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起初,捣蒜老太把手伸到我旁边时,我并没有认出来。所以我不耐烦地从兜里拿出了十块钱——吝啬如我自然没有给——然后摸遍全身都没找到一块零钱。
那天我心情不太好,买完票等车排队已经超过了俩小时——如果你在太阳下排过队我想你一定能理解这种焦躁,而一想到坐车回去就要考科三我就更是不爽——如果你也学过车你一定能想到驾考中心的那些小人嘴脸。
下午四点的阳光丝毫不减辛辣,拍得地面好似火炉表面,连风都不敢造次。“真他妈热啊!”后边的姑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取下墨镜擦了擦汗,又戴上。队伍分成三列,人影晃动,叽叽喳喳的声音都已渐弱。
心情实在好不起来。我紧皱眉头,眯起眼看了看太阳,比雪还惨白。
近来我对情绪的控制已经比以前好很多,自我控制是最重要的品质之一,这点我毫不质疑。于是我迅速把眼下所有影响自己情绪的事在大脑里过了一遍,深呼吸了一下,耸耸肩,表示没钱——这是事实,我的确没有。
老太并不吃这一套,她似乎吃准了我或多或少一定有一些零钱——或者她甚至是想要那十块也不一定,就抬着那张粗糙皲裂的手,不断递到我面前。一次,两次,三次。
我笑了笑,转身向远处走了几步。
再回过头的时候,老太正在向后边戴墨镜的姑娘点着头。那种点头的方式很别致,我才终于想起了她——捣蒜老太。
二、
第一次见捣蒜老太,是在本部南门外的大排档。
那天我很饿,可又不想吃泡面,难得清静,于是就一个人来吃夜宵。跟老板娘要了一盘炒拉条和一瓶冰峰,随便找了位子坐下。
没事做的时候我喜欢看人,于是我很容易就看到了老太。
老太佝着腰,左手拄着一根棍儿,左臂挂着布包,右手伸向吃夜宵的同学,同时,头很用力地在空中点着——不,是磕,她很认真地在空中磕着一个又一个头,若是给她来个特写,说不定你会以为她在朝圣。老太头盖手帕,在昏黄的路灯下勉强可以看到稀疏的头发屡屡花白,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布衣裳,鞋子的反光,很容易看出那是农村落魄家庭老人的塑料鞋。
她的动作迟缓而坚定。先磕头(当然是在空中)再递手(递出的时候手会微抬,然后放下收回),磕头、递手,一前一后,错落有致,颇有节奏。
我看得好笑,因为她让我想起小时候,邻家的奶奶在院子门口慢悠悠地捣蒜。一把蒜、一个陶罐、一个木锤,咚——咚——咚——,节奏一模一样。
于是我就暗地里叫她——捣蒜老太。
讨饭的人通常都落魄,讨钱的人通常都卑微。如此缓慢却坚定的人,我还是头一遭见。
——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就出来讨钱呢。
三、
很明显,着动作的节奏是有效的——
跟女孩一起的男孩干脆地拿出了一两块,继续跟姑娘眉飞色舞地讲述下午的趣事;跟闺蜜一起的姑娘,翻了许久包包,从钱夹里取出两三块,递给老太,那动作颇有礼貌;一个人的我,也抬起头,微笑着递出老板娘刚找的五毛。
然而也有人不给面子的。
那个男生正在啃着鱿鱼,捣蒜老太走到他身后靠右,支吾着什么听不见的词。这附近没有鱿鱼,他是从远处的巷子买过来的,对有人打扰自己显得略微烦躁。
“没钱”,他说完就继续吃那串儿鱿鱼。捣蒜老太的动作坚定,人也会坚定,她顿了顿,继续磕头、递手。
吧嗒,一滴辣椒油掉在了他裤子上。桌子很低,凳子更低,他身体半蹲着向后弹了一下,碰到了老太的布包。
“说了没钱了,你一六七十岁的人了穿得也不破有这点儿工夫去跟那个大妈一样捡塑料瓶不行么?”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确有人正在翻垃圾桶,左臂也挎着布包。“为了点儿钱脸也不要了非要出来问人要,人不给你还不依不饶,我年轻我有钱就欠你的就非得给你怎么着啊?”
捣蒜老太愣住了,我想这也许是她碰到的第一个刺儿头,或者,她没想到学生里也有刺儿头。
她又用力地磕了头(在空中),手却伸着没递出去,过不一会儿,转身,走掉了。
从那以后,我在大排档再也没见过她。
四、
认出是捣蒜老太,的的确确让我错愕不已,从建大南门到火车站门前的长途客车停车点,这个距离实在不算近。时隔半年,本还以为她已不再干这个,可是看到她娴熟的节奏,我就知道,她怎么可能不干这个。
她的眼睛深凹,眼球浑浊,脸上的皱纹如一道又一道沟壑。夜里看不清的细节,一览无余。皱纹虽多,但毕竟不像穷苦人家。只是那坚定的动作,留下了她曾经与生活搏斗的痕迹——尽管那也是在多年以前,彼时她一定还年轻。
车站排队的人更加烦躁,对她置之不理的人也更多,而捣蒜老太也只是坚定而缓慢地,向下一个伸出手去。
再从家里来时,下了客车,又在附近碰到她。天色见晚,夕阳已经下沉,破旧的火车站上渡了一层古铜。我看她不再四顾,料想是要回家了,我就跟在了后边。
捣蒜老太走走停停,进了城墙后弯弯绕绕,最后,走进了一个大院,又做了奶奶。
完。
2015.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