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曲

你知道嗎,在我心裏,你是沒有年齡的。

練習曲

文/缪晓俊


1.

那一片斑駁破落的青色樓群,孔政民的琴房在向海的那一間。民國時期的德式建築,石窗,彩繪玻璃,窗前擺著一架老舊的風琴。他手臂撐著琴蓋,斜斜站著,朝清繪點頭,微笑,“同學,請過來這邊。”清繪抱著琴盒跑過去,“老師,您好!”

孔政民接過清繪的小提琴,試了一個音,他皺了皺眉頭。六月南方的雨季,空氣溫潤糯濕,清繪的琴音質變得尖銳,難以捕捉。孔政民轉身回房間取出另一把琴,“同學,以後用老師的琴練習吧。”他把琴抵在肩膀,揚起下巴問清繪,“拉一首什麼曲子呢?”他選了一首簡單的練習曲。

孔政民閉上眼睛,他拉琴的時候,表情很奇怪,微笑的側臉,滿足和陶醉的表情。清繪琢磨著他的表情,這種偷偷窺視的感覺很奇妙。就是這個時候,有人拍了一下清繪的肩膀,很大力,她趔趄著,差點摔倒。回頭看,是一個滿臉堆笑的大男孩,白白淨淨的,和老師穿一樣灰白格子的西服,只是有一些胖,所以看上去,西服被撐得很臃腫。

那個男孩另一只手裏立著一只小小的畫眉鳥,舉到清繪面前,“妹妹,送給你,你做我老婆好不好?”他說話大舌頭,結巴,很重的閩南腔調。清繪被男孩的怪異舉動嚇了一跳。孔政民趕緊停下來,“阿文,你嚇到妹妹了,你自己到院子裏去玩,妹妹要練琴。”他又轉過臉來,對清繪抱歉地笑,“我兒子阿文,他的智力有一點……不過他很單純的,你不要介意。”清繪笑笑,“沒關係,老師,他很可愛。”

孔政民的作息時間和屋角的大擺鐘一樣嚴謹,一絲不苟,每節課三十分鐘,中間休息十分鐘。休息的時間,阿文便會跑進來,那只畫眉鳥他養了很久吧,非常聽話。它乖巧地停在清繪的掌心,親昵地啄她的鼻頭。昨天晚上,那裏剛剛冒出一顆小小的青春痘。

阿文又問清繪,“小師妹,我沒有媽媽好可憐,它也沒有媽媽,也好可憐,你要不要做它的媽媽?”阿文怪腔怪調地問清繪,表情卻很認真,無比期待的眼神。清繪笑出來,“好啊,好啊。”畫眉鳥撲扇著翅膀,世間萬物都是有感情的,無論是這只不會唱歌的畫眉,還是癡愚的阿文,包括清繪。

孔政民站在窗口喊清繪上樓,他的西服外面罩了一件藍色的圍裙,鼻子上戴了一架很舊的眼鏡,他在修清繪的小提琴。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瞄清繪的琴弓,他歪著嘴角,皺緊眉頭。他看見清繪朝他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和阿文是清繪見過的最可愛的父子。

2.

孔政民的院子很小,卻收拾得井然有致,一圈矮矮的花樹圍成的籬,牆角幾株茂密的芭蕉樹,芭蕉樹下有一盞石桌。休息的時間,孔政民最愛坐在那裏喝咖啡,牆頭匍匐的大片的三角梅會被風吹得落在他的頭髮。他的頭髮油光可鑒,他始終保持著優雅而閒適的生活習慣,永遠一臉看透世事的微笑。

孔政民還喜歡坐在這個角度看清繪站在窗口拉琴,他說:“有時候琴聲要隔一段距離,浸潤著海風去聽。”那時候清繪練習艾爾加的《愛情萬歲》。她很笨拙,她的指法生硬,她的弓法頓挫,她找不到老師想要的感覺,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孔政民習慣地皺緊眉頭,他幫她調整角度。他給她做示範。他讓在她坐在院子裏,他站在窗口拉琴給她聽。他閉上眼睛。她偷偷看他。她覺得很難過,他安慰她,“你已經掌握了要領,但是你還不知道什麼是愛情。”

