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凯比尔,你知道红月和金月的故事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不,圣者,我们从来没有时间关心那个,相比之下,我对明天的天气更感兴趣。”说话的人站在一片缓坡上,他们的对面是一座高崖,耸立如黑色野兽的脊背,最高处有一座圆顶的柱形巨塔矗立着,此刻红月正划过天边,按着它亘古不变的轨迹缓缓巡游,在她的对立面,遥远的天侧,是金月巨大的月轮,两个月亮一大一小,将清冷的光辉洒向整个世界。
“它们永远不可能相会。”老者说道,在月光下,他的眉毛成了淡淡的银色,说明他的年纪已经很老了,在长长的眉毛下,是一双睿智的淡绿色眼睛,而他脸上的皱纹很深,条条沟壑犹如干旱的大地,他穿着一身灰色的亚麻长袍,淡黄色的草鞋,右手拄着根瘤凸起的拐杖——这幅造型若是画家谢尔德或是雕刻家陶林看到了,恐怕会惊呼出声,他们梦想中的人类贤者的样子就是如此,这种充满了古典美感的长者形象,如今已经很难在阿方索看到了,而那些属于过去的雕刻和画像中,也没有人能具有如此鲜活的神韵,可以将智慧的气质如此生动地表达出来——那种气质需要时间之沙的淘洗和犹如珠蚌孕子的痛楚方能具有。
“难道你对这从来没有过好奇吗?金月的速度比红月要快,在十五天里,它就能巡天一周,而红月需要六十天,那么为什么在天上他们从未相遇?”
“呃,也许……尤里安阁下,您知道,在我小时候,有过非常困苦的经历,所有没有可能获得这样的知识,在成年之后的时间里,又有更多的东西给我痛苦,迫使我不得不急驱向前,不得停留。”站在他旁边的人略有些不安地回答道,从一开始他就有些心绪不宁,眼神不断地在对岸的石塔和滔滔江水之间扫来扫去。
“您看,我也曾和修士学过字母,那些羊皮卷和莎草纸上的东西,我多少认识一些,但我只会说丕里特尼亚语,无论如何是个粗人——生活迫使我能写会算,做点生意总需要这个。也仅止于此,它对我们这些凡人来说,太苛刻啦,而我恰好是那种易于满足的人,所以我也满意于现状,不会去追究这背后到底有些什么。那不是我应该想的事情,我是说,就像您问的这个问题,‘为什么金月和红月不会相会呢?’这也许对您有特殊的意义,但在一个凡人来说,我本能地抗拒这种想法,去探究超出自己理解能力的东西。”
“这么说,你是一个羔羊,一个真正的好人,梦王的子民了?”老者饶有兴趣地问道。
“当然,我们都是梦王的子民,蒙他恩赐,这个世界才能得以存在。”
“哈,思凯比尔先生,在之前你说过,不会去探究这些超过理解能力之外的东西,可我看,你对于梦王,倒是有一番见解嘛。”
“不,阁下,那不是我的见解,祈祷的时候不都这么说吗?”这个中年男子越发不安,他从口袋里掏出块丝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决定换一个话题。“您看,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出来?”
“再等等。”尤里安看着天空,红月正掠过高塔上方,塔身黑色的影子里,有人影攒动,在更远处的屯营处,有歌声和喧哗声传来,夜晚还长,灯火缭乱,酒肉飘香。
“他们会按时出来吗?”
“你们约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思凯比尔先生?”
“差不多,要等到那些士兵睡着的时候,普鲁德会给他们发信号的。”
“那么我们也能看到。”
“是的,”思凯比尔晃着他的脑袋,稀疏的头发湿漉漉的,他犹豫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点畏惧,问道,“我们,非得那么干?”
“这是你的选择,”尤里安冷冷地说,他依然扶着拐杖看向对岸,就像身边没有另一个人存在一样。
“可是,可是,这是背信弃义。”胖商人有点经受不起这样的语气,期期艾艾地说,“啊,我先声明,我不是旧党,也不是新党,谁领导阿方索,我的生意都一样做,只是,如果我们思考一下,帮助公主和王子殿下,也许得到的利益会更多?我可是听说,这些阿斯奎斯的贵族每一个都富有得像金矿。”
“金矿?他们不止那个数。”
这句话起了明显的作用,商人倒吸一口冷气,像被什么吓到了一样,眼睛里都放出光来:“那么,我们更不应该这么做了呀!杀了他们能有什么好处,难道不是一场空?”
“不,思凯比尔先生,”尤里安摇摇头,“你看到的,就只有眼前这片山坡,对面的石塔和面前的河水,再远一点的你就看不见了,尤其是那些在黑暗里的部分,金月和红月都照耀不到的地方,你的眼睛能看到吗?”
“我不懂您的意思,阁下。”
“如果不能明白就算了,这一次你只需要静静看着就行,按照你们的话来说,梦王在上,他们的命运早就注定了。”
“但我的损失……?”思凯比尔还想再多说点什么,却被尤里安制止了。
“在你加入隐龙者之后,这不会是一个问题。”
这句话让胖商人镇定了下来,他难得地沉默着,等待时间像灰黄的河水一样流去。对岸的声息渐悄,而当一声夜枭的啼叫传来,他全身颤抖了一下,像从沉思中猛然惊醒一样。
“信号!”
