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公不能出来行走已经一年了,这一年来,他所有的活动,都局限在不足八平米的那间低矮的老房子里。四婆已于七年前离世,今年89岁的他,耳背得很,我得很大声近距离地跟他说话,他才能听得一句两句。
四公是我爷爷的兄弟,我爷爷排行老大,他老四。我爷爷的几个兄弟,同住一个庭院的,三公凶,五公险,只有四公,一张从不见脾气笑呵呵的脸,让我觉得亲。四婆虽有脾气,却像个小孩,稍阴即晴。左邻右舍的大人因她动不动就嚷嚷,阴晴不定,不尊严;也因为她不能生育,对她都鄙夷。而在我们小孩子的眼里,她却是可亲,也是可爱的。
四公和四婆未生育,从“江南”(今龙港)抱养了个孩子,他就是我的意丰叔叔。我还小的时候,意丰叔叔在外当兵,四公四婆家里长年没有孩子,我这个小孩子因此很受他们的欢迎,一有好吃的,准有我的份儿。
人与人之间亲不亲,因为血缘,也不因为血缘。我爷爷的几个兄弟,我单和四公四婆亲。记忆里,意丰叔叔复员不久就结婚生子,拆了老住宅和大厅,建起了一间二层楼的房子,四公四婆住在房子的后头,俗称“拖檐”的小房间里。后来意丰叔叔在附近另建新房,老房子出租,四公四婆仍然住在那个不足八平米的小房间里。
四婆健在时,逢年过节的,我常会回去看看他们。大都没带什么东西,去他们家喝上两杯,蹭顿饭吃。四公不喝酒,四婆却好两口。她抿一口,我抿一口,我抿一口,她抿一口,她脸通红,我脸通红,她笑呵呵,我呵呵地笑。
七年前,四婆不明原因猝死,看着那张亲切而熟悉的却已停止了呼吸没有了笑容的脸,我握住她的手,几度哽咽,哭得像个孩子。四婆没有亲生的孩子,我觉得她亲,她也觉得我亲吧?我不知道,她是否把我当做亲孩子一样看待。
四婆离世后,回家看四公的次数少了许多。四公耳背,人也木讷,又不喝酒,和他说不到一起。也因为没话说,每次看他,我不是给钱就是带东西,次数虽少,却也没有一次是空着手的。
又很久没去看望四公了,又听说这一年来,他已不能外出走动。我跟父亲念叨了几次,说要去看他,难得有个星期天没为钓鱼安排,带上女儿,买了点东西,再回老家一次。
我问了四公生活起居的情况,我大声说,他也大声地回答,仍然乐呵呵的。我开了一罐八宝粥,他喝了两三口,我剥葡萄,他吃葡萄,我削黑李他吃黑李,看来胃口还不错。我带女儿去三婆那里坐了会儿,三婆说,四公已经不怎么认得人了,五婆回来,他也不认得。真的吗?我返回去问他,果然也不知道我是谁了。
一日三餐,是意丰叔叔送进来的,除了这个时候,平日里,谁会走进他那逼仄的小屋?谁会帮他洗澡?谁会陪他说说话?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床沿,一个小小的塑料便桶就在他的脚边。四婆的遗像挂在床边的墙上,比生时的什么时候都严肃。他在干嘛呢?他的大脑还在思考吗?他的情感还有所牵挂吗?他的生活还有享受的内容吗?时间对他来说,还意味着什么吗?除了死亡,他还有什么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