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梅今天六十岁生日,一家人本来要给她在市区的大酒店办一个寿宴,但是她坚持在家里做饭,说是实惠。大家知道她一向节俭惯了,只好依了。
一大早,张淑梅就提着小推车去了菜市场,新鲜的鱼虾蟹、各种肉类、蔬菜、卤菜,买了满满一推车。虽然已经六十了,但是张淑梅身体健康,腿脚灵便,做事利索。这要得益于年轻的时候她跟着丈夫在工地上做泥水工做了好多年,什么苦都吃过,打磨出一副好身板。
张淑梅老家在农村,村里人都重男轻女,一个家庭里没有男孩,全家人都抬不起头来。张淑梅的妈妈在生了她们姐俩之后,第三胎又生了个女儿,被自己的丈夫和婆婆一天天地辱骂,受不了了,抱着才几天的婴儿投河了。张淑梅的爸爸没到半年就另娶了,后妈对她们姐俩极为苛刻,时常连饭都不让吃饱。那个时候妹妹张兰芳才三岁多,经常饿得哇哇哭,张淑梅就把自己的饭偷偷拨到妹妹碗里,让她吃饱,自己饿得不行就去山上刨野菜吃。后妈嫁过来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开始遭到爸爸的打骂,她便将自己所受的气都撒到张淑梅姐俩身上,常常无端地毒打他们。每次挨打,张淑梅都要把妹妹护在怀里,让她少受点伤。那个时候,张淑梅才不过六岁而已。
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张淑梅只能在地里拔草、刨地,干着和大人一样的活,吃着有一顿没一顿的饭。地里没有活干,或者后妈不在家的时候,张淑梅就牵着妹妹,趴在村里小学的窗户边,偷偷看着别人上课。老校长可怜她们,就让她们进到教室里来,还给了她们一些纸笔和旧的课本。妹妹在一边玩,张淑梅就站着听课。渐渐地,张淑梅也能认一些简单的字,算一些简单的加减乘除。
张淑梅十岁那年,后妈被酒后的爸爸活活打死了。满地的血迹、痛苦的哀嚎、还有爸爸发红的野兽一般的眼睛,在张淑梅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深深的烙印。警车带走了爸爸,奶奶一口气上不来,栽倒在水井边。亲戚们帮着料理完了后事,看着张淑梅姐俩,犯了难。都可怜两个孩子,也都不愿意抚养她们,谁叫她们是丫头片子呢。张淑梅不哭不怨,带着妹妹,照常下地干活,养鸡喂猪,做饭洗衣,俨然一个大人的样子。只是再没了时间去学校听课了,这是张淑梅心里唯一难过的事情。老校长听说了她家里的事情,送来了几本书和一些吃的,告诉她有空就去学校听课,将来有能力了,还是要学习的,只有学习,才能改变命运。张淑梅一直牢牢记着老校长的话,没日没夜地干着农活,一分一毛地攒着钱,终于在妹妹十岁那年,将她送进了学校。虽然老校长给她减免了一部分学费,但是上学要穿的衣服鞋子、要买的书本文具,总是要费钱的。为了能让妹妹上学,张淑梅除了干完地里的农活,还要上山挖草药,下河摸螺蛳,走上十几里的山路,背到镇里集市上卖掉,才能换来微薄的收入。
可妹妹张兰芳偏偏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没毕业就死活不愿意读书了。在家里玩了几年,谈了个镇里的男朋友,赶在姐姐之前出嫁了。
妹妹嫁出去了,张淑梅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了。农活不忙的时候,她就到老校长家里去看看书,帮他们老两口干点活,老校长也不时地教张淑梅一些知识。村里有人开始为张淑梅说媒了。别人问到张淑梅的要求时,她就一句话:能识字,能吃苦,心地好。在张淑梅24岁那年,老校长撮合了她和自己的一个学生。他叫张伟民,高中毕业后一直在深圳打工,长得不算难看,看起来是个可靠的人。两人过年时在老校长家里见了面。张伟民被张淑梅的一双大眼睛吸引住了,张淑梅对张伟民也很满意,两人就开始了书信来往。半年后,张伟民从深圳回来,两人办了个简单的婚礼。婚礼后,张淑梅就随张伟民去深圳了。
