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骄阳似火的盛夏,烈日像个大火球一样,悬挂在天空上,肆无忌惮的炙烤着大地。
临川这座小县城,瘫痪在这热浪滚滚的空气中,街道两旁的树木花草,失去活力般的低着头,寥寥无几的行人躲着骄阳,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而行,只有那蝉,在死亡的气息中悲壮的呻吟。
马玉梅拎着一袋青菜,走进清源社区。
这是一栋老旧小区,住在这里的中老年人居多,低矮的老旧居民楼,在四周的高楼大厦面前,如同一位佝偻老者,孤独又倔强的屹立着。
马玉梅轻车熟路的进了4号楼,来到202室。这里住着一位残疾的老人,她每天忙完工作后,都会来这里看看老人,给他带一些生活用品,蔬菜瓜果。
但这次她按了半天的门铃,都没有人来开门。她贴在门上仔细去听,也没有听到里面有什么动静。想起因为最近的超高温天气,不少老人死于热射病的新闻,马玉梅怕老人出什么事,立刻跑到下楼叫保安上来开门。
当门打开一瞬间,就看到一具尸体正被吊在客厅中。
马玉梅被吓得大叫一声,跌坐在地。
“死......死人了!快,快报警!”
警察很快来到,封锁了现场,对马玉梅进行问询。
周一航一进案发现场,就忍不住皱起眉头,现场被翻动的乱七八糟。刚才在门外听到报警的马玉梅说,死者叫李国华,独居老人,双腿有残疾,靠拿政府支助和社会捐助来生活。
死者是被绑在天花板上的电扇上缢死的,脚下没有凳子等蹬踩之物,只有一个软塌塌的空纸箱子。
周一航蹲下身,凝神细看,那是很普通的硬壳纸箱,有些潮湿。
这只纸箱为什么会在这儿?周一航很奇怪。
“小凯,这个纸箱拍下,带回去。”
从现场来看,很像是入室抢劫杀人。周一航仔细勘察了门窗,并没有被撬动和技术开锁的痕迹。他猜测凶手可能假扮社区工作员,修水管什么的引诱被害人开门,亦或者是熟人作案。
他进入老人的卧室,竟然很整洁,没有丝毫被翻动的痕迹。
一张不大的单人床和简易的木制桌椅,桌子上放着一瓶廉价白酒,一些药和一个相框。那是一对年轻夫妻和一个八九岁男孩的全家福。
周一航看了下那些药,是治疗胃病的非处方药,还有一些止疼药。
他打开抽屉,在里面找到一些现金,加起来连二百块都没有,没有看到银行卡,存折之类。
初步将案子梳理一遍后,他心中疑惑颇多。走出房间,来到楼道里正在接受问询的马玉梅面前。
“你最后一次见李国华是什么时候?”他犀利的目光打量着马玉梅。
微微发福的身材,烫着当下妇女里最时兴的卷发,手臂上戴着社区工作者的袖标。
听到他的问话,她立刻回答:“昨天下午六点左右,我啊,每天下班都会来看看他。”
说着叹了口气,“他腿有残疾,儿子又不在身边,没人管没人问,怪可怜的,我能多帮一点是一点啊。谁知道他竟然这么想不开。”她语音哽咽,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周一航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阿姨别太难过,您是个好人,李国华.....他一定很感激你,平日对他这么照顾。”
马玉梅接过纸巾,道了声谢。
周一航盯着她的眼:“你为什么觉得他是自杀?”
马玉梅诧异的抬头看他:“怎么?不是自杀吗?”
周一航一笑:“这个还需要调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马玉梅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就是吧,最近他喝酒喝的有点多,总是苦着一张脸。”
周一航眼睛微眯,“仅仅只是这样?就让你认为他是自杀?”
马玉梅咬了咬干巴巴的嘴唇,“啊,对,对啊。”
周一航一言不发的盯着她,马玉梅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片刻,周一航轻轻笑了笑:“阿姨,谢谢你的配合,之后如果你想到什么,请跟我们联系。”
马阿姨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哎,好好好。”话音未落,就转身快步离开了。
周一航站在原地看着,觉得她跑得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事,这事可能跟李国华的死有关,她隐瞒不说,是因为不敢说还是心中有鬼?
周一航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又摇摇头,转身对白竹道:“排查走访进行得怎么样了?”
