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在昆仑学艺快一年了。

他每天起得很早，早在鸟雀发出的第一声低鸣前，早在露珠跌落的第一声轻响后，然后他打坐修炼，增进修为，年年如此，日日不断。

全昆仑的孩子都知道顺应自然天道，都知道劳逸结合，该吃吃 该玩玩。还好杨戬并不例外，鬼混瞎闹的重大时刻没少过掺一脚，还隐隐有些阐教新一代首席大弟子的风范。每每反叛时间结束，各家师父收拾战场收拾人，风卷残云，鬼哭狼嚎，只是大大小小整风行动从来掐不断这群春风吹又生的玩心。

可杨戬还是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

他不会挨打。

哦，也不挨骂，也不会被絮絮叨叨数落没完，毕竟他师父是玉鼎真人，成天看着都冷冰冰的，好像不近人情。

杨戬还有些不一样，比如惯例神游的时候总不好拉回来，比如休息的时候明明仍大有精力却靠在墙边不言不语，比如闲暇时经常抱着狗子上山头，望着远方出神，临走的时候却把狗子忘在山上。

心里有解不开的心结，唯有时间或机缘能将其冲刷，而玉鼎深谙此理，便常常感到无可奈何。

有次杨戬没去山头，难得的抱着狗子去了溪边，溪边林深枝繁，他遇见昆仑村的小庆坐在路的尽头埋头大哭。

他问「你怎么了？」

小庆抽抽噎噎地跟他说，他把他姐姐小花弄丢了。

这不麻烦，杨戬想，他有狗子嘛！狗子闻了小庆手里攥着的红头绳，汪汪的追踪起来。他们越过小溪 ，翻过山头，在另一条小溪边找见了小花。姐弟俩抱着嗷嗷的哭了好一会儿，小花说，他们跟大勇玩捉迷藏，玩得太投入，把大勇弄丢了。

呃…找大勇，杨戬拍了拍哮哮的狗头，于是他们越过小溪，穿过山洞，找见了做游戏十分入迷的大勇。

两家家长知道了这事后十分感动，把杨二郎和哮天犬的善举在村子里四处宣讲，把万里追踪术吹得神乎其神，偶然路过的杨二郎表示十分不好意思并帮他们找回了流窜别家的狸花大肥猫。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也没有很不可收拾，昆仑地形复杂，二郎又不是随时在线，凡是辛辛苦苦过来的，都是要找些重要的人或物，杨戬本就出自凡尘，神仙眼里纷繁俗事，在他眼里亦深有分量，所以桩桩件件，少有推辞。走失的老人？别急，这就带您去找。大勇又丢了？好，我找找…什么，命中注定的爱人？你，你下山左拐。

然后春天的时候，离昆仑很远的地方发生了饥荒。

昆仑地界有灵气，好些难民逃到这边安定下来，却忍不住想念失散的亲人，听了村里人讲山上杨二郎这事，犹犹豫豫的商议了好几天，挑了个风和日丽的艳阳天组团上山求人。

杨戬看着面前这些期待又无助的脸庞，有些手足无措的应下来。

平时哮天的万里追踪术，也就是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从这座山头到那座山头，难得大大发挥次威力，绕寻这么远，找这么多些人。杨戬向师父告了假，火急火燎地来回穿梭，筋斗云都有点缩水，怂巴巴的飘来飘去。

他们大都找到家人了。

杨戬为他们高兴，胸腔里也隐隐发着热，有时候事与愿违，天人两隔，陪着伤心欲绝的他人，杨戬好像又尝到了那股苦涩到熟悉的思念。

长长的一溜队伍终于到了尽头，连轴转了好几个天的杨戬长长舒了口气，靠在树边歇息。叶杯饮甘露，小小的一卷水还没见底，就有只青鸟扑闪着从柳梢上飞下来，停在他的膝头。

「啾」，青鸟说，然后一截短短的桃枝从它喙里掉出来，轻飘飘的滚在杨戬的衣服上。杨戬和它对视半响，歪了歪头问它「你也要找人？」

回答他的是欢欢喜喜墩在他头上的重量。

这一路好远，好远，远到晨光变成晚霞，穿过很多个烟雾缭绕。杨戬好久没有过如此远行，这样长的距离，总叫他想起初次去昆仑的漫长旅途。

哮天拍了拍筋斗云，他们慢慢降落，这次的目的地居然是…桃山。

桃山的花开的烂漫，在夕阳的余晖里衬出一片令人心悸的安稳，杨戬讪讪的踏上这片土地，原来这里除了去梦里漫天血光的虚幻诡异，其实也与别处并无什么不同。

桃林里走影影绰绰的走出他师父来，他有些诧异，玉鼎却冲他笑了一下，接着青鸟灵巧的飞过去，消失在玉鼎的指尖。

杨戬什么都明白了。

他从前是个话多的小孩，只是后来才变得少言寡语，各般想法愿望都憋在心底，沉甸甸的坠着他喘不过气来。现在他脑子里挤满了各种念想，家变的那个午后，没日没夜的恐惧，别人团聚时的笑脸，抑制不住的想念，和被压在桃山下的母亲…他心里那道伤口又开始疼起来，学不会表达的死死咬住咬住嘴唇，却逼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玉鼎一直不是个话多的人，只是拍拍他肩膀同他一起坐下，东风吹不急，桃花撞出的声音轻柔细碎，杨戬以前从来没想过，他原来也能在这里悟道。

杨戬想起黄天化跟他说过的，等到了桃山要大声喊出娘亲的名字，这样她一定能听到。杨戬心中发热，有些想试试，张了嘴却硬不下头皮去喊，他有些难为情的摸了摸鼻子，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玉鼎说，精诚所至，心怀真情，你母亲一定能听到的。

玉鼎还说，她一定很牵挂你，希望你能好好的。

嗯。

少年的心结层叠缠绕，执拗的让人看着就好生发愁，可不管怎么说，它总是平整些了。

昆仑并没有因为杨戬这几天不在而变得不同，可杨戬自己却变得不同了，比如今天，他没做最早起的那个，他梦里有开满了花的桃山，桃花摘下一朵就在手里变成一个粉扑扑的桃子，爹娘相偎在大榕树底下，大哥和三妹绕着瓜子追闹，他揉了揉眼角，一转身就好像回到了当年那个茅草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