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那座山

【文字家园】

横亘在我与父亲之间的僵硬关系是一座高山,一座令我望而却步的高山。

我时常在想,究竟是何时开始,与父亲相互如此疏远了呢?有时候虽然面上对他带着笑,但心里却是冷冰冰且沉默的。为了尽力维护这条一拉就断的丝带,我不得不做出一副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的姿态,来对他的说教、他的“假”科学理论予以赞同和支持。其实,内心早已厌倦了这种相处模式,也在摸索着,一条得以翻山、走向平坦的道路。

父亲既能在险恶的社会闯出独属于他的天地,就能用敏锐捕捉的眼睛来察觉与儿子逐渐僵化的关系。于是,他尝试的解决办法是酒后吐真言。通过几番充满酒气的大道理,冠以“别人我都不告诉他的珍贵的人生经验”的名号,企图在我身上灌输,这分明是往仙人掌上灌水,不仅无益而且反是有害的。殊不知,对面的人是打心底厌恶这样的纵向关系,渴望平等互助的横向关系。

真正打破和融化我们之间的坚冰的,是一个夜晚。

那天是周末,我照例是要回家待上一晚,睡个好觉,做个美梦。同样,来接我的是父亲。车上,我们一言不发,仿佛有一层无形薄雾笼罩了我们的面庞。于是,只剩下深海一般的死寂和在这寂静中下沉的点点霓虹灯绚丽虚伪的光辉,在波澜不惊的海里搅成光点。

到家了,他才发现自己没带钥匙,在片刻的尴尬的笑蜻蜓点水般浮上他的面后,便同我一齐坐在台阶上。我坐在第一级,他坐在第二级。

我顶讨厌这种高人一等的格调,于是淡淡的厌恶也聚拢在心头,它们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凝固成坚冰。以我拙见,即便是父子,也是平等的。然而此刻只能做未上发条的玩偶,无奈地沉声着。我们俩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像两个大理石雕塑,静止在风中,世界此时定然也和我们一样停止思考。阴凉的黄月光洒在地上,迷蒙地氤氲。我有些冷了,于是以摩擦腿来生热。他看到了,一边说:

“都什么时候了,入冬了吧,怎么还带点儿热,这天啊。”

一面满不在乎地,如俄国大力士轻看叶问那样,一面把衣服递向我。我虽然觉得这是假惺惺且虚伪的,但仍接过了,以无语来抵抗轻蔑。穿上,可以感受到温热,仿佛安了一个西式壁炉,使我的心里熊熊地冒出赤红的焰光了。

仿佛有阵凉风掠过他的大脑,给如熨的脑海带来一丝波澜,灵光就像流星,在颅内平静的天空撕开裂隙。

我见他一拍大腿,脸上做出恍然的神色,仿佛法国人才知道拿破仑,美国人才知道华盛顿那样:“有了,我去找你妈拿钥匙,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随后,就打开车门,发动车子,车子的头脑沉重了,在平坦的路上袅袅上升,尘土伴着尾烟扬长而去,它们在今天冰夜里悄无声息地熄灭生活的热情。我在凉凉的台阶上,不知数了几声心跳,才看到熟悉的车型和两颗在死的夜里,拨动生机和散布温暖的车灯,心里的壁炉似乎也和尘土一样熄灭了,只是内心存疑,他为何不带上我?

深刻记忆里的车牌号比鸣笛声更先勾来我的注意,而他面上的表情更能引发我的关注。

微微抬眼,瞥到他下车,仍是那张严肃的面庞,然而不和谐的是似乎掺有一些喜悦,正是黑中一点白。又拍了拍身上的衬衫,手里拿着钥匙和——似乎是一个玩具。开了门,摸着我的脑袋,把手中的东西递给我:

“哦,这个给你。”

我接过来,定睛一看,是我曾热爱的悠悠球,它模糊地笑着,浅浅微笑。

对我来说,虽然是一个“过期”的礼物,但仍令我暖心,此时内心壁炉也同被使了“火焰熊熊”的魔法那样,方才冰冷的情绪木柴而今绽放着感动之温暖火花了。随后,他又为自己的送礼找了个借口,而我听来却像我犯错的谎,胀大的气球,那么容易就可戳破:

“刚刚我在回来的路上碰到老张,多大人了,还要买玩具玩,然后我说,那我也买一个吧。”

我看到他泛红的手指与干裂的手背,不禁鼻子一酸,主动牵向他的手,抚摸那凸起的老茧,如蚯蚓般狰狞。我的情绪世界里下起了名为感动的雪,火辣的温暖的雪。

随后我一边上楼,一边唱歌,快乐的心在狭窄的楼梯间自由飞翔,心的羽毛也是快乐的,在昏黑的楼梯间划出漂亮的光华。

他又问我:“这什么歌,英文的,还蛮好听。”

“叫《The Night》。”

“不错,听过来很舒服。”

“你想学吗,我教你啊。”

“好。”他冲我微笑,拉我走到房间里坐下,这次他坐在我的旁边,我可以不用抬头就得以窥到他的面貌,和直挺挺未被生活压垮的脊梁。

He said, one day you'll leave this world behind

他说,人总有一死

So live a life you will remember

理应活出值得你铭记的色彩

My father told me when I was just a child

童年时光,父亲告诉我这些

These are the nights that never die

这些夜晚永远不会逝去

清亮的月光照着我们,潇洒的歌声,姮娥似乎也可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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