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河愣愣地站在那里,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抓了一下。
淑琴扶着女儿上车后,回头看着徐江河面无表情从大门走出来。
“这检查,比治病还麻烦,累死了!”淑琴靠着椅子说。“江河,医生咋说的?”
“没事。”徐江河闭着眼睛,不再说话。
车下了公路,转到土路。刘娜原本就腰疼,被车颠簸得使劲拽着徐江河的胳膊。去的时候趴在他身上还好一些,可这会,他抱着胳膊好像睡着了。
“唉!他也跑一天了,楼上楼下的。”刘娜想着,身体不敢坐实了,手抓着座椅,浮在椅子上减轻颠簸带来的疼痛。
刘娜结婚半年多了,最近总是腰疼肚子疼的。没办法,今天雇车和妈妈还有丈夫去市医院检查。医生说没什么事,让回家在诊所消消炎。
淑琴回家后,十分惦记女儿,几次打电话又打不通。就让儿子大庆用摩托车带着她,去女儿家看看。
一拐过屯子头,就看见徐家大门口围着不少人,淑琴一下子就慌了,心都要跳出来了。“儿子,快点。”她颤抖着说。
没到大门,就听见哭声,好像是亲家母的声音,淑琴差点从摩托上掉下来。
“出啥事了?”大庆一边停车一边问。没人认识他,也没人回答他。
淑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哆嗦着把着儿子下了车,踉踉跄跄向院里走去。
刘娜的山东婆婆一看淑琴来了,愈发大声地嚎啕,“亲家母呀!你可来了,这日子儿没法过嘞!”
“出啥事了?”淑琴看着她,转身冲进女儿房里。
刘娜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小脸儿煞白,一动不动。原本瘦弱的身体,扁扁地贴在炕上。头发凌乱,像个死人一样。淑琴一把抱起女儿,大喊道:“娜娜,娜娜,姑娘啊,咋回事?到底咋地了?”
屋里一片狼藉,电视也砸碎了,柜门也坏了,掉在地上,衣服被子扯得炕上地下哪都是。
见到母亲和哥哥,刘娜缓了一口气,放声大哭。“妈,不能过了,不能过了!”
“咋的,徐江河打你啦?他人呢?”大庆见妹妹这个样子,红着眼睛吼道。
“他没打我,反正不能过了,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刘娜无力地哭喊着。
“回家!能不能过也得回家。”一向疼爱妹妹的大庆抱起刘娜就走,任凭她婆婆哭天抢地地喊叫。
刘娜想不明白,从医院回来,丈夫为啥都像变了个人似的,既不说话,也不搭理她。去诊所打针也不陪着,不接不送。两人感情一向很好,看病前因为腰疼,丈夫还无微不至,不光啥也不让干,所有弯腰的事情都不让做。洗脸穿衣,起卧拉撒,都疼爱有加。也不知哪根筋不对,这两天天天喝醉回来,生气就砸东西,问也不说,劝也不听。
“他这样,他妈不管吗?”淑琴问。
“他妈就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护着儿子,只要我俩一闹矛盾,不管多大事,她每次都喊她儿子,来,江河,别管她,上妈这屋来。”
“什么老人?怎么这么做呢?”嫂子说。
“说了半天,这次到底因为啥呀?”刘娜他爸问。
刘娜忽然泣不成声:“知道因为啥还不这么生气,就是不知道因为啥呀。他原来,也不这样,对我可好了的。”说完就呜呜哭起来。
“打电话,让他明天来说清楚!”见女儿这么委屈,老头生气地冲儿子喊道。
徐江河回家听他妈一说,刘娜被娘家人带走,独自收拾屋子,越想越生气。“没想到啊,自己一片真心,娜娜竟然骗我。”想着想着,竟然泪如雨下,心里窝着一把无名火,他使劲踹着地上的破电视,憋得胸口都要炸开一样。“这世上没有真心,不能就这么算了。”
徐江河并没有去丈人家接刘娜,反而提出了离婚。
这更让一家人不明白了,这离婚可不是小矛盾了,闹两天没消气,这怎么还严重了。
调节时,徐江河面无表情,态度十分坚决,执意离婚。刘娜开始也不想过了,可又一想,总得知道因为啥吧。越想越气愤,她忽然窜过去,一把扯住徐江河,疯狂地喊道:“徐江河,你给我一句痛快话,你说不明白,我死给你看。”无论怎么也不松手,死命地扯着。
“你,对我不忠!”徐江河涨红着脸说。
“什么?不忠?你侮辱我,你给我拿出证据来!”刘娜真是气疯了,怎么拉也拉不开。
“你自己知道!”徐江河太阳穴的青筋都蹦起来了,直挺挺地,任凭她撕扯。
“娜娜,离婚为啥非要证据?问心无愧咱们,你需要自取其辱的解释吗?”大庆抱住妹妹,怒视着徐江河。“有些事情,可以原谅,有些事情,无法原谅!你,就是混蛋。”
一片枯叶在枝头摇摇晃晃,终于飘然落下。世上最残酷的,就是记忆。它不被控制的随时随地冒出来,不顾死活地揭开你不曾结痂的伤口,一次比一次凶狠,连皮带肉,甚至更深地刮剥。
离婚的打击,再加上之前的炎症,刘娜高烧不退,夜里胡话连篇。
大庆听着妹妹拼凑着记忆里的幸福,和充满怨恨的胡话,又气又心疼。
“去哪了这是?”淑琴见大庆气呼呼地冲进院子里。
“他妈的!算他逃得快。”大庆没好气地下了车。
“去老徐家了?”淑琴心猛然一哆嗦。
“这口气咋咽!娘俩搬走了,房子空着,这算什么事?他妈的!”
