、令人颤栗的声音,新一批伤员已到,将军!

将军将军将军……

他怎么担得起将军二字,他只是个懦弱无能的庸人,他曾有一刻这样想过。

他已经记不清那几年他煮了多少药,将多少泡在血中的纱布一次次清洗,一次次包扎,又整理了多少本折伤簿。

这里的烈酒不再用于给将士壮胆或高歌,而是对伤口进行麻醉和消毒。

这里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布,帐篷外晾着数不清的布帛,即使搓洗得那么用力了,还残留着血色,那像一块块怎么也去不掉的污渍。

有年初冬,下了半月的雨,军队频频进攻无果,死守在关口处。许多士兵一整日都套着湿透的衣服,得了风寒发高烧,甚至伤口发炎了也不敢上报。

那人看起来才十五六岁,被厚重的甲胄压着,挺不直腰骨,他说,回洲僭将军,西威大人有命,不得去骚扰军医处,否则当即被赶出军营。

旁边的人没想到他会直接说了出来,不知该谢他天真,还是恨他嘴快,低低说了声,要死啊你。

沉洲这才反应过来为何这段时间运来的伤员少了,竟是如此……

将军不把心思放在战场上,反而担心死伤太多,无法向王上交代。

可怜他还以为事情有了好转……

那天下了极大的雨,天像漏了一般,他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到主将营地中了,也忘记自己警告对方什么,或许是搬出了王上,或许是搬出了父亲沉候……

他如同卑劣的小人,用尽手段去威胁去逼迫那人,他说如今的军医处不同往日,此等风气该好好洗洗了,西威将军。

他应该是恨自己的,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威严就这样被他一脚踩碎。

不过那又如何呢,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可是沉洲也只能改变得了这里的规则了,就像士兵身上的伤口,补得了这块却补不了那块。

寒冬已至,大难临头。

军饷几乎全用在了添置兵器盔甲上,药物匮乏。

伤员之间频频出现溃疡,肿泡,疟疾等病症,沉洲和其他军医耍得像陀螺一般,一日到头每人得煎上百盅药。

他们的脖子因为长期低着,轻轻一转就嘎吱响,眼睛充血发红,像陷入绝境的困兽。

他给王上写了无数封信,恳求派人去寻一味药草。可迟迟没有回信。

那是可以治疗刀枪外伤的特效药。果实磨成粉敷在伤口上可止血,茎叶熬汁服下可缓疼痛。

沉洲当年在南沧山试过,效果惊人,不出几日便可痊愈。

沉洲刚踏出营地,两位军医也跟了上来,他们说,将军,你去哪里?前线传信,五日后正式开战,命我们做好准备……

“去采药。”

“将军,这冰天冻地的,什么草药可以存活。”

“您别冲动,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将军……”他们拉住沉洲,焦急地喊住他。

沉洲一把甩开他们的手,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吼道:“办法?还有什么办法?你们看不到吗!营里躺了多少人,多少死人!他们不是在战场上牺牲的,不是和敌人厮杀而亡的,他们……他们是被一点点小伤口,一点点被侵蚀,一点点被痛死的啊……”

你们不是都看到了吗,不是都听到了吗?明明都看到了他们痛苦的表情,听到了那一声声绝望的呻吟,怎么还可以那么冷静地说,再想办法呢?

还有什么办法……

沉洲平息了一下,说:“抱歉,我没有控制好情绪。让我一个人去找找吧,你们回营地照顾伤员。明日一早我会回来。”

山坳浸在寒风中,冷气无孔不入,即便他穿着厚厚的棉袄仍然被冻得直发抖。

昏黄月亮如同提在手上的一只灯笼,又像一轮可以被直视的赤阳。

他花了一整晚时间也没有找到那株药草,倒是摘了一筐可充饥的野果,和一些驱寒镇痛的药材。

待他下山已是卯时,营地里围了一群人,带头那人一见沉洲就痛哭流涕地跪了下来。

远处马车上驮着高高的东西,他惊喜万分冲过去,掀开灰布一瞧,竟全是那味野药材。

他立马叫来所有军医,吩咐几人将果子和茎叶摘下来,几人架锅翻炒,几人备好碾槽准备研磨,又几人煮水熬汁。

使臣继续哭诉道,王上一收到您的信便快马加鞭去寻了,可是阴符每每被夷军拦截,送不过来。

沉洲忙着将药方分给手下,哪种药草放几两都有讲究,不可大意。便只是摆手让他退下。

这批新配的药首先用在了营中的伤兵,结果竟真是在一日之内伤口就不再流脓,不出三日已有结痂之势。消息一传出去,直接给将士们打了一剂猛药,越发的士气高昂。

大战连打两月,战前方冲锋陷阵,战后方休养生息。再加上楚国的及时支援,这场与方夷长达三年的交手,终于走到了尽头。

沉洲也因此名声大起,成了众将士,乃至百姓眼中的活神仙。

民间有闻,洲僭将军一双好手,仅凭一味救命药材将战局扭转,救众人于水深火热中。

时隔七年,再次班师回朝,他不再是那个卓尔不群的少年将军,疲惫之态如湖水将他灌满,瘦削得甚至撑不起那身窄腰布衣,那过于苍白的面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好似一副年代久远的褪色水墨画。

就这样,在万众瞩目下,沉洲在马上重重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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