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鲁颂·閟宫》
后稷之孙,实维大王。
居岐之阳,实始翦商。
前言
《翦商:殷周之变与华夏新生》是青年学者李硕的代表作,2022年10月出版,随即登上各图书销售排行榜,并获得众多平台和读书自媒体的推荐。
“翦”,甲骨文里像一撮羽毛装饰的戈,意味攻占和杀戮。周人将灭商大业称为“翦商”,《诗经·鲁颂·閟宫》中写道:“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
李硕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了五年记者,然后回到清华大学历史系拿了硕、博士学位。继记者、学者、作家等身份之后,大病初愈的李硕再次转身,成为一名影视人,开始专注拍视频剧集和虚构作品写作。
我特别期待李硕写悬疑类小说或剧集,因为读《翦商》的感觉就像看一本探案故事集。上古时代的生活是怎样的?商朝怎么打败了夏朝?史书上为什么没有关于人祭的记载?周人如何实现 “翦商“大业?……
人牲祭祀:考古发现的历史秘密
李硕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本书开头就是一场商朝末年人祭仪式的还原,残暴血腥,让人毛骨悚然。
殷都宫殿区以东数百米的后冈,H10祭祀圆坑历经1959年、1960年、1977年3次发掘才终现全貌:这是商朝末期一个较高级别的人祭坑,共有三层。
最底层19人,第二层至少29人,第三层24人,最上层填土中还有1人。能辨别出的遗骨有成人、青年男女、儿童,甚至还有婴儿。
每一层的处理方式有所不同:最底层身份最低,杀戮方式最残忍,仅发现少量海贝;第二层身份较高,甚至有人佩戴着玉石饰物;第三层身份最高,有青铜礼器、丝绸麻布等随葬品,其中有一件铜鼎刻有铭文,显示它的主人名为“戍嗣子”。
不仅献祭过程井然有序,甚至被献祭者也做好了准备。读者不禁想要一探究竟,遥远的上古时代到底是怎样的?
文明溯源:跨越千年的穿越之旅
本书虽名为《翦商》,但作者并非仅写周灭商的历史事件。前四章,作者带领读者穿越回新石器时代,对史前文明进行了一次速览。
在以千年计的历史进程中,很多变化都是缓慢的,唯一明显的变化就是人群“共同体”规模的扩大,由村落、部落到古国。
距今4300~4000年间,华北很多地方同步出现了不少古国:山西陶寺、陕西石峁、山西清凉寺、河南王城岗等,但都是兴盛两三百年后就解体,重归部落形式。
直到河南嵩山脚下的一个小部落,不仅逐渐发展壮大,而且实现了文明的突破,开启了夏、商、周具有继承性的文明发展历程。
龙族夏朝:水稻、青铜带来的文明突破
洛阳市以东20公里处,距今3900~3500年的二里头遗址被认为是“夏都”遗址。 考古发现,二里头人来自于100多公里外、嵩山另一边的新砦(zhài)聚落。
距今4000年前,华北气候湿热,河南平原有大量的沼泽湿地。新砦人可能就生活在这样的滨水环境中,并因此产生龙崇拜的文化。龙图腾也延续到二里头,龙一直是二里头高等级墓葬的标志。
通过考古和文献推测,作者认为“大禹治水”的最初内核其实是一场古人改造湿地、开发平原的活动。按照粮食“千粒重”数值,这里出土的稻米重量是粟米的四倍,所以作者推测二里头人的主粮应该是稻米,而非传统认为的粟米。水稻,成为新砦-二里头人异军突起,繁衍壮大的重要原因。
另一项关键技术是青铜。添加了锡和铅的青铜,降低了熔点,合金熔液的流动性更好,因此可以铸造大件和精细的器物,并且硬度也得到提高。
青铜兵器对木石兵器有压倒性优势,夏王族垄断了青铜技术,从而获得了绝对的武装优势,对底层民众的控制力得以强化。夏朝开创了中国的青铜时代,石器时代古国繁荣难以为继的周期律,就这样被二里头的青铜兵器破解了。
二里头遗址距今3750~3500年,在其尾声(距今3600~3500年)的后半段,王朝发生了剧变。作者根据考古推测:可能是铸铜一族联合了外来族群,将夏王族赶出了宫殿区。
新的征服者在二里头东新建了两座城邑:偃师商城、郑州商城,二里头古城就此消失。
在祀与戎:商人的文化基因
