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怡雯(1969年——),马来西亚霹雳州怡保市人。她于学生时代就崭露头角,多次获得各类文学奖。
作品题材主要着墨于老,病,死。作家余光中曾评论她笔端的沧桑感逼人如暮色,为缪思宠爱之才女。
文学评论家李奭学则曾称钟怡雯为“文界哪吒”。
由于片长文长关系,废话也就不多说了。
转载 l 乱葬的记忆
作者:钟怡雯( 马来西亚 )
去看我的妹妹,她睡在那里快七年了。
是因为期待吧!夜,变得神经质而拖泥帶水,像个不干脆的敏感家伙。在迷糊又清醒之间辗转许久!原本只有虫鸣的静,被一只鸡啼破了。
睁开眼睛,晨曦终于跨进了院子。我喜孜孜的推门,啊!只是,原來只是,篡日的月光!吶吶转身,不由得埋怨那只欺骗时间的公鸡,再卧躺,已睡意全消。白色的天花板上,那滩晕黃水渍,是只引颈远望,也在等待的绵羊。
不久,窗外有脚步声开始繁殖,家里也逐渐活络。先是父亲叭哒叭哒走出门,接着是一声“咿呀”!门被轻声掩上,母亲尾随在后,也离开了家。
他们似乎都有天生的节奏,父亲是劈哩啪啦的贺岁歌,母亲则是摇篮曲,舒缓而轻柔。他们上路不久,一声高亢的鸟叫,不,是十分接近八哥的口哨声,狠狠啄动我的神经。
终于來了。
我猫叫三下,那廂立即会意。关不住的笑意一路伴我绕到天井。井水冷冽,却浇不灭得意的火焰。我漱洗一阵,确定爸妈已走远,隔邻爱学是非的二婆家里也静悄悄的,才推开后门。
一声吆喝突如其來,吓得我把塑胶袋摔在地上。蕃薯和莲雾滚了一地。闯祸的人抱欠傻笑,蹲下去手忙脚乱捡起意外的差错。我決定“修理”这个“鸟人”。
“喂!我不去了。”向來不肯喊他的名字,叫了太正式,就显得生疏、有距离。
果然,这招比打他一巴掌还有效,他结结巴巴,愣愣的吐不出字核儿,薄而強的唇是无法张口的蚌。我大笑,他立刻舒了口气,提起塑胶袋往我家柴房的香蕉林走去,牵出半锈的脚踏车。
香蕉正在办喜事,每个垂着的花苞都鼓得又红又实;兩丛甘蔗也長得又粗又長,润黃的色泽正炫耀它的甜度;蕃薯的淀粉在膨胀,空气里泛着收获的甜香。
“坐稳了?”
“嗯!”刚说完,晨风马上不安分的來抓我的头发,搔动他的衣襟。就在这样一个微凉的早晨,我初次经验一种从未有过的气息——那原始的单纯,它牢牢嵌进了我的记忆,此后我寻觅一生,却从未再現的震撼。
十五岁属于尴尬的年紀,成人的国度还跨不过去,小孩的乐园拒收超龄的学童。他用力踩动脚踏车而蒸出的气味,混着泥土、青草、牛粪和露水,调拌出令人微微颤悚的气息,陌生的,似乎曾在父亲身上出現,但又异于那种浓烈、强悍,近乎力的野蛮野。他的,毋中更契近细雨的温润,淡淡的,就像空气里的草香。
这般奇异的气息,如一股內爆的力量,不断膨胀、挤压。终于,它撐裂了包裹童年的稚嫩残茧。毛虫悄悄地長出彩翼,完成蝴蝶的蜕变。
云薄薄地貼在天上,天空是沉默的蓝。我沒有说什么,他也沒有。只剩小径和轮子的碎语、风悠长的尾韵。有些紧张,好像偷窥了宇宙的深藏的祕密。
他忽然打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车子摇晃,走了小小的S字形。“你冷?”“不!”坚決的否定。头向上略仰,露出衣领上的一截脖子呈蛋糕的脆褐。
“我们究竟去那儿?“车子已经骑出熟悉的景物,绵延高耸的乔木不时滚落不听话的露珠,在我头顶、鼻尖,留下尖锐短暂的冰凉。
