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子
总是凝望着一只杯子与桌面形成的优美角度,像一只鸟栖止在树枝上。
我喜欢杯子留在桌面的小块阴影。盛满水的杯子,阴影显得凝重;空着的杯子,阴影便透出柔媚。于是,阴影仿佛一面镜子,成为杯子内心的反映。无论多么深的杯子,它的内心总是明亮的。
杯子的姿势就是站立。它不能躺着,更不能翻转。即便一只空着的杯子,它也是为水而生,为饮而生,为禅而生。
端起一只盛满水的杯子,水微微漾出来,打湿我的手指,一如海浪轻抚远航的船舷。远方悄悄植入我的视野。飘摇的沙滩、棕榈和三色堇让我泪流满面。
端起一只空着的杯子,依然能够感觉到,杯子里的空,微微地漾出,好比春蚕吐出的丝缠绕我的手指。梦境般春天降临在尖尖的柳梢。万物在杯子的空里欢跃。
杯子是最近的温暖、最无私的浸润、最切实的关照和最朴质的安慰。杯子里面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有的只是不同的脸,表情不同,厚薄不同,颜色胖瘦不同,但杯子都给予他们同样的映照,给予他们日常生活同样的光辉。
书架
书架成为我书籍唯一的分享者。之所以能分享,是因为它能与我平和相处。我需要的书,它能主动献出;我不需要的书,它能妥善收藏。
书架是一颗恒星,它有着永不枯竭的光能和热量。它的光热在内部不断循环、置换、发散、凝聚,不断形成新的发光体和发热体。书架又像一把钝刀,它所有部位都含蓄着内敛的锋芒,它的锋芒面向自身,一点点地融铸、沉积到自己的心灵。书架的心灵窝藏在最晦暗的明亮处、最枯黄的新鲜处、最脆薄的坚硬处、最冷寞的喧嚣处。
我无法同时看到书架的全景,在任何角度都不能。我只有转身、再转身,一头扎进书的迷宫里。有一头叫阅读的怪物驱赶着我,逼迫我尽快找到迷宫的出口。但我太笨,我总是围着那些交叉的小径打圈,我对每一个地方都是那么熟悉而陌生。我不能停下来,但我也找不到出口,哪怕是一扇半开的窗子或虚掩的门。
有时我的胳膊被一本书的扉页扯住,有时我的腿被一首诗的标题绊着,有时一篇小说的情节似乎让我看到了出口的微光……但一切都是徒劳。书架庄严地站在那里,它在任何角度都可以看到我的全景,它不需要转身。它本身就是一个迷宫,它由我的分享者,变成赐予者。它轻而易举地赐予我有关出口的秘密——入处便是出处。不断地进入,就是出口。
书架外表斑驳陆离的油漆,正好可以作为人类文明的封面。没有人可以打开它,但所有人都可以抚摸它。
餐桌
四条坚实的腿立在大地上。立在悬于四楼的地板上。
因为有粮食撑腰,你显得那么潇洒自如,随遇而安。我亲眼看到你,曾厕身于摩天大楼顶部的旋转餐厅,你和游人一起观赏楼下的风景,你好奇怪那些发自恐高的惊叫和发自赞叹的咋呼。你觉得这些都不是亲近粮食的人。你觉得一切太平常了,这里见到的灯光和乡村见到的灯光没有两样,只是多蓄了一把胡子;这里碰到的云朵和乡下碰到的云朵没有两样,只是多长了一口龋牙;这里看到的月亮和乡下看到的月亮没有两样,只是多穿了一件衣服,那衣服太不合身了,紧得月亮都喘不过气来,面色苍白,站立不稳,城里的月亮确实没有乡里的月亮健康、漂亮。
你会产生一种不露声色的失落,你常常情不自禁,想起大地上的某些事情,比如谷雨的鸟叫、惊蛰的雷鸣、秋收傍晚铺满田野的金黄……即使你现在挺立在四楼我家的地板上,我也看得出你掩饰不住的落寞,只有当饭菜端上来、一家人围着你一日三餐时,你才露出开心的笑颜,默默而坚实地承载着粮食赋予的使命。
你常常想象自己是一亩田,是一池水,或者是一座大大的粮仓;你常常梦见青蛙、蟋蟀和黄鼠狼,你甚至渴望恼人的蚂蟥叮在你的腿上,永不松口。你愿意流血,愿意受伤,愿意筋疲力尽地倒在丰收的门槛上。
然而,你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餐桌。大部分时间,被一匹藏青色的桌布遮盖着。泼在你身上的油污和碎屑没人数得过来,可你依然坚实挺立在大地上,虚拟的大地,伴着虚拟的梦境。
花瓶
白底青花。一眼永远也不干涸的泉水,在白色的壶里煮沸,泡一掬清明前的毛尖。烟雨的词章和雾霭的道德,都在壶底翻腾。青气如花,泛上季节的眉额,江南顿时便春意迷蒙,隐隐可听到各种节气或匆忙、或悠缓的脚步声。
在炽烈的窑灶里,汗水洗劫了春天最后的任性。缠绵的泥土被火的怀抱炼冶成坚硬的瓷,一种坚硬的脆弱在火工臻于化境的时刻炼成。冷却,冷却,冷却。冷出雪的明丽,冷出玉的清亮,冷出梅的香艳,像一段段被爱情折磨的肝肠,佐以二两《诗经》的奔放纯朴、五钱唐朝边塞的月色、一碗明朝女子锁闭深闺的悲凉……