清繪問他,“那麼老師,你能不能告訴我,什麼叫做愛情?”孔政民眉頭皺得更緊,笑得尷尬,他沒有想到清繪會這樣問他。他說:“什麼叫做愛情,老師也說不清楚,是許多感覺,有的沒的,比如說,你會突然地很想念一個人,看見和他同款的外套,他抽過的煙,都會想念。”清繪又問:“老師,那你有沒有想念的人?”孔政民還是笑,“不要多問喔,這是老師的秘密。”

那天回家的路上,清繪背著琴,騎著腳踏車,在海邊的棧橋,看見一個男人在海釣,期待的表情,沉默的側臉,這讓她想念孔政民。在環海公路,一個男人汽車拋錨,滿身油污地坐在車頂抽煙,皺緊的眉頭,這也讓她想念孔政民。她跑遍舊港所有的小店,想買孔政民抽過的煙,店東拒絕她,“對不起小鬼,你未滿十八歲。”

孔政民終於決定,“換一首曲子吧,是老師太自私了,不應該讓你學這一首。”清繪堅持,“老師,可我很想學會這一首曲子。”孔政民若有所思地看了清繪一眼,清繪準備好了答案,孔政民卻沒有問為什麼。他幫清繪支好樂譜,卻是另一首。“老師,我想學《愛情萬歲》,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清繪的聲音很大,甚至哽咽。

樓下的阿文以為他們在爭吵,撲通撲通跑上來,有些憤怒,聲音卻又很可憐,“爸爸不可以欺負清繪,阿文喜歡她。”孔政民走過去摸摸阿文的頭髮,幫他系上開了的襯衫扣子,他很溫柔地安慰阿文,“阿文乖,自己去院子裏玩,爸爸和妹妹在練琴,怎麼會吵架?”阿文下樓的時候,還很勇敢地朝清繪揚起拳頭,“我會保護你的。”

清繪把琴譜找回到《愛情萬歲》,孔政民沒有再堅持,重先坐到院子裏,皺緊眉頭,默默地抽一支煙。琉璃盞一樣霽青的天,海風習習,簷角的風鈴若有若無響起。清繪閉上眼睛,她心裏沒有指法,弓法,tempo,她只看見孔政民的臉,他就在她面前,她卻無法抑制地想念。老師,這是不是愛情?

3.

陽光很好的午後,清繪在向海的山谷跑來跑去,有三三兩兩的海芋開起來。她看見孔政民的雜物間有一只丟棄的藍瓷花瓶,寬口大肚子,可以養很大一叢花。清繪采了白色的海芋,她想他也許會喜歡。

課間休息,清繪在水池邊洗花瓶,阿文過來幫忙,挽起袖子,笑得口水掉下來。阿文真的很開心,無時無刻不開心,他喜歡清繪,就可以一見她就告訴她。清繪不喜歡他,他也沒關係,他還是一樣的喜歡清繪。清繪好羡慕他單純的快樂,還有愛戀。

雨季已經過去,清繪的琴聲又變得鬆散,木琴就是這樣不穩定。孔政民重又紮起藍色的圍裙,他眯起眼睛,朝清繪喊:“同學,你過來一下,老師被木屑迷到眼睛。”清繪湊近他的臉,幫他吹。她撐大他的眼睛,她看見他的瞳仁裏映著她的樣子。孔政民真的還沒有老,他的眼睛,黑曜石一樣深遠晶亮。