矿湖再去就是乱葬岗!穷得连墓都修不起的孤魂野鬼就在那里比邻而眠。那是母亲的禁地,她固执地认为世界二分,阴界自成完整的秩序,阳界的人必須恪守井水不犯河水的铁律。
“去看我的妹妹。她睡在那里快七年了。”妹妹?我打个寒噤。刹时草木都化成鬼眼无数,冷冷打量兩个半大不小的入侵者。
车子很快来到荒凉的坟地。满山的鸟鸣悠悠,彷彿永不停歇的安魂曲。所有隆起的土坟都一个模样。沒有墓碑,只有歪斜的木牌位零乱散置。死去的人再也不需要名字,那不过是活着的人別同异的标记。
他弯下身,除去鲜嫩的野草,细说沉甸甸的往事。语调却平缓得令人害怕。我微微晕眩,不知是因为白花花遊移的光影,抑或贫乏的睡眠。脑海不断出现一幕无声的画面:单薄而倔强的少年正奋力掘地,一下又一下,企图挖通生死那扇门,任雨水在身上蛇行、咬啮。一切旁白都失去了意义。
深呼一口气,他环顾四周,突然指着右前方:“看!”竟是猴子!小猴挂在大猴子胸前,享受日光浴里的天伦之乐。大猴灵活而警觉的目光不时瞄过来。树叶摇动,又一只棕色的长臂家伙荡过兩棵树,坐在枝干上好整以暇的打量兩个不速之客,任凭树枝上下揺晃而无动于衷。
他说猴子比人善良、安全。对于人类頻繁的打扰,只有善意的好奇。在可靠的距离之外,各安其所。我明白他在感慨同一屋簷下的父子,竟比陌路更不如。
他口中的“老鬼”在我的记忆中,总是摇摆着猪公規模的身躯,在大路上大声吆喝,无视于人来人往,以及无数鄙夷的眼神。去年的年夜饭,谈兴正浓的父亲夾起猪大肠,戏谑的说:你们看陶酒鬼的大肚子能装得下多少肠子?嘿!恐怕比五串猪肚的分量还长吧!”
大家笑作一团,我却食不知味。勉强扒完饭,连过年的心情都冰释,匆匆回房。只有酒鬼父亲的“家”,是如何过完一个又一个冷清的年啊?
“家”是他背后潜藏的毒蛇,我永远也不会了解他的复杂心事,对于突然冒出來的“妹妹”,我的讶异甚於意外,甚至,有些嫉妒。死亡并不可怕,也不等於消灭,悲苦之中竟透着凄美吧!
他望着我,误解了我的沉默。
“你害怕?那以后再不带你来了。”回程的路变得遥远而漫长。闷热的风从四面八方掃过。钝重的脑子像团铅。到家后才发现,莲雾和蕃薯留在坟地,全都祭了孤魂的肚肠。我口燥舌乾,直把水灌得肚子咕咕抗议。
一连数日,我陷入半恍惚的精神状态。这世界蕴藏太多神祕,而神祕,并不尽然是美丽。然而,日子仍然得平常而扎实的过。父母亲上午到自己的菜园干活,下午就去村長的花生田里帮忙,总要天黑才带着一身汗酸和空饭盒回家。时间就是金钱,这是种地人的哲学,谁不是在和白昼角力,抢在太阳之前多做点事?
正逢芥菜生产过量,醃酸菜的活儿就落在我的身上。十几二十公斤重的芥菜摊在地上,洗净、滤干、密封入沸腾再冷却的盐水中。这些做起来费时又费力,不若摘芒果、醃芒果来的有趣。
核心尚软的小芒果有本事把人酸得鼻子眼睛全挤在一起。然而那股青涩的酸却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他又爱又怕,我总是塞兩颗在他的书包。就只兩颗,绝不心软。母亲叮嘱再三:食多伤胃。
芒果压得樹枝低垂时,他会在闇寂的下午出现。身上还穿着来不及换下的校服。我总爱调侃他炫耀自己是镇上最好的高中里的高材生。他一急,讲话就结巴,期期艾艾一句话要说得汗流。那兩件绣着校徽的白上衣,都印有芒果汁的污渍。抱歉的话始终搁浅在心里,最后便慢慢风干了。
他在