根据考古和甲骨卜辞推断,先商人是以放牧水牛为主的“游牧一族”。流动性强的部族天然具有从事贸易的优势,贸易还刺激商族人发明了文字。后来商朝灭亡后,很多商族人从事的便是贸易,逐渐“商”演变成行业名称,取代了原来代表贸易的“贾”并沿用至今。
游牧迁徙、进行贸易需要强有力的武装保护,因而造就了商人尚武的基因。四处迁徙还让商人有机会结识各地的族群,正是这一优势,给了商族打败夏族的机会。
在攻占二里头大概半个世纪之后,商族和盟友们逐渐吸收了青铜技术与王朝管理经验,各部族融合形成了更广泛意义上的商族。
商朝虽然继承了夏文明,但两者气质却截然不同。夏朝保守,不热衷于对外扩张,王族祭祀主要用猪,人祭数量并不比民间多。
而商灭夏后,不久便开始大规模的对外扩张,目的主要指向矿产资源丰富地区。伴随扩张,商人将铸铜技术普及到了各地。
商也继承并发展了夏的祭祀文化。综合偃师和郑州商城的发掘,商开国最初70年,宫廷和民间祭祀仍以猪为主,用人的现象并不普遍。到70~140年间,偃师王宫区开始批量用人献祭,郑州普通商人族群也出现大量人祭现象。到140~200年间,两城宫廷和民间的人祭数量空前增加。
两城宫殿区密集的人祭遗存显示,人祭在商朝王室成为主流,代表王权与神权的高度融合。而将“异族人”敬献给诸神和祖先,也成为了商族维系自我认同的宗教文化。人祭是商朝的国家宗教,也是商族人的全民宗教。
商朝开国200余年后,两座都城相继萧条并被废弃,商朝进入中期。这一时期,郑州商城出现一种全新的祭祀方式:埋葬青铜器。
某位商王可能接受了“不杀人”的理念,开始强力推行宗教革新。这次改革引发了王室改革派与反对派的激烈冲突和内战,最终反对派获得胜利,改革派被消灭。《史记·殷本纪》中,这段历史被称为“九世之乱”。
中商混乱萧条,持续不足百年。直到第十九王盘庚迁都殷地,商王朝来到晚商阶段,即我们熟悉的“殷商”。殷商持续了约两个半世纪,大概占整个商王朝的后半段。周灭商后,殷地逐渐荒芜,沦为一片废墟,史称“殷墟”。
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最早属于第二十二王武丁时代。早商的扩张主要依靠青铜,到殷墟时期,商人又获得一个至关重要的技术:马车。目前最早的马车实物和文字记录就出现在武丁一朝。
殷墟的人祭遗存密如繁星,甲骨卜辞显示杀戮的方式更加残酷与系统化。专家还对不同商王时期卜辞中人祭的数字进行了统计,武丁有明确记录的献祭人数就达9021人。
到最后三代商王祖甲、帝乙、帝辛时期,祭祀实行所谓“周祭”制度。王室制定好年度祭祀计划,按期举行典礼,每次均需献祭相应数量的人牲。这个时期,不仅人牲数量大幅增加,范围也发生了变化。
之前用异族战俘、奴隶、底层贱民,尤以羌人为主。后来,甚至扩大到了商族内的贵族,尤其是帝辛(纣王)一朝更甚,如开篇被献祭的“戍嗣子”家族,铭文记录他曾经还被纣王接见过。
商人崇尚暴力和威权,而周人以礼乐治国。周朝对于华夏文明的塑造极为关键。
翦商:周文王的“面壁者”计划
1976年,周文王居住的宅院被完整的发掘出来,并且有甲骨卜辞为证。文王宅院位于岐山脚下的周原,今陕西省岐山县凤雏村北侧。
院落总面积1469平方米,相当于三个并列的篮球场,有三排房屋、两进庭院和东西厢房,围拢成一个标准的“四合院”,大门外有一堵影壁,是后世中国民居的典型布局。
与殷墟密如繁星的人祭遗址不同,文王大院考古中没有发现人奠基和人祭现象,垃圾坑里也没有发现人骨,而且整个周原都是如此。
在西厢房南第二间的墙壁下,考古人员挖出两座窖穴,其中较大的地窖存放的是占卜用的甲骨,一共发掘出1.7万多片。其中刻字的有282片,都是小碎块,上面的字都小如粟米。正是这些刻字暴露了深藏在文王心中的惊天秘密:翦商。
每当夜深人静,周昌独自一人钻到这间地下的小工作室,点上油灯,席地而坐,在土墙凿成的壁龛上进行着秘密推演。这在当时是十分僭越的行为,因为只有商王才能掌握通神占卜之术,更遑论后来他还想要造反。像一位 “面壁者”,文王在小小地窖里,不断地尝试着、推演着、祈祷着,渴望获得神灵的启迪与庇佑。
作者还对周文王的《易经》进行了重新解读,认为《易经》不仅隐藏了更多周朝早期的历史,更是对翦商大业的无数次天问。
周昌作为族长,有时需要到殷都参加典礼,并亲自押送人牲献给商王。周昌和他的儿子目睹了不少人祭仪式,这些场景对他们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和恐惧。