“搬走了?”淑琴瞪着眼睛,半天才缓过来。
大病后的刘娜,每天坐在后山的树林里,风吹过来是曾经的恩爱,云流过去是离婚的阴霾,每天活在痴痴怨怨之中。
憋在心里的痛苦,不能对任何人说,其实会更加煎熬。
越是像徐江河这种倔强憨实的汉子,越是会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决定。离婚后第四天,徐江河领着老妈,毅然决然地搬回山东,离开这伤心之地。
徐江河从小没爹,五岁跟着妈妈从山东来到东北,投奔舅姥爷。因为家境困难,就念了小学。他跟着表舅学木匠,日子渐渐好过了。他从见到刘娜第一眼,就喜欢她,就觉得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娶到刘娜,他觉得从小到大受得苦,都值了。
徐江河无数次地想:“娜娜怎么能骗我呢?”五年了,每次午夜梦回,这个疑问都会跳出来,在他的心口剜上几刀,令他疼痛难忍。
既然这么恨,心为什么还会疼呢?
刘娜也这样想,梦魇般的过去,至今还会在深夜里猛然惊醒。无论想得通,还是想不通,孩子已经四岁了。
“你怀孕了。”
刘娜总是记起五年前,医生说这句话的那天,她欲哭无泪。“大夫,我不能要这个孩子,我离婚了。”刘娜哭着说。
“第一胎你要慎重,再说,你的身体,并不适合流产。”医生严肃地说。
“我去找他表舅,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他。”大庆咬牙切齿地说。
“不要,哥。”刘娜坚决地拉住哥哥。“这是我的孩子,属于我一个人,已经跟他没关系了。”
“可是,孩子生下来在这怎么养啊?你离婚屯子里说啥的都有,这孩子会遭人白眼的。”刘娜爸爸急得搓脚闹心,心里无数次骂那混账徐江河,更不知如何是好。
“可这是我的孩子啊,我要生下他?”刘娜伤心地哭了起来。
嫂子怜惜地看着刘娜说:“娜娜,我妹妹结婚后,家里就剩我妈一个人。那里各方面条件都比咱这强。如果你要不嫌离家远,可以去我妈家住,一来跟我妈做做伴,二来她也可以照顾你,孩子大一些你也可以出去找活干,我妈也能帮你看孩子。大家说咋样?”
徐江河带着一个小工程队,专门承接装潢的木工活。这两年攒点钱,也在城里买了房子。
“小马,跟我去干个小活。”徐江河说。
“什么小活?”
“朋友的朋友,新婚房子被楼上淌水给泡了,厨房橱柜顶弄一下。”
俩人干完活走到门口,换鞋时徐江河一下子愣住了。他看见了玄关上放着一张B超单,和那一行印在脑子里的字。朋友在身后见他忽然不动,说:“江河,怎么了?”
徐江河倏地转过身,看着男主人问:“这,这是……谁的检查单子。”情急之下都结巴了。
“我爱人的,怎么了?”朋友和他朋友,都不解地看着他。
“这单子……”徐江河心跳得使他语无伦次,“我想知道,医生怎么说的?”他嘴都颤抖了。
“江河,你问这玩意干嘛?”朋友推了他一下,回头尴尬地对朋友笑笑说。
谁都看得出,这是妇科检查的单子。
“不是不是,对不起。”徐江河依旧神情紧张,慌张地说:“我……不是,可这……对我很重要,求求你告诉我。”他眼珠子都充血了。
“没事没事。老婆,你出来一下。”男主人摆摆手,回头喊道。
女主人从卧室走出来,看着门口这几个人。“怎么了?”
“老婆,B超单,那天医生怎么说来着?江河想知道。”
女主人接过单子,看了一眼因紧张而颤抖的徐江河,说:“医生说,颈内回声欠均匀,可能是炎症引起的,因为炎症充血水肿,组织内结构密度不一样,所以显示出来不均匀。”
大家都看着徐江河。
“不好意思大姐,这种诊断,女人常见吗?”他靠在门框上,手把着玄关,勉强支撑着站在那里。
“应该是吧,打消炎针就没事了,我结婚前也有过。”女主人平淡地说,看着他。
徐江河看了一眼男主人,瞬间明白了,慌忙转身竟撞在防盗门上,踉跄地跑了出来。
“颈内回声欠均匀,可能是炎症引起的,因为炎症充血水肿,组织内结构密度不一样,所以显示出来不均匀。”医生的话,他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
“那个,要是婚前有过什么事,是不是也会不均匀?”徐江河当时吞吞吐吐地问。
“我不知你指的是什么事,但我只能为你,就B超单来解释你的质疑。”医生当时这样平静地回答他。
“老天啊!你在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吗?我做了什么呀!”
“娜娜,娜娜!”徐江河蚀心彻骨 ,泪流满面地呼喊着,疯狂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没有人能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满眼泪水,没有人知道,他因何悔恨交加,又是怎样地归心似箭。徐江河一路上虔诚地祈祷,他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希望娜娜等着他,给他机会,让他忏悔。“娜娜,我要用一生弥补对你的伤害,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踏着晨风,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徐江河百感交集。站在村头,已经看见了娜娜家的烟囱。
一队迎亲的车队,彩带飘飘地从村子里缓缓驶来,花车上缀满红色的玫瑰花,花丛中站着一对相拥的玩偶。人们都笑着,看着,喜气洋洋地驻足观看。
“娜娜,我会再次把你抱上我的花车。”徐江河心里默念着。眼睛盯着,喜车上那个压骄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