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年前,英国作家狄更斯在《双城记》的开头写到: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如今,狄更斯的话语似乎极适用于描述“未来已来”的人工智能时代。
随着阿尔法狗战胜李世石,“诗人”小冰出版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人工智能带给人们重重惊喜的同时,也伴随着深深的隐忧。人类创造了机器,生产生活皆从中获益,但在愈加先进的技术面前,创造与被创造似乎成了一种颠覆和置换,由此发生了从“学以成人”到“学以御物”的转变,发生了“人工智能”与“人类智能”的模糊,似乎稍不留意,就沦为机器的奴,这是一种进步亦是一种无奈。面对所谓人工智能达到或超越人类的“奇点”的来临,人们不得不思索着人的未来与人工智能的未来,各个领域的人们既兴奋又不安地做着关于未来或乐观或悲观的种种预见,思索着人究竟会不会被机器代替?于文学,则是人工智能会在文学领域掀起多大波澜?
何以为人 何以为文
当今,机器和人越来越“像”,在越来越多的领域超越人类,人类在未来的许多事情上还要继续输给机器已是大势所趋。面对人工智能的挑战,我们必须回归最基本的哲学问题,扪心自问两千五百年前苏格拉底的核心问题——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由此明晰人机界限,明晰作为人的局限与优势所在。正如何怀宏先生提出“何以为人?人将何为?”命题。人的东西逐渐被机器代替了,从机械劳动到简单脑力劳动,甚至一些思维活动。那么人有没有机器代替不了的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这才显示人的本质。
人之为人,在于人有思维,有情感,有意志,在于创造力。人的“创”是区别于物的关键所在,创心所致,人类经历了一个个从无到有的过程,有了火与矛,有了国家与制度,有了文学与艺术,人工智能的出现也源于人类积累的知识和智慧。所以,在这一点上,人的“创造性思维”必然是优于人工智能的“机械思维”的。由此,人工智能的入侵,代替不了全部的人类活动。
文学作为人类活动的一部分,当然也收到了人工智能的“战书”。机器人“小冰”的现代诗与名家名作摆在一起,迷惑了很多高校中文学子,也出现了机器所作的散文,小说,戏剧,形式上的雷同着实带来迷惑感。一时间这些“作品”属于文学与否的争论和文学领域的危机论兴起。
衡量眼下的“基于深度学习的文学生成器”,我们恐怕便很难认定其“作品”具有真正的 “文学”属性。从文学本质来看,“文学”是“人学”,是包容人的情绪,思考,价值观的存在。世界文学中的杰出作品,大概不外如下的两类:一类是对于“不完美的世界”进行揭露与鞭挞;一类是对于“更好的世界”表示向往与憧憬的。文学的出发点是“人”的世界,表达的是“人”的情感,社会的呼吸。如鲁迅所说“为了引起欣赏与疗救的注意”。而机器所作,只拼凑改造所输入的素材,将一簇特征映射到另外一簇特征上去,无涉情感。人类意义上的“理解”肯定是比“映射”复杂得多的精神活动,机器如何能领会人间的爱与恨,生与死呢?
文学是一个过程,从创作者的情感抒发,到欣赏者的解读赏析,艺术共通感的形成才是完整的过程。我们吟诵易安,从“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到“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会感叹女诗人跌宕起伏的一生,我们阅读红楼,从大观园的纷纷扰扰恩恩怨怨里,领悟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们阅读一部部或长或短,或经典或流行的作品,追求心有灵犀的悸动,得到或荒诞或浪漫或悲婉的感受,经历怀疑、否定和思辨,学会善良、诚信、真挚、谦逊。而这一切,都因为指向“人”而有意义。我们不会像欣赏顾城的诗一样去欣赏“小冰”的诗,没有了读者,机器人的作品,怎么能称之为文学呢?
人的文学之于机器作品的优势,除了“情”,也在于“创”,总能突破常规俗见,创造性地发现美与善,守护情与义,创造出新的修辞和譬喻,这是不可复制,不可代替,无可计算的。而机器作品,如韩少功所言,是“作为一种高效的仿造手段,一种基于数据库和样本量的寄生性繁殖”,是“‘二梯队’里跟踪者和复制者”。也许它可以排列组合出《药》的故事,却不会在文末添一个“花环”,可以写出马路上耍把戏的场景,却不会如鲁迅般讽刺“对不起,我把文章题目写错了,我写的不是玩把戏,我写的是现代史。”
归结起来,以本雅明的理论说,就是灵韵。人工智能时代,不仅同在机械复制时代萎谢了艺术作品的韵味,也消解了价值。而人终究是追求价值的动物。本雅明认为复制的艺术作品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作为礼仪或膜拜对象获得人们的崇敬。它不再是宗教崇拜的对象,丧失了膜拜价值,取而代之新功能,“展览价值”。机器作品就是如此,它们会继续存在,也许会代替很大部分的“类型化写作”,终究与文学在不同的平行时空,它没有灵韵,没有情感的凝练,无法动人,仅仅是冰冷的程序,而人们的关注点也在于技术的评析,非文学性的欣赏。
文将何为 人将何为
对人工智能的侵入,大可不必过度恐慌,也不可高枕无忧。科学技术迭代,社会分工细化,如前文所言,人们经历着“学以成人”到“学以御物”,“立德立功立言”的追求逐渐退隐,掌握具体的技能以增强自己在社会上的不可替代性逐渐成为学习目的的很大组成部分。可以说,自工业革命以来,人是逐渐工具化机械化了的。而人工智能的出现,又是对工业社会的一种解构和反叛。人不得不回归“人”,寻觅回人特有的属性,似乎来到了“见山还是山”的阶段。
这个层面上说,人工智能似乎能带来一场“文艺复兴”,至少是对人道主义,人文修养的一次唤起。人类必须以想象能力,独创能力,情感能力来对抗具有超强逻辑能力,记忆能力,运算能力的人工智能。对文学来说,创作者要尽可能地发挥“人”的优势,“第一梯队”的优势,一颗匠心,一双慧眼,去剖析社会上复杂多元的文化现象,去思辨古今的真与假,必然与偶然,去捕捉人的善意和弱点,良知和贪婪,深情和欲望,创造出有温度,有意境,有生命力的作品。
历史潮起湮没,权力异化,思想异化,市场异化,科技异化,自文学诞生之日起就面临各种异化,但文学从未变质。一方面靠组织文字为表现形式的“一维”性使它有独立于技术发展的能力。技术的发展,人类的演进,都能被它“降维”,成为笔底素材。另一方面,文学是“人学”的本质,使得它一定会出现在人的“剩余活动”的范畴里。人工智能时代的创作者必然有着对作品更严苛的要求,需要更独立的意识,更温情的关怀,更尖锐的思辨,才能成为机器不可替代的人。
当然人文的复兴有赖于大环境的改变,经济水平发展,科学技术进步,人与自然的斗争会逐渐变成人与自己创造物的斗争,相信人文的力量能够保留作为人的自信力和尊严,相信人文的复兴终会到来。假象有一天,人们绝大部分的工作活动都被人工智能代劳,我们依然骄傲,在这个最好的时代,最坏的时代,无惧“未来已来”,因为我们亘古不变地,拥有一双深情的敏锐的眼睛,有一颗“为人,为社会”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