这次入商都,周昌却被纣王囚禁在羑(yǒu)里,作者推测他可能卷入了王室的派系斗争。纣王因为怀疑而囚禁他,要他自证清白。
《易经》里很多内容都和周昌这段囚禁生活有关。在狱中,周昌与人牲关在一起,随时可能被拉去献祭,人牲们悲惨痛苦的遭遇让他感同身受。而让他有切肤之痛的,是长子伯邑考之死。
《封神榜》中伯邑考之死是我们熟悉的故事,而现实可能更为残酷。作者推测,伯邑考很可能成了纣王的祭品,最后还被烹杀和分食。因为敬献之后,参与献祭的人分食祭品也是分享诸神的福佑。
献祭伯邑考,一方面祭品身份越尊贵,越能显示献祭人的虔诚;另一方面也能验证周人的臣服和盟誓之心。为了周族的存亡,周昌,甚至包括他的儿子周发、周旦和周鲜在内,可能不仅亲历了整个献祭过程,还被迫参与了最后的分食。
伯邑考之死无疑给文王父子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在这之后,武王周发一直饱受噩梦和失眠的困扰,长期处于严重的焦虑中;周公旦经常会吐出正在吃的饭食,所谓“周公吐哺”可能是兄长惨死带来的生理性后遗症。
回到周原后,周昌很快“受命”称王,举起了灭商大旗。文王建立了广泛的反商联盟,最终武王周发率领西土同盟军,抵达殷都南郊的牧野,与殷都的反纣力量里应外合,迅速瓦解了纣王的武装,史称“牧野之战”。
纣王兵败退回殷都,当晚自焚于鹿台。一天之内,中土天翻地覆,改朝换代。
消亡人祭:周公的“政治正确”
推翻殷商后,周武王是不是就立即废除了人祭呢?事实并非如此。按照《逸周书·世俘解》记载,武王登基后举行了六天的盛大祭祀典礼,而且和商王一样,武王也进行了大规模的人祭活动。
灭商第二年,武王病重去世。太子周颂才三四岁,于是周公摄政,这一时期持续了7年。周公旦通过一系列举措,不仅稳定了周朝初期的动荡,也为后世统治打下了制度基础,更为重要的是将华夏文明带入全新的阶段。
考古发现商朝繁荣的人祭到西周建立时戛然而止,而史书中对于人祭的记载也难觅其踪,甚至商人的人祭行为也没有记录,商朝灭亡被归咎为纣王的荒淫残暴、德不配位,仿佛人祭从未存在过。消亡人祭,就是周公旦执政期间的“政治正确”:
首先是物理毁灭:拆分商族,通过迁徙、分封远地,将商族势力打散;新建都城“洛邑”,将剩余殷都人全部迁到新都,然后系统且全面地毁灭殷都。
其次,上行下效推行新祭祀制度:全面停止人祭,在新都建城典礼上,祭品仅用极少的牛、羊和猪;教诲新王,将新祭祀原则执行下去,形成周王朝的正式制度。
最后,忘却是比禁止更根本的解决方案:周公派人销毁了商朝档案中有关“周”的一切内容;重构历史,夏、商、周没有什么区别,王朝更替是因为末代君王的德行缺失,人祭从来没有存在过;不能评论,更不能记录商人的人祭行为,对遗留的人祭行为进行严厉的斥责与惩戒。
就这样,血腥残忍的人祭文化从华夏文明中消失了,后世虽偶有出现,但都会被口诛笔伐。西周王朝存续二百七十余年(公元前1046~前771),除了消亡人祭,周王朝给华夏文明带来的影响还有很多。
殷周革命:华夏新旧文明的转折
作者将“殷周之变”称为华夏新旧文明的转折点:从龙山、夏到商,是华夏文明的最初阶段,称为“华夏旧文明”;周崛起灭商后,周公一代人迅速废除了人祭宗教,并抹去了与此相关的文献与记忆,开创了和平、宽容的“华夏新文明”,一直延续至今。
周公营造的华夏新文明,打破了族群的血缘壁垒,让尘世生活远离宗教和鬼神世界,不再把人类族群的差异看作神创的贵贱之别。在三千年前的古人类文明中,只有华夏文明走出了神权的掌控。
周公时代变革的最大结果,是神权退场;战国时代变革的最大结果,是贵族退场。而在其他诸人类文明中,神权和贵族政治的退场,都发生在公元1500年之后的近现代时期。
结语
李硕像一名侦探,带领读者来到“案发现场”,抽丝剥茧地分析“证据”,一步步地揭示“案件”原貌。考古不断更新我们对历史的认知,“考古,犹如一面深埋地下的镜子,倒映出我们陌生的形象。”
本书不仅讲人祭,还有很多重要的早期文化现象,比如耕作方式的变化、影响文明发展的关键技术,上古生活场景的还原……李硕用生动的笔触,描绘了一部一千余年的历史长卷,也是一场悬念迭出的上古穿越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