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上车的时候，看到第二排靠窗有个女人。
女人圆脸，小鼻子，小嘴。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头上戴着一个精致的粉红色的发卡。她脸色红润，有时候泛一些光。不知道她怎么能保养得那么好，但是她的鱼尾纹和手上的一些褶皱让我觉得她已经四十岁多了。
我上车的时候，只能看见她头上的发卡。我以为她是个可爱的少女，于是下意识向她旁边的座位靠过去。可惜被别人抢先了。
我坐到她对面的座位上去，才观察到了她的样子。
我是随着一大群人上车的，我从发现她到坐定，花了大约三分钟。我发现她的时候，她看着前面，发卡上的蝴蝶结正对着我。我坐定好的时候，她依然看着前面，她的侧脸正对着我。
车上人很多。我身后是一对父女，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在嗑瓜子，女儿四岁左右，趴在父亲身上睡着了。我的左前方是个老婆婆，揣着一个布袋子四处张望。我的右前方是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女生，她站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的对面是她。车上其他人都在玩手机或者睡觉，我大致看了一下，都没什么特色。
看了这样的情况，我还是对那个女人最感兴趣。于是上了车之后总是找机会偷偷瞄她几眼。她一直看着前面，车上人也一直沉迷于自己的事情里。我渐渐胆子变得大起来，不再偷偷看她。我调整了一下姿势，正对着她看。
她的眉毛大多被头发挡住。她两只眼睛都是双眼皮。她的眼睫毛很长。她的耳朵上没有耳环和耳洞。她的上嘴唇稍微往上翘了一些。
她朝前面看着，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的嘴角看起来有些向上扬起来，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又好像没有扬起来。
这个神秘的女人。我盯着她看的时候，忽不留神就觉得她是个少女。我总觉得她黑色的眼睛不像是一个四十岁女人所拥有的。可她的皱纹，以及无名指那枚颜色已经暗淡下来的金戒指让我肯定了这一点。
十多分钟就这样过去了，我对她的兴趣一点都没有减退。
车门开了，又一群人上了车。不知道怎么，新上车中有一个人和老婆婆争吵了起来，售票员在一旁劝阻。我正想仔细听听他们在吵什么，那个女人也把头转了过来。
我看到的是这样的情形:在三个人吵架的时候，靠窗的那个四十岁的女人把目光投向他们，然后轻轻地笑了一下。这种笑容不是同情，也不是讽刺。这种笑容是满含幸福的温柔的笑容。就像一个出生不久的小孩子，对着这美好的世界轻轻地笑了一下。那个女人就这样笑了一下，仿佛从三个人的争吵之间能看出生命存在的美好。
她就这样笑了一下，又转头过去。她双手扶着前面座位的靠背，下巴枕在手背上，看着前面。她的嘴角好像上扬了一些，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笑。
我看她的时候，背后好像有人在轻轻地戳我。我往后看时，发现身后的小女孩睡着了。我的座位没有靠背，所以她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背上。她的父亲也睡着了。我稳定了一下身子，没有惊动他们。
车子还在继续往前走。那个女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我觉得有些困了，于是往窗外看出去。路两旁都是光秃秃的白杨树，树上偶尔有几个窝叉着。路是沥青路，路上有一些黄纸钱，被雨水打湿粘在了地上。远处也都只有一些田野和一些房子。这景象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于是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了。我眯着眼，让自己清醒一点。我看向那个女人，她轻轻地枕着手背睡了。
售票员看起来没有睡觉。我刚抬起头就听见她大声叫着，“保利到了，有没有在保利下车的？”
全车人都被她吵醒，躁动起来。那个女人也醒了，眯着眼看着前面。
我一听售票员的话，马上收拾东西，喊，“等等，我要下车。”
车门开了。于是我匆忙从人群里挤出去。我跳下车，整理自己的东西，眼睛却偷偷盯着那个女人看。不知道怎么，我希望她回头看我一眼。可直到大巴离开我的视线，她也没有回头。
我往家里走去。路上碰到一个女孩子，跟我差不多年纪。她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我瞟了她一眼。她戴着帽子，戴着口罩，眉毛淡淡地画了几笔。
和那个女孩错过了十米左右，我突然停下来。我慢慢回头。我看着她的背影，我希望她回头来看一看我。
可她也始终没有回头。
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女孩，穿着粉红色的长风衣。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了刚才坐我对面靠窗的女人。
我好像不记得那个女人穿了些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