白竹摇头:“这儿都是住了几十年的老户,空着的房子基本没有新住户,平时也没什么外人。这小区只有门口一个摄像头,小凯已经去调取监控了。”
周一航点点头,眸色深沉。回头看着躺在担架上的死者,法医正在做初步尸检。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一句老话。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李国华,男性,63岁。经过尸检,可以初步推算出死亡时间是一天前,也就是7月23号晚上10点半到11点半之间。从现场的痕迹来看,发现尸体处应为第一现场。”
市局刑侦支队的会议室几扇窗户拉得严严实实, 刑警们围着会议桌坐了一圈,法医林浩一身白大褂站在投影幕布前,正对投影仪阴森森的光,背后是凌乱的现场照与尸检记录照。
他打开红外指示灯,在死者颈部画圈,低沉的嗓音颇有质感:“死因是机械性窒息,颈部血管、软组织损伤,甲状软骨,气管软骨,舌骨骨折,属于生前缢死。颈部勒痕符合取下来的绳子的痕迹”
“他缢还是自缢?”周一航忽然问。
“李国华的身上没有任何抵抗伤和约束伤。这是这个案件最特殊的地方。如果是被别人缢死,身上一定有约束伤和抵抗伤,可是死者没有。血检也没有发现乙醚成分。”
林浩停了一会儿,将红外指示灯转移到尸体下半身,继续道:“死者的下肢出现紫褐色,皮肤、皮下组织、肌肉都出现了坏死,这是严重冻伤,手掌和上肢有轻微冻伤。”
“冻伤?”白竹惊讶的说,可现场并没有冰箱之类的冷冻家电。这太奇怪了。
周一航单手撑着下巴,皱眉思考,手中的笔一下一下轻轻敲击这桌子。过了一会儿,他问道:“痕检这边有什么发现?”
痕检科的王斌摇摇头,“我们在案发房间提取到的指纹,除了死者,就只有马玉梅跟保安的,没发现有第四个人的痕迹。”
“技侦组加个班,把23号晚上8点以后能调取的视频都过一遍。”周一航将文件合上,“白竹你带一组人继续在清源社区附近走访,徐凯,你带另一组去查李国华的社会关系,既然凶手很狡猾,什么线索也没留下,咱们就只好辛苦一点,从死者身上入手了。”
众人迅速起身离开,周一航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背身靠在桌沿上。看着投影屏幕上死者的照片。
“你觉得这个案子,是自杀还是他杀?”
林浩推了推金丝边眼睛,“单单就尸体特征而言,自杀的可能性大些。”
“但一个双腿残疾的老人,又是怎么用绳子把自己吊死在电风扇上呢?脚下也没有凳子或其他可以踩的东西......”
他脑海里突然出现那个纸箱,随后又摇摇头,纸箱里没有任何东西,光凭纸箱绝对无法作为支撑。
“所以他杀的可能性更大。很大程度是熟人作案,凶手具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周一航作出初步分析
一个女警员敲敲门,“林队,马玉梅来了,在接待室等你,她说有重要线索。”
周一航笑了笑,“巧了,正想去找她呢。”
警局接待室里,马玉梅双手捧着一杯水,不停的喝着。她神色紧张不安的,眼睛时不时的望向门口。
看到周一航进来,她立刻绷直了身子,低下头不敢看他,手里的纸杯微微轻颤。
周一航和气的一笑,“马阿姨,是想起了什么有关线索吗?”
马玉梅点点头,放下手里的纸杯,缓缓开口,“老李死前那几天,的确挺反常。除了喝酒多了,他还托我帮他把房子卖了。我就假借我亲戚的名义,以最低的价格买下了。”
“他为什么突然要卖房子?”
马阿姨摇摇头,“他说他儿子要接他去市里住,这里的房子就用不着了。”
“他儿子叫什么?”周一航又问。
马阿姨想了想,不太确定的说:“好像是叫李阳。”
“为什么这么多年对老人不管不问?”周一航在笔记本上记下这歌名字。
“我听领居说,李伯以前做生意失败,欠了很多钱,她老婆就带着孩子跑了。后来他就在一家干冰厂工作,干了很多年,本来生活好了不少,谁知又出了车祸,被轧断了腿。肇事者还逃逸了,至今没找到,这老天爷啊,真是可着一个人祸害。”
“这么多年,李国华就没有和老婆孩子联系吗?”
“这我哪儿知道?反正从来没见他儿子来看过他。”
周一航点点头,觉得李国华的老婆孩子可能会是个突破口。
“那你为什么要买他的房子,你们那个小区是太过老旧,没有任何升值空间。”周一航问。
马玉梅低下头,“我,我听说,我们小区过两年要拆迁,所以.....”
周一航明白了。多一套房子就能多得一份拆迁款嘛,而熟人又不好砍价。
马玉梅不安的看着他,“警察同志,我这不违法吧,合同手续都全着呢。”
“不违法。”周一航话锋一转,“但不道德。”
不愿再多说什么,他转身离开,听到身后的马玉梅抽泣着哭诉。
“我知道,但是......我那两个儿子快要结婚了,我没办法啊。”
渝州市第一人民医院。
周一航一走进院内,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直扑口鼻,他皱了皱眉头,加快脚步直上二楼病房
房间里都充满着沉闷压抑的气息,输液器里的药水一滴一滴落下,仿佛在给每一位病人的生命进行倒计时。
最里面的那张病床上,面色苍白的青年躺在床上,旁边的老人慢悠悠的削苹果。
周一航走过去,露出个和善的笑,“你好,王阿姨。”
王阿姨站起身,疑惑的打量眼前的年轻人,身材高大,相貌俊朗。但她不记得自己见过他。
“你是?”
