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逸讲透资治通鉴(得到)
转述师:金北平
上一讲交代了智宣子立智瑶作为智氏家族的下一任族长继承人。之后,《资治通鉴》宕开一笔,转而介绍赵氏家族的情况。
赵简子之子,长曰伯鲁,幼曰无恤。将置后,不知所立。乃书训戒之辞于二简,以授二子曰:“谨识之。”三年而问之,伯鲁不能举其辞,求其简,已失之矣。问无恤,诵其辞甚习,求其简,出诸袖中而奏之。于是简子以无恤为贤,立以为后。
两份竹简选出的国君
恰巧,族长赵简子也在考虑继承人问题,人选有两个:长子伯鲁和幼子无恤。
如果依照宗法制度下的嫡长子继承制,那么毫无疑问,伯鲁才是唯一人选,无恤没有半点参选资格。
但是,赵简子竟然也像智宣子一样缺乏宗法意识,只想选一个有能力的儿子来接自己的班。
这就从侧面说明了在当时的晋国,四大家族的竞争已经白热化了,论资排辈必须给唯才是举让位,只有能干的继承人才能保障家族的安全。
而让赵简子发愁的是,伯鲁和无恤看上去不相上下,真不知道该把位子传给谁才好。
这是管理学上的难题,自然要用管理学的办法来解决。
于是,赵简子准备了一套考核方案,先把自己毕生心得凝练出来,分别写在两份竹简上,交给两个儿子,要他们熟读并且牢记。交代完后,赵简子非常沉得住气,足足等了三年才开始进行考核。
伯鲁早就把竹简上的内容忘光了,连竹简都弄丢了。再看无恤,不但背得滚瓜烂熟,而且竹简始终贴身带着。
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赵简子再没有犹豫,立无恤为继承人,叮嘱他说:“一旦晋国有难,你要记住:用人应当重用尹铎,选择根据地应当选择晋阳。”
赵简子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政治遗嘱,是因为先前有过一番安排。
简子使尹鐸为晋阳。请曰:“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简子曰:“保障哉!”尹鐸损其户数。简子谓无恤曰:“晋国有难,而无以尹鐸为少,无以晋阳为远,必以为归。”
今天的管理学上有一本名著,叫做《把信送给加西亚》,说的是美西战争中一个叫罗文的中尉,如何没有推诿、不讲条件、历尽艰险,以绝对的忠诚、责任感和创造奇迹的主动性,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任务”——把信送到古巴盟军将领加西亚手中。
当初赵简子派家臣尹铎治理晋阳,尹铎作为一个聪明的下级,并没有像今天的管理学所教导的那样,没有任何借口,“把信送给加利亚”,既然主君要自己治理晋阳,那就全力以赴把晋阳治理妥当。
不,在尹铎看来,赵简子的指示过于模糊了,必须确认清楚才行。如果指令不清是因为主君没想清楚,自己就有义务帮他想清楚。
于是尹铎给出了治理晋阳的两种思路,请赵简子二选一。尹铎的原话是:“以为茧丝乎?抑为保障乎?”
“茧丝”就是蚕丝,蚕丝模式意味着把晋阳当成赵氏家族的财源和兵员,那么相应的治理方案就是最大限度地盘剥当地的人力物力,相应的坏处就是很容易积累民怨,让晋阳百姓对赵氏家族离心离德。
至于“保障”,本义是堡垒,堡垒模式意味着加固晋阳的防御体系,同时善待当地百姓,激发他们对赵氏家族的认同感,相应的坏处就是必须向晋阳百姓让利,赵氏家族的财政收入和兵源注定会因此减少。
要财源还是要堡垒,只能二选一,不存在两全其美的方案。
尹铎简简单单的两句话,不但帮赵简子把问题想深想透,还给出了两个方案让赵简子来选。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就是好员工的标准范式。
赵简子在财源和堡垒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这就说明在激烈竞争的局面下,宁可牺牲一部分扩张速度,也必须建立一个稳定的根据地,以应对将来可能发生的巨大压力。
后来的事态发展,完全证实了赵简子的先见之明。
智瑶的得寸进尺策略
及智宣子卒,智襄子为政,与韩康子、魏桓子宴于蓝台。智伯戏康子而侮段规,智国闻之,谏曰:“主不备,难必至矣!”智伯曰:“难将由我。我不为难,谁敢兴之?”对曰:“不然。《夏书》有之曰:‘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今主一宴而耻人之君相,又弗备,曰不敢兴难,无乃不可乎!蜹、蚁、蜂、虿,皆能害人,况君相乎!”弗听。
在智宣子和赵简子过世之后,智瑶和赵无恤分别成为智家和赵家的新任族长,同时代的韩、魏两家的族长分别是韩虎和魏驹。
如果统一依照谥号来称呼的话,这四大族长就是智襄子、赵襄子、韩康子和魏桓子。
四个人当中,以智瑶风头最劲;四大家族当中,以智氏家族资历最浅,但实力最强,扩张速度最快。
这是一个一强三弱的共处局面,一强想要吞掉三弱,三弱既想自我保全,又不敢和一强发生正面冲突,更不敢公然结盟,时时处处都要小心维护表面上的一团和气。
但智瑶既然是个嚣张跋扈的人,一团和气的局面就总会以韩、赵、魏三家多受委屈为代价。
有一次智瑶和韩康子、魏桓子在蓝台举行宴会,席间智瑶出言不逊,不但戏弄了韩康子,还侮辱了韩康子的家相段规。
《资治通鉴》并没有给这件事编年,但我们可以通过其他史料,推断事情发生在周贞定王十二年(前457年),这正是赵无恤刚刚接班的那年。
这里还有必要解释一下段规的身份,他是韩康子的家相,也就是韩家的大管家。
按照封建制的规则,家臣只对主君效忠,不对国君效忠。所以在当时的道德标准里,段规只应该操心韩家的兴亡成败,而不该操心晋国的兴亡成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并不适用于封建时代。韩康子的“家”,规模相当于一个小国,所以,段规名义上虽然只是个大管家,其实相当于一个小国总理。并且,这位总理既不对晋国的国君效忠,也不对韩家的人民效忠,仅对韩康子这位主君效忠。
智瑶在蓝台戏弄韩康子并且侮辱段规的事情传到了族人智国那里,智国劝谏智瑶说:“你如果不谨慎点,以后有你倒霉的。”
智瑶不以为然,回答说:“从来只有我让别人倒霉的。我不招惹别人就不错了,谁还敢来给我找麻烦不成!”
