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上说人生有看山是山、看山非山、看山还是山的三重境界；同样，一个完满的人生至少也会有三次觉醒。

第一次是青春期的生命觉醒。一个人从童年的懵懂走出来，意识到自己是一条不同于其他动物的生命，甚至意识到这生命终有一死，于是开始粗浅地思考人生的方向和意义，开始为以后的人生做规划，部分人会由此而立志，生命发展进入某种理性的轨道。这次觉醒可以称之为生命从本能中觉醒，或者说人性从物性中觉醒。

第二次是文化觉醒，发生在什么时候或者是否会发生，都要看个人因素。主体需要一些机会去反观自己生活于其中的文化，对于人类而言，尤其是某些集群主义文化。因此这次觉醒的任务主要就是从集体人格中再培育出独立人格，因此也可以称作个体从群体中觉醒。

必须承认，人是群体性动物，从一出生起，人就各有其不同的年代、地域、种族、阶级等等文化属性。古人也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人终生都很难摆脱身上的群体烙印。从生物学上来说，人是父母的骨肉；从社会学上讲，人是文化的产物。但是，文化永远处于比较和发展之中，先进性和局限性往往同体共存。常言道，人生糊涂识字始。文化在塑造一个人的同时，必然又会限制这个人。也就是说，塑造一个人的那种文化对人既有成全也有损伤，既有丰富也有遮蔽。

于是，在第一次觉醒知道自己是父母制造的一个生命的基础上，这一次进而开始反思支配自己的那种文化的优点和不足，开始独立思考，警惕被人洗脑，拒绝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不轻易相信媒体上的一些言论。就像哈佛校长德鲁·吉尔平·福斯特所说：“教育的目的是确保学生能辨别有人在胡说八道。”从思维层面上看，在诸多能力中需要着重培养辩证思维和批判思维。借用上世纪初那场新文化运动的宣言就是，专业的事情相信科学，大家的事情倾听民主。如果再加一句话，那就是个人的事情尊重自由。陈寅恪先生也有十字名言以警世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要想认识上兼听则明，就需要在学习上兼修则聪。比如好读孔孟者，一定也读读老庄；喜欢东方传统文化的，最好也了解一点西学；西学中研习马列主义的，不妨也涉猎一下自由主义；常年宅居象牙塔的，也要多接触社会。须知天地之外必有天地，这样才能尽量减少某种文化对自己的遮蔽。即使退而求其次，凡事也要在尽可能丰富的阅历之上，坚持从一个“人”的立场出发，用近乎本能的良知去判断得失是非，不甘心再把自己虚化为一个面目不清而又唯命是从的符号。

上文说过，这次觉醒是需要机缘的。如果一直都没有这个机缘，一个人自始至终都生活在别人给他安排的价值营房里，也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因为人人都会把自己当成那个价值营房里的被庇护者，或者真的享受过一些利益，或者总期待享受某些待遇。总之，不到万不得已，一个孤单的个体是没有勇气主动疏离的。这样的例子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那场文化浩劫中并不鲜见。

另外不能不提及这次觉醒的危险性。如上所述，所处文化对一个人而言既是束缚也是保护。有勇气反思并疏离的人，必须自行解决生命的意义问题。就像“上帝已死”之后的西方人会有现代性的迷茫一样，经历这次觉醒的人也可能茫茫然无归宿。完全有可能因为过于夸大个体价值而陷入极端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泥淖，甚至因为缺少意义的加持而重新回到第一次觉醒前的动物状态，成了本能和物欲的奴隶。

第三次是人道觉醒。简单说就是从文化的漩涡中挣脱出来，归于一个纯粹而干净的人。完成了前两次觉醒，这次既不会轻易退回动物层次，也超越了不同文化之争。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和”是这次觉醒最突出的标志和特征。“和”的本义并不是笼统的和平，而是对不同事物的调和。不论是国家层面的和平，还是个人层面的和善，前提条件都是存在“多元（文化）”和“不同（声音）”。总之，单一声音场多生愚昧、偏执和冲动，多元文化中易有智慧、谦逊和包容。

这一次还特别倚重于上面提到的“近乎本能的良知”，会给人带来一种海纳百川的博大胸怀和众生皆苦的上帝视角。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一篇领奖词中有句话可以在此作注。他说：“在高大坚硬的墙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方。”这与其说是理性的正义考量，不如说是本能的恻隐之心。之所以用人道来指称，就是它能够赋予人以某种类似于宗教的神性光辉。但它又不是简单的宗教，它是继前两次觉醒之后的又一次理性的升华。这次获得的是一种思考后的爱，是度尽劫波后的平淡的怜悯，用孔子的话说就是“思无邪”。这次觉醒可以称为人道从人性中觉醒。

我们身边就有这样的人。他们一般不以文化阵营区分人，如果被某种文化冒犯到了，也不会有剧烈反应，不是不明白和不勇敢，而恰恰是他们明白任何文化都有甩不掉的成见，也洞察某些文化面具后面那点小九九。他们眉目慈祥，宽厚待人，对人对事尽可能一视同仁，甚至让人怀疑到“乡愿”的程度；但他们又绝非乡愿，绝非模糊掉了是非曲直，因为任何文化里面都有善恶，或者说，当人们过滤了具体的理念之争以后，剩下的东西主要就是善和恶了。就像先秦时期的诸子争鸣，虽然各有其道，但从更高的层面上看，道不外乎人心，人心不外乎善恶。

需要指出的是，这次觉醒只能是自我努力的结果，没有任何组织或个人愿意帮这个忙，他们要么妄自尊大想收编你，要么自顾不暇而怀疑你。总之，只有你能让你活成一个合于人道的人，就好比只有你才是你的救世主一样。

一个人从懵懂无知到初具文化意识，从进入某种文化磁场到有意识有能力去对它进行质疑、反思和批判，再从挣脱不同文化的撕扯到回归至真至朴的人道，这一切应该就是人生在文化意义上的觉醒之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