清繪朝著孔政民的嘴唇吻下去,很輕很輕,像一聲歎息。她看見孔政民閉緊眼睛,她說:“老師,如果你喜歡我,那麼我也喜歡你。”眼淚沖掉了木屑,孔政民終於睜開眼睛,他皺緊眉頭,“你們這些小孩整天都在想什麼,老師是大人了,怎麼會喜歡你呢?”清繪看著他的眼睛,帶著挑釁。孔政民終於敵不過對視,扭過頭去。他這個人真奇怪,嘴巴裏明明說著不喜歡,眼睛裏卻又裝著那麼多。

清繪幸運考上藝專,清繪爸爸很開心,邀孔政民來家裏吃飯。孔政民帶了阿文一起過來,還帶了禮物,是他自己的那一把琴。爸爸不肯收,“老師,只是來家裏吃頓便飯,你還帶禮物這麼生分,而且這也太貴重了,這把琴要五萬吧,清繪在你那裏所有的學費都不夠五萬呢。”孔政民推託著,“清繪很有天分的,恭喜你們。”

那天,孔政民一直和清繪爸爸寒暄,一直不朝清繪看,兩個人喝光了家裏的藏酒。第一次看孔政民說話那麼大聲,笑得那麼大聲。他敞開西服,解開襯衫最上面的那顆扣子,領帶歪在一邊。阿文什麼也不肯吃,只是坐在清繪的身後,下巴擱在清繪的椅背上,就那麼默默地看著清繪,一晚上不說話。

清繪爸爸醉得不醒人事,清繪送孔政民和阿文到門口。夜很靜,三角梅亂糟糟地開在斑駁的矮牆,遠處的山谷飄過來淡淡的海芋芬芳。頭頂的月亮,像是一小片薄薄的糖霜,把孔政民的表情映照得格外哀傷。孔政民系上扣子,整理好衣服,又恢復到從前模樣。他拍拍阿文的肩膀,“來,跟妹妹說再見。”

阿文朝清繪揮手,看得出,他是真的很難過,他說:“清繪再見,我看見海芋就會想念你,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熟悉的閩南腔,結巴又大舌頭。清繪突然就好想哭,她拉住阿文的手,“我也喜歡你啊,我們戀愛好不好?”阿文笑了。清繪扭頭看向孔政民,“這是我的初戀,我只當它是一首簡單的練習曲,老師,你一定要等我。等我長大。”

4.

夏天了,隔壁的鄰居租了幾艘快艇帶遊客出海,每天人聲鼎沸,如此與世隔絕的海島也不再隱秘。也許是因為孔政民的苛刻吧,自清繪走後,他再沒有帶過新的小孩,生活在喧鬧裏愈顯沉寂,連阿文都變得不愛說話。海邊有一只廢棄的錨,阿文總愛攀在上面,看海,看落日,看遙遠的地平線。他是在想念她嗎?

清繪寫過信給孔政民,她說學校在半山,常常會爬上教學樓的天臺,朝海島的方向眺望,可惜地球是圓的,她能看到的是浩瀚無邊的大海。隨信寄過來的,還有一枚小小的私章,說是手工課的時候偷偷用橡木刻的,每天刻一點,刻了整整一個春天。清晰的紋理,斯文的小篆,拓在紙上,是她的名字,清繪。

一位孔政民從前教過的學生,熱情地邀他參加一個音樂沙龍,他最怕熱鬧了,本該推脫的,可是看地址,剛好就在清繪讀書的學校。他想了想,默不作聲,算是應允。收拾衣物的時候,才發現,家裏的舊皮箱差不多十年沒有用過了,閑閑花落,遲遲花開,時光竟也悄然無聲地走過了十年。他這一生,又有幾個十年?他這一生,還剩幾個十年?

