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一）

小时候我不爱吃饭，外婆说以前喂我吃饭的时候，能从外婆家一路喂到姨阿婆家。

我一直跑，她就一直在后面端着饭碗跟着我。

有时候外公在家的时候，即使再不想吃，我也不会跑出去。

但是坐在饭桌前，咬手指发呆都好，就是不吃。

外公为了让我吃饭，他会用双手遮住眼睛，说“看看我们家小露露有没有偷吃饭啊”。

我会在这个时候，赶紧吃一勺饭，然后得意的说“没有！”。

然后外公会边放下双手，边说着老家方言里哄小孩的语气词“唧——嗷——”。然后做出夸张的表情，说：“咦饭怎么越来越少啦？哪家小老鼠给吃啦！”。

他再蒙上眼睛，我再吃一口。

一直一直重复，直到我把饭全部吃完。

（二）

长大后，去外婆外公家的次数少了。

舅妈告诉我，每次我去外公外婆那吃饭的前一晚，外公会戴上老花镜，在昏黄的灯下，把我喜欢吃的菜用笔全部写出来，好在另一天早晨去菜市场买。

我能想象他那种神态以及口气。

一定是一边眯着眼睛仔细想，一边自言自语“喜欢吃龙虾、花甲....还有玉米”，一边把这些菜名写在纸上。

但是每次我吃完饭总是匆匆回家。

他是不会告诉我的，舅妈平时也不会告诉我，只有在他走了之后，回想所有关于他的一切时才会告诉我。

而我也只有那个时候才会笨拙迟钝的察觉，那些沉默而厚重的爱。

（三）

外公在我念小学时，出了场不小的车祸，脑部受创严重。

他从那个时候起，就变得迟钝、些许痴呆。

但我从不觉得那是痴呆，我将它视作“如孩童般纯粹天真的心”。

外公笑起来有点傻，也很可爱。

他听说我大学专业是新闻学的时候，笑着说“新闻好啊！哈哈哈！以后在电视台能看见我们露露吧？要不当个战地记者啊哈哈哈”。

他好像觉得新闻=记者，而记者=上电视；不知道他知道我并不想成为一个记者的时候，会不会难过。

我想不会，他一定还是带着那种傻傻的笑，告诉我，露露开心就好啊。

（四）

外公是个医生，在接骨、推伤方面有多年的经验，即使出了车祸，但对于这些他是不会迷糊的。

他几乎都是免费帮别人看病，只有别人碍于情谊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硬塞给他时，他才会收下。

我以前想过，是因为外公出车祸后很迷糊，所以每次都忘记收费就离开了病人家里吗？

但外婆告诉我，他一直是这样的。

外公走的那一天，妈妈把他的手机收起来，另一天，就有人打电话给外公，是妈妈接的。

对方说“喂，是周医生吗？”。

当他听到外公心肌梗塞突然走了的消息的时候，震惊不已，他说，怎么会呢，周医生前两天还帮我推伤。

外公走之前的那段日子身体很差，但瞒着所有人。

他应该是自己病着，还去帮别人治病吧。

（五）

外公是个妻管严，平时起居都很依赖外婆。

因为外公疏于自理，常常犯糊涂。

在我的印象里，外婆一直“嫌弃”外公。

她生气的时候，最喜欢喊外公叫“泡子鬼”了。

（这个称呼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

“泡子鬼，衣服是不是又没收？！”

“泡子鬼，说了这个袜子裤子不要乱放啊！！”

“泡子鬼，又把烟灰搞得到处都是！”

外公每次都是一脸无辜，也不会起身去收好衣服、袜子裤子，扫烟灰。

外婆总是边责怪他边帮他把一切都收拾好。

外公车祸期间住院的时候，外婆也是一边说“这个泡子鬼，走路不看路！”，一边细心的帮外公刷牙、洗脸、按摩。

我还想听她骂外公“泡子鬼”。

（六）

去年年底外婆得了脑瘤，去上海做了脑部手术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外公彻日彻夜守在她身边，每天喊喊她。雪园。雪园。

以前觉得，把昏迷的人喊醒只有电视剧里才有的吧。

不过，外婆真的在外公叫她名字的时候醒了。

（七）

妈妈说，她是看着外婆外公吵架长大的。

在我眼里，对所有人几乎都温柔的外婆，怎么会独独对外公那么凶呢。

如果要写一个外婆的日常，那就是，做饭、拖地、怼外公。

但是外婆在外公去世的那一天，她在病床上，跟我爸爸说。

“云龙，要把我跟济中葬在一起啊。”

但是外公去世那天，我赶回老家，外婆问我，“你阿公呢？”

是啊，病到糊涂了，还是惦记着。

（八）

外婆其实是个很有少女心的人。

我六年级的时候，那个时候《放羊的星星》很火。

我、我妈妈、我外婆，三个人坐在一起看这部剧。

看到阿星为了救妮妮，而瞒着天琪，被他误会时。她气愤的说“这个阿星干嘛不告诉他撒！！”

看到阿星和天琪被困在火场，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抛下彼此。外婆在旁边哭的像个比我还小的小孩。

还觉得可爱的是，外婆后来信了基督教，不知道是不是信基督教的人不能看这些爱情剧。

初中的时候，我在看《爱情睡醒了》，她凑过来，看了一会儿，又马上走开，边说着“啊不行，我不行看这些东西的。”

（九）

外婆年轻时很好看，老了也很好看。

高中的时候，有一个朋友跟我说，他觉得他外婆离世的时候，有一种很特别的美。

我当时不解，怎么会呢，一个离世的人怎么会美呢。

直到我亲眼看到，外婆静静的躺在那儿，化了妆，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她化妆。

真的很美，很安详。

那一刻我没有丝毫恐惧。

我在想，外婆，这样也好，复杂世事您终不需再承受了。

（十）

外婆很不喜欢外公抽烟，她经常跟我说，以后千万不要找喜欢抽烟的男朋友啊！

去世前不久时，她头脑不太清醒，但尚能说话。

她交代我“露露，听阿婆的话，找男朋友，至少抽烟的不要，喝酒的不要，喜欢打牌的不要，不讲干净的不要，脾气不好不懂事的更不要。你要是听了，我就喜欢你。”

那么外婆要一直喜欢我了。

我也会让她一直喜欢我。

2017年3月5号，外公离世。

两个月后，外婆离世。

外婆是因为被重病折磨，一天一天病情加重而离世的，所以多多少少大家都有心理准备。

外公是毫无征兆的走的。

那段日子，所有家人都在照顾病重的外婆，几乎是没人注意到外公的。

他走的前一天，我在学校看到家族群里发的小视频，看到外公在床边扶着生病的外婆。

他咳嗽了几下，我没有很注意，只是觉得，应该是天冷感冒了吧。

但是那天深夜，他就离开了。

一定是心肌梗塞的老毛病，可上一次发病还是在五年前。

但我还是不相信，因为他走的时候，那么安详，甚至还带着微笑。

所有人都愧疚，因为疏于关心关注，因为心疼他身体不适却瞒着我们什么也不说，因为太多太多来不及。

家里把他们葬在老家附近的山上，葬在一起。

听说外公生前就一直交代舅舅，说自己喜欢那块地。

外婆也在那儿，他也不会孤独了。

有一次小表妹问我，

“露露姐姐，我们只给爷爷奶奶（她的称呼）敬一碗饭，他们会不会抢饭吃呀。”

“是哦，那再去拿一碗，这样就不会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