长颈,狭口。花瓶遗落了自己的前生,靠一把致残的鲜花濡染旧事。它拼尽全力支撑着短暂的花期,让人欣赏的不是怒放,而是凋伶。花瓶于是成为鲜花的一部分,成为鲜花怒放和凋伶的主角。每一束鲜花的凋伶,都是花瓶的一次死亡;每一次鲜花的怒放,都是花瓶的临渊一跃。
花瓶是一片薄命的土壤,是一种用姿势说话的美妙沉默,是一块用破碎来溅起惊叹的瓷,是迟早会发出“砰”的一声的宿命。故事结束了;可命运,仍在继续……
椅子
椅子蹲在客厅墙角的阴影里,像一只落魄的鹰,忘记了天空。它忘记了自己消磨的岁月。年龄堆积在深厚的空虚里。那空虚宛如千年庭院高悬的匾额,给喧闹的客厅勾勒出一抹沧桑。上午九时,阳光从窗口跳进来,它板着面孔不予理会;中午十二时,暖风从门缝冲进来,它正襟危坐不予理会;下午五时,霞光从屋顶漏进来,它纹丝不动。岁月成功地雕塑了它,但它与流动的岁月无关。它只在晚上八点,月色不知从哪里渗入客厅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仿佛祖父临终前微弱的声息。
我收藏了它。它收藏了记忆。或者说,它被我和记忆同时收藏。
我牵着祖父的衣裾,奔跑在消亡的路上;而记忆举着时间的杯子,行走在复活途中。我和记忆谁是椅子真正的主人呢?
椅子蹲在客厅墙角的阴影里。阴影是它永恒的位置,它因此得以逃遁于其他表述之外,在语词之外,在牵挂之外,在谎言之外,在遗忘之外,也在地久天长之外。
它固执地,把那片阴影魔幻成时间的墙纸,魔幻成像天上云朵一样的东西。它固执地,在灰尘与蛛网的宏大叙事里,娶200年前一位女子的背影为妻。
扫帚
在一间干净的屋子里,没有人去注意那个角落。就像一个句子里一带而过的助词,读得不顺时可以删去;但一旦删去,再读,你会觉得更不顺口,甚至根本不成其为句子。
这时,让我们把目光平静地送过去,望一望那只不起眼的扫帚,它终日和自己丑陋的妻子撮箕靠在一起,相依为命。它们没有任何宣言,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最佳搭档。它们的忠贞,让豪华卧房里的婚纱照黯然无光。
扫帚从一个角落走向屋子的所有角落。它是追问细节的导师,一本有关事物的百科全书的编撰者,是“垃圾派”诗人的杰出代表,是唯物主义最伟大的实践者,是传统文化精华的继承人。
小时候,我曾被父亲拿着扫帚扑打过。奇怪的是,扫帚扑打在我身上一点也不疼,还有一种舒筋活骨的畅快。我站在那里,父亲手中的扫帚像一片巨大的树叶落在我身上。在扫帚挥动的后面,父亲脸上的气愤和焦虑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像刚做完大扫除的学校操坪。10岁那年一个夜晚,我发现了一个极大的秘密,始终没对人说起:一到晚上,扫帚就离开墙角,飞到天庭去,变成一束束月光,把天庭清扫完后,赶在黎明前回到墙角。原来,世界上所有圣洁,都是它留下来的;世界上所有的美好与明亮,都与它有关。
床
在所有家具中,床最像一头猛兽。它始终张开巨口,吞噬着休憩的恬逸和梦幻般的激情。床是家庭不可或缺的成员,是挂在隐私墙壁上的一幅油画,旁人尽可驻足观看,但无法置身其中。
床是移动距离最小、却具有最丰富阅历又守口如瓶的大师。床上发生的一切,已成为人类生活最诡秘暧昧的那部分。但床上的哲学不外乎两种范畴:合,或者分。
床把细致、大气与坚忍融合得天衣无缝。床不得不简单。只有简单才能包容,才能化干戈为玉帛,才能变尴尬为从容。人一天几乎有一半时间在床上,但人永远也达不到床的境界。人死的时候,躺在床上,由床接纳,一如平时安睡。床是日常生活的教主,它爱惜神仙眷侣,也不嫌弃吵架夫妻;它尊重单人世界,也庇护群居生活。
我曾体会过两个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和一个人在双人床上打滚的感觉。我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任何不同。缺乏的,床都会给你,比如柔软,比如温暖,比如梦想;多余的,床都会卸除,比如贪恋,比如慵懒,比如孤寂。床的勇猛和贪婪,全是为了人的舒展铺平道路。只有像猛兽一样的床,才能伺候、驯服人内心的猛兽。床用低下和卑贱承接人类的劳累与狂欢,若干年之后,床架子松了,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床最后在衰朽中删除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