夫妻俩在深圳的一家工地做泥水工。两人都手脚勤快,能吃苦,又节俭,没几年攒了一笔钱,承包了一个小小的工程,开始了自己当小包工头的创业历程。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一波波建筑大潮来袭,小包工头遍地开花,有些包工头甚至大字不识几个,但也挣得盆满钵满。张淑梅夫妇俩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建筑界颇有名气的大老板。创业初期,两口子光顾着做生意,没想着要孩子,倒是把妹妹张兰芳的女儿当成自己的亲女儿一般对待。几乎月月往妹妹家里汇钱,寄东西。妹妹张兰芳靠着姐姐给的钱,在镇里开了个杂货铺,两夫妻守着杂货铺和女儿,日子过得也挺滋润。
张淑梅三十二岁的时候,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胖小子,眉眼间像极了张淑梅。有了孩子之后,张淑梅便专心在家带孩子了,生意上的事情,基本就交给张伟民一个人打理了,有时候她也会给丈夫出出主意。
再后来张伟民把公司搬到了上海,一家人也就到上海定居了。早在上海房价才一千多两千多的时候,张淑梅拿主意,在浦东一下买了几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给妹妹一家住,剩下的就出租。除此之外,张淑梅还买了几个铺面,其中一个,给了妹妹,让她们仍然开着小店过日子。
因为小时候的苦日子,张淑梅格外珍惜自己的家庭。和张伟民结婚以来,什么事情两人都是有商有量的,从没红过脸。对亲戚朋友也是能帮就帮,路上遇到要饭的都会给点钱。认识的人都说张淑梅两口子是大好人。也许正应了那句话“积善人家庆有余”。
孩子上学后,张淑梅一下子清闲了,操劳惯了的她自然是闲不住的,书法班、绘画班、舞蹈班之类的兴趣班报了一堆,比儿子还多。每天除了接送儿子,做家务,就在各种兴趣班之间来回忙穿梭,生活惬意得很。那边张兰芳两口子在姐姐的帮助下也在上海立住了脚跟。女儿丽娜越长越漂亮,从小就跟张淑梅亲,基本上就是在张淑梅家长大的,上学的费用也一直是张淑梅给提供的,跟自己的儿子聪聪一样的对待,什么都给最好的。但丽娜像她妈妈一样,就是不爱学习,花多少钱请多少老师都没有用。其实张淑梅一直也想要再生一个女儿,但是怎么也没怀上,过了四十就不再想了,觉得有丽娜也就算是有个亲闺女了。丽娜大专毕业后,自然是进了姨父张伟民的公司。丽娜爱玩,张淑梅有意让她跟着张伟民,方便约束她。
儿子聪聪继承了张淑梅的勤奋和聪明,从小到大学习上从没让他们夫妇操过心,一直都是名列前茅的。大学毕业后选了英国的一所学校继续读书,假期也经常回来看看爸妈。聪聪常常听妈妈讲他们以前的生活,对爸妈充满了敬佩。从小就立下志向以后绝不依靠爸妈,要自己闯出一番事业。
本以为生活就这么一帆风顺地过下去,直到那一天。
四年前的一天,傍晚的时候,张淑梅从舞蹈班回来,一进门发现张伟民,丽娜和张淑兰夫妇都在客厅坐着,个个脸色沉重。
“都在呀?怎么了?”张淑梅一边换鞋一边问。
没有人回答她。她觉得有点怪,拉开张伟民旁边的椅子坐了下去,“出什么事了?怎么都不说话?伟民,你说说。”
张伟民却不看她,也不开口。
张淑梅更觉得奇怪了。她看向自己的妹妹:“兰芳,你说说呀?”
张兰芳脸上的表情很怪异,嘴巴动了动,欲言又止,两手一直搓着衣角。
气氛越来越尴尬了,张淑梅心里慌慌的。
僵持了十几分钟,最后还是丽娜开了口:“大姨,那个……我……我怀孕了。”丽娜说完,咬着嘴唇,又低下头去。
“怀孕?什么时候谈的对象?怎么没听你说过啊?”张淑梅知道现在年轻人思想开放,未婚先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丽娜也不是内向的人,可今天怎么这么扭扭捏捏的呢?