周一航放下果篮,“我是李国华的......朋友,受他所托,来看望您和李阳。”
听到李国华的名字,病床上的青年坐起身,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嗫嚅了半天,却没说出半个字。
王阿姨忙扶他躺下,叮嘱了他两句,借口去打热水,走出了病房。
楼梯间里,王阿姨看到周一航亮出的警官证,紧张的问:“老李出什么事了?”
“他.......”周一航犹豫着怎么说,更能让人接受些“前两天,他过世了。”
王阿姨僵立当场,眼泪刷一下流了下来,哽咽道:"他......他死了?"
周一航点点头,安慰她:"阿姨,您节哀!"
"我......我还等着他带我回家呢。他怎么就先走了呢?"王阿姨伤心哭泣着,“当初我为什么要和他离婚,为什么死倔着不肯低头。”
周一航温声劝慰,"阿姨,您也别太难过,您要保重身体啊,李叔在天之灵,也不想看到您这样啊。"
他想起李国华床头摆放的那张全家福,想来他也一直期盼着全家团圆吧。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明明两个相爱的人,却偏偏相互伤害,遗憾收场。
王阿姨抬手擦干眼泪,对周一航道谢。
周一航笑着说,“您别客气,我来就是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警察同志,有什么需要的,我一定好好配合,您尽管问。”
周一航说:“您一直都和李国华有联系吗?最后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王阿姨点点头,“对,我们一直有联系,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一个多月前,我儿子得了癌,我去找他想办法筹钱给小阳治病。”
“钱,筹到了吗?”周一航问。
“昨天收到了汇款,小阳说是他爸以前那个撞他的司机,给的赔偿金。”
“多少钱?”
“五十万。”
周一航挑了下眉,“当时你也在场吗?”
王阿姨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在场,我去给小阳买水果去了。是后来小阳跟我说的。”
周一航了然的点点头,当时的肇事者逃逸后并没有被找到。又哪儿来的赔偿金,这五十万有蹊跷。
他心中有了个不好的猜测。
周一航回到房间,拉上隔帘。向李阳亮出警官证。
“李阳,本月24号下午6点多,你的父亲被人发现缢死家中,现在需要跟你了解一些情况。”
李阳脊背僵直,“我爸妈离婚后,就不怎么联系了,我也不清楚他的情况。”
周一航扯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是吗?可你昨天不才收到他为你筹来的钱吗?”
李阳忙解释,“那是以前撞他的那个司机给的赔偿。”
“可我们调查到,当年的那个肇事者逃逸,一直没有被找到,那笔赔偿金又从何而来?”周一航步步逼近,盯着他的眼睛问。
李阳避开他的目光,“我……我怎么知道……”
“你当然知道!”周一航冷喝一声,目光犀利如刀,“你以为我们查不到吗?对警察撒谎,后果很严重!”
李阳咽了下口水,手死死抓着床单。
良久才开口说:“那笔钱是保险公司给的,他……我爸在一个月前买了份人身意外险,受益人是我。”
周一航深深叹了口气,果然如他猜测的那样。
李国华为了给儿子筹钱治病,设计了一场意外,骗取保险金。
他用自己的命,去换儿子的健康。
“警官,真相公之于众后,保险金是不是就会被收回?”李阳小心翼翼的问。
周一航不知该如何回答,若保险金被收回,无异于要了他的命。
法律需要真相,生活需要隐瞒真相。
周一航走出医院,天空阴沉沉的,闷热的空气压抑的他心头烦躁。
如今可以确定李国华是自杀,但他一个双腿残疾的人,又是怎么把自己缢死在吊扇上的?
他突然想起现场那个奇怪的纸箱。立即调查李国华在干冰厂关系不错的同事。
而调查周边监控时,也发现了线索,在23号晚上10点多左右,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拉着一个大行李箱进入了清源社区。神色紧张,鬼鬼祟祟,不像是社区居民。
他立刻调查了这个人,这名中年男子叫徐远,百利干冰厂的员工,曾和李国华是同事,两人关系一直不错。
通过问询得知,23号那天晚上,是去给李国华送干冰,因为最近超高温天气,李国华就找他买了一块干冰,用以降温。徐远可怜他生活困苦,没有收钱,从厂里偷了块废弃的干冰给他。
李国华拿到这块干冰后,弄乱家里,伪造了入室抢劫的现场,爬上干冰块,上吊自杀了。而干冰升华后,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一切真相大白,谜题解开的时候,周一航深深叹了口气。他想起儿时父亲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你是我的宝贝儿子,为了你,我是可以连命都不要的。”
父爱如山,高大深沉。
他又一次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这句话
李国华在临死前想的是什么,也许是儿子李阳的病情,也许是逃脱苦难生活的解脱。
周一航不知道,从警这些年来,经历过一个又一个案件,看到过每个案件背后的故事,或丑恶的人性,或绝望的生活,亦或者因为爱。
夕阳下,周一航拿出手机拨出父亲的号码,电话接通时,他笑容明朗。
“爸,我想你了。”
夕阳照在他眼里的一片水光中,散落成万千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