“是的,你的船准备好了吗?”
“圣者,您看,就在那边山崖下面的阴影里。”思凯比尔不由得向前走了两步,虽然月色皎洁,照在水面和对岸灰色的山石上显得非常清楚,但在那些月色顾不到的阴影中,就像有什么魔物或者可怕的野兽在等待着一样,让他觉得全身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
而圣者,在这个时刻,老人也无法真的镇定如常,他握紧了手中的木杖,喃喃自语:“希里恩的背信之塔呀,这真是人类独有的讽刺。让我们来看看,王子和公主的结局吧。”
老人比胖商人能看到的东西更多,就像能看穿黑暗一样,他的视力在这里和白昼毫无区别。在他的眼中,那座塔下有几个人影东倒西歪,显然是喝多了,屯营外的灯光还亮着,而营盘内则是一片散乱,人和人堆叠在一起,酒桶和盘子、刀剑、装汤的罐子胡乱丢在地上,篝火奄奄一息,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和偶尔飘起的一点火烟。
那座巨大的灰白石塔依然沉默,组成它的石头让它有了一种千百年都不会改变的稳重庄严的气质,而它曾经目睹了多少秘密,那些构建者留下的密道又见证了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都已经淹没在滚滚滔滔的河水之中了。
经过一阵漫长到难熬的等待,在思凯比尔先生几乎以为刚才的信号是一种错觉的时候,两个人影在山崖下出现了,他们从一扇掩饰得很好的木门中出来,有两个守候在岸边的人立刻迎了上去。
尤里安超乎常人的视界让他看到,那是两个穿着褐色短衫的人,扎着裤脚和袖子,腰间一把短刀,他们的样貌平常,看上去就像那些常年在河上劳作的船工一样。从囚牢中逃出来的两人不用问,一个是奥斯陆王子——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和裤子,就算在这种情形下,他的服装依然一丝不苟,甚至挂着领结。另外一个是玛特莲娜,她穿着一身不太合适的男装,有点过大,似乎是她哥哥的衣服,在头上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宽边布帽。
老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那两个领路者会将他们带到岸边,用一长两短的白面鹮的叫声引来一条两桅的小帆船,而那小船中埋伏了十个帝国的士兵,全副武装,还有三个弩手,带毒的弩箭蓄势待发。只要一声令下,这两个还没有尝过生命的欢乐和痛苦的青年人,就会立刻失去他们的生命,成为又一道登上王座的坚实台阶——这并非必要,但对于老者来说,他看过更多的时代,数不清的阴谋和战争,而今他不需要变数。
一声痛苦的叫喊从对岸传来,短促而沉闷,那个青年男子用一根木棍当武器,抵挡着两个伪装成水手的士兵的进攻,而他的左手垂了下来,显然是受伤不轻。十多个人从一艘渐渐靠岸的小船上爬起身来,跳进浅水中往岸上靠近。他们拿着刀和枪,身上的锁甲反射出金属的寒光。就算到了这个时候,那个青年也想要护住自己的妹妹,那个看来没有什么抵抗力的娇弱女子,他的鲜血飞溅在女孩的脸上,分外清晰。
“一切结束了。”老者转身,尽管经历了长久的岁月,但他还是不愿意见到勇敢者的死亡,这是一种无论种族的敬意。“将他们的尸体收敛,当然,也许瓦伦斯需要他们的头,你可以卖个好价钱。”
“不!不!这是怎么回事?!看,快看哪!”胖商人惊叫起来,他的手心全是汗珠,而从刚才开始,他就几乎坐到了地上。
老者猛然回头,在青年人倒下的时刻,一个他意料不到的身影出现在山崖之下,确切地说,那像是一只巨大的黑色乌鸦从红月下掠过,宽大的黑白色披风展开在他身后,轻巧地抖动着,犹如割裂疾风的夜鸦的尾羽,这个全身漆黑的瘦削人影从天而降,只一掠就将那刀斧临身的娇小身体夹在腋下,他贴着地面疾飞,在快要撞上岩壁的时候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转身,避过黑色的弩箭,在人们愤怒和惊讶的喊叫中,一头窜进了靠岸的帆船中。
沉闷的落水声传来,撑船的船夫连半点反抗都没有就掉落水中,那艘帆船本就扯上了风帆,并不准备久留,此刻被人将舵一转,歪歪扭扭地向着河中驶去。
“夜鸦?”老者的眉毛一动,眼神里露出了深思的神情,“不,不是夜鸦,难道是他?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怎么办?你们快去追呀!”商人手足无措地叫道,声音尖细得像被赶出洞穴的土拨鼠,他冲到岸边对着对岸大喊大叫。
“算了吧,”圣者在一瞬间恢复了常态,“也许,公主殿下的生命不该终结在此地,瓦伦斯也会以王子殿下的死亡为满足,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或者,正如你说的,这是梦王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