暮色四合,孔政民走在空曠的校園,偶爾有一兩個抱著琴譜匆匆走過的學生,他跟過去。小樹林後面,有琴聲隱隱約約響起,他循著琴聲走。一個美術科的男生拎著水桶和顏料匆匆走過來,兩個人撞在一起。鮮紅的顏料潑滿他的白襯衫,剛好在胸口的地方,像是被誰刺了一刀。他停下腳步,習慣地皺緊眉頭。

孔政民還是放棄了。這些年,他一直是黑白灰的顏色,他不想清繪看見他大紅大綠的那一面。在有火車開過的十字路口,他停下腳步,背著風,點起一根煙等待。黑白的障欄重又升起,劃過頭頂不知名的花樹,細細密密的花瓣譁然飄落,潺潺不息。路人都側目看向他,“先生,你受傷了嗎?”孔政民點點頭。他是真的受傷了。

他住在學校附近的旅館,那裏也有一個小小的院落,花圃的草坪剛剛修剪過吧,空氣彌漫了淡淡青草的香味,簷角的風鈴清脆作響。他坐在窗前,握著那枚小小的私章,像是握著一顆小小的心臟,上面刻著她的名字,清繪。他該印在哪里呢?信箋?日記?琴譜?還是另一顆心臟?

5.

學校裏,一個淘氣的男生總愛用手指在清繪的後背寫字給她猜。他寫了席慕蓉的《祈禱詞》:請給我一個長長的夏季,給我一段無瑕的回憶,給我一顆溫柔的心,給我一份潔白的戀情……清繪猜不出,“太長了。”他再寫,愛你。沒有稱謂,是他嗎?清繪逃開,“太癢了,太癢了,不猜了。”男生追著罵她,“你是豬喔,你真的很笨呢。”

無比溫柔的男生,每句話的最後都愛綴一個語氣詞,讀戲劇科,高高瘦瘦,笑起來有點像《東京愛情故事》裏的丸治,會彈很好聽的吉他,棒球也不錯,總之,他有一堆令清繪喜歡的理由。那清繪為什麼還不喜歡呢?她站在棒球場,抬腿,轉身,低肩側投,因為她喜歡了一個她永遠也捕不到的球。

清繪在琴房上課,男生在走廊徘徊,假裝很巧遇見她,“我有陳升演唱會的票,你要不要一起看?”清繪說:“好啊。”可是演唱會的時間卻是一年之後,陳升免費贈票給情侶,男生女生各一張,要合在一起才能看,如果一年之後相戀的人分開了,就無緣這場演唱會了。清繪問男生,“你什麼意思嘛,你應該邀你女朋友才對。”

男生捉住她的手臂,“你不是嗎?”琴房裏的同學聽到他們在走廊裏的對話,全都站起來熱烈鼓掌,男生滿眼珍重地看著她。她放棄了掙扎。也許,是因為寂寞了吧,在離開孔政民的日子裏,想念讓她寂寞了。很簡單的交往,說說話,一起吃飯,大手拉小手。有一次,一起參加一個同學的生日會。回學校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男生指一指學校旁邊的旅館,“我們住這裏,好不好?”

清繪喜歡那家小小的旅館,和她從前住的地方很像,依山向海,青灰的舊樓,爬山虎靜靜地攀在漆跡班駁的小窗,藤編的傢俱,牆壁掛著褪色的黑白照片,寫著旅館的歷史。海風偶然吹起,空氣裏漂浮著淡淡海芋的清香。他們住的那一間,簷角有一串貝殼風鈴,一只胖胖的大黃貓老是折起尾巴,跑來跑去,撞得風鈴慌亂地響不停。

男生在衛生間洗澡,清繪趴在床上,胡亂的想一些事情,有的沒的,好象腦袋自己就會轉,某些細節總被反復的惦記。男生裹著白色的浴巾出來,清繪看得出他很緊張,直挺挺地躺在她的旁邊。男生問:“你在想什麼?”清繪說:“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她側過身體,面對著他。他真的好瘦,喉結那麼突兀,青澀地滾動著。

清繪用手按了一下他的嘴唇,他張口咬住她的手指。她不好意思,“你反應好快。”他過來吻她,他也是第一次吧,笨拙地咬痛了她。清繪推開他,起身去鏡子前看自己的嘴巴。她怔怔地站在鏡子前,她看見鏡子的一角清晰地拓著一枚紅色的印章,小小的,像一枚指紋:清繪。她看見鏡子裏,自己的眼淚刹那崩潰,滾滾而落。