“大姨,”丽娜似乎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敢正视张淑梅,“孩子,是大姨夫的。”
张淑梅犹如五雷轰顶!她还没到六十,眼不花耳不聋,她清楚自己并没有听错,却还是无法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话。
“什么?你说什么?”她颤抖着,连上下牙磕碰的声音都能听到。
“大姨,我没开玩笑,我跟大姨夫,我俩好了两年了。”
张淑梅眼前一黑,一下子栽倒在地。
醒来时,她躺在床上,张伟民坐在床边,低着头,皱着眉头。见她醒了,张伟民赶紧给她端了杯水。张淑梅无力地推开了杯子,她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
“淑梅,你听我说,我知道我这样做对不起你,是我没有把持住自己,是我的错。”张伟民说着,趴在被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是我的亲外甥女啊!你还是个人吗,你是个人吗张伟民?”张淑梅眼泪决堤,心如刀绞。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你要怪就怪我吧,别怪丽娜。”张伟民开始抽自己耳光。
张淑梅只觉得恶心。“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
张伟民停了下来,擦了擦眼泪,“既然孩子都有了,还是……还是生下来好吧。”
“生下来?”张淑梅一声冷笑,“生下来叫你爸爸呢,还是叫你姨爹爹?”
张伟民不吭声。
“张伟民啊张伟民,我跟你这么多年,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张淑梅说罢狠狠吐了口唾沫。
张伟民不吭声。
“你要找女人,外面多少女人不能找?别让我知道就算你还念着夫妻情分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是丽娜,是丽娜啊!她是我亲外甥女,我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你……你这是要我的命啊!”张淑梅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张伟民仍然不吭声。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张淑梅缓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你打算怎么跟聪聪说?”
张伟民一下子愣住了,他显然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聪聪那么优秀,那么善良,那么正直,在他眼里丽娜是亲密无间的姐姐,爸爸是自己最崇拜的人,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疯的。
“造孽呀,造孽……”张淑梅重重捶着床沿,痛苦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三天后,张淑梅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这三天她不吃不喝,也几乎没睡过,眼泪也没有干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 总得有个妥善的解决。让丽娜去打掉孩子,她于心不忍;就这么把孩子生下来,没名没分,也没法对孩子交代。她想好了,她和张伟民离婚,她一个人搬出去住,让丽娜一家住进来,让丽娜堂堂正正地把孩子生下来。丽娜差不多是自己带大的,就是要自己的命,她也得给啊!
张淑梅把丽娜一家叫过来,当着他们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丽娜一家夫妇听了之后如释重负,脸上却又尴尬万分。张伟民在一边搓着手,来回踱着步。
“就这样吧,叫聪聪回来一趟,咱们尽快把这个事办了。”张淑梅说着,拨通了聪聪的电话。
两天后,聪聪回来了,长途的飞机让他看起来很憔悴,他并不知道爸妈突然把他叫回来是为了什么。只觉得妈妈从来没有那样严肃过。一进门,聪聪就觉得家里的气氛怪怪的。往常,只要妈妈在家,家里总是温暖的活泼的,此刻家里却是死气沉沉的。
张淑梅夫妇和聪聪对面而坐,聪聪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愤怒,从愤怒到痛苦,这种表情,几天前刚在张淑梅的脸上出现过。
“啊——”痛苦的哀嚎在大厅里回荡,接着是摔门而出的声音。
张淑梅木木地坐着,这一幕,她已经想象了无数遍,可是当它真正出现的时候,她仍仿佛是做梦一般。
聪聪的手机关机了,不知去向。这个年轻人需要时间和空间,来面对这发生在自己身上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的世界,他从小到大感觉安全温暖的世界,被完完全全地打破了,而且是以最残酷的方式。现在,它是那么丑陋不堪。
夜里两点多,聪聪被朋友送回来了。从未喝过酒的他,醉成一滩烂泥,不省人事。眼皮红肿的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妈妈”,即便是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他心里还想着妈妈,他一定知道,妈妈的痛,只会比自己更多。张淑梅看到儿子这个样子,心再一次绞痛。她恨自己无能,为什么没有早看出端倪,把这一切扼杀在萌芽之时;她恨张伟民龌龊,不顾多年夫妻情分,做下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她恨丽娜无知,无耻,竟然不顾人伦道德;她恨张兰芳,她明明早就知道却不阻止……她心中的恨与痛交织着,像一张网一样,让她无处可逃。
聪聪每天把自己灌得烂醉,企图用酒精来逃避现实。张淑梅想好好和他谈一谈,也想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一场。但是每次聪聪回来的时候,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醒来后又总是悄悄地出去。
夜里十二点,张淑梅的手机突然响了,是聪聪打来的。
“聪聪,你在哪儿呢?”
“请问你是张聪的家人吗?”电话那头却不是聪聪的声音,张淑梅心里咯噔一下。
“是,我是他妈妈,聪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