智国接下来一口气说了三句名言,一是援引《尚书》里的《五子之歌》,原话是:“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意思是一个人犯错犯得太多的话,就别等到别人的积怨爆发出来再想对策,而要防患于未然。
然后是智国自己的一句议论,原话是:“夫君子能勤小物,故无大患”,意思是统治者如果能在细节上不失谨慎,就不会惹上大的灾祸。
第三句也是智国本人的话,原话是“蜹(ruì)、蚁、蜂、虿(chài)皆能害人,况君相乎”,蜹、蚁、蜂、虿指的都是小蚊虫,意思是连小小的蚊虫都能伤人,何况一国的国君和总理呢?我们可以用莎士比亚的一句台词为它注释:“大人物的疯狂是不能听其自然的。”
智国的劝谏并没有高谈道德,而是完全从功利角度出发,讲出这样一个道理:我们之所以不该随便欺负比我们弱小的人,是因为怨恨的情绪会越积越深,难免会有爆发的一天,而再弱小的人,其实也有伤害我们的能力,何况有些人并不比我们弱很多,我们对于他们并不具备碾压性的优势,所以真没必要平白无故地就去招惹人家。
作为故事里的头号反派,智瑶当然不可能听进去任何良言相劝。然而从剧情的发展上看,智瑶在蓝台宴会上的所作所为,也许并不是嚣张跋扈之下的口无遮拦,而是一种处心积虑的巧妙试探:试探对方的底线,如果得寸,那就进尺。
“得寸进尺”这个词不仅仅是一种形容,还可以是一种策略。
在智瑶看来,既然戏弄和侮辱并没有激起韩氏家族的反抗,那就可以再进一步,这背后的心理学依据是:对方先前的委曲求全都是沉没成本,人总是放不下沉没成本的,因为一旦放下了,就等于前边的所有付出都白费了。
韩康子既然忍了一次,就很可能再忍第二次。每忍一次,韩家就弱一分,智家就强一分。就算韩康子哪一天真的忍无可忍了,彼此实力上早已经越拉越大的差距也足以给智瑶信心。
宋朝苏洵写过一篇《六国论》,认为六国之所以被秦国一一吞并,主要原因并不是六国的军事力量不强,而是六国不断白送给秦国土地,这才导致实力对比越来越悬殊。
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会发现智瑶和秦始皇采取了相同的策略,智瑶是失败的秦始皇,秦始皇是成功的智瑶。看出了这一点,就会发现以成败论英雄真的不太合适。
智瑶的再次试探
智伯请地于韩康子,康子欲弗与。段规曰:“智伯好利而愎,不与,将伐我;不如与之。彼狃于得地,必请于他人;他人不与,必向之以兵。然则我得免于患而待事之变矣。”康子曰:“善。”使使者致万家之邑于智伯,智伯悦。
当众侮辱了韩式家族之后,智瑶开始了进一步的试探,直接向韩康子索要一片土地。没错,直接开口去要,这确实欺人太甚了。
韩康子当然不想给,但段规说:“应该给。”
段规的道理,表面上是破财免灾,因为不给的话,智瑶一定会开战。
但问题的关键是,段规看准了智瑶的性格:既贪得无厌又刚愎自用。如果韩家连索要土地这种无理要求都能答应的话,智瑶一定会膨胀的,一膨胀就还会复制成功经验,向其他家族要地。别人肯定忍不了,忍不了就注定要打,到时候韩家就可以隔岸观火,相机行事了。
韩康子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于是欣然给了智瑶一座“万家之邑”——如果这话没有夸张的话,那么韩康子献出来的绝对是当时的一座一线城市了。
智瑶在宴会上侮辱了韩康子之后,进而得寸进尺向韩家要地也得逞了,于是转过头来又向魏家要地。魏桓子竟然也一要就给,而且给的也是一座很有规模的“万家之邑”。这位魏桓子无论比客气还是比大方,都没输给韩康子。当然,仗也就没打起来。
为什么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韩氏大管家段规的预料?魏桓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也屈服于智瑶?我们下一讲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