清繪說:“我要回去了。”男生問:“對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她說:“不是回學校,我要回家。”男生沮喪地點頭,“不知道還會不會有船票?”兩個人坐在昏暗的碼頭等最後一班渡輪,隔著一長串空座位。遠處的一對男女挨著腦袋在看手機電影,應該是張艾嘉的《心動》吧,因為她聽見林曉培沙啞的聲音:有多久沒見你,以為你在哪里,原來就住在我心裏,陪伴著我的呼吸……

6.

熟悉的窗口,孔政民灰白的身影斜靠在老舊的風琴。清繪問:“老師,你是不是喜歡我?”孔政民不抬頭,繼續擦拭手裏的琴,“早就告訴你,不要想這些無聊的問題。”清繪又說:“那麼,既然你不喜歡我,為什麼你要去找我,你去找我,為什麼又不見我?”他驚了一下,手指碰到琴弦,“老師是去工作,時間很急啊,所以就沒有打擾你。”她哭了,“你騙人,我看見鏡子上我的名字了。”

孔政民終於抬起頭。清繪揚起哭泣又倔強的臉,“老師,既然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那我們在一起好不好?”孔政民的聲音變得柔和,像是安慰,“怎麼可能呢,我這麼老。“她依然倔強,“可是,你知道嗎,在我心裏,你是沒有年齡的。”

清繪又說:“老師,如果你不答應,我就嫁給阿文,那我們還是在一起,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他沒有想到她會這麼說,一刹那滿臉的驚恐,“怎麼可以?”她說:“為什麼不可以?”他說:“阿文,他癡癡傻傻,他什麼都不懂的。”她說:“我不在乎,而且,阿文很乖啊,又單純。”他怒了,“我說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不要再講了。”他猛地關上門。她聽他壓抑的哭聲,在厚重的門後,嘶啞又鈍痛。

阿文攀在巨大的鐵錨,他朝清繪揮手,“喂,喂,我在這裏。”清繪把單車靠在港口的貨櫃上,朝他跑過去。阿文嗚嗚嗚哭了,“你知道嗎,我的畫眉被貓叼走了,再也沒有人陪我玩了。”清繪拍拍他的腦袋,“我陪你玩啊。”遠處,三個男生在玩沙灘排球,再遠處,兩個男生在潛水,更遠處一個男生在衝浪。

清繪問:“你喜歡我嗎?”阿文點頭,“喜歡喜歡。”清繪說:“那我嫁給你好不好?”阿文點頭,“好啊好啊。”那個夏天的午後,清繪騎著單車,載著阿文,穿過海邊的棧橋,還有長長的環海公路,遙遠的海岸線有一排白色房子。她推開門,“先生你好,我們要結婚,這裏可不可以登記?”工作人員拒絕她,“小鬼,你在說什麼,你還未滿十八吧。”

清繪要回學校了,去和孔政民告別的路上,她把琴盒丟在海邊,跑去開滿海芋的山谷。今年的海芋是她見過開得最美的,細幼的綠色花莖,頂端象牙白的花朵像是一只小小的耳朵,美得讓人害怕它是假的。她采了滿滿一大捧,她還記得孔政民的藍瓷花瓶,寬口大肚子,到底能養多少海芋呢,她一直想知道。她還想知道,他也喜歡海芋嗎?

可是,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了。孔政民搬走了,還有阿文。他走得很匆忙吧,院子裏空落落的,矮矮的花樹撞得亂糟糟落滿地。牆頭大片大片的三角梅,被風吹得翻滾,洶湧如花海。那只寬口大肚子的藍瓷花瓶還在,靜靜地擱在窗前的老舊風琴。她把海芋盛進去,陽光菲薄,将花瓣映照得粲然,他一定會喜歡的吧?她打開琴盒,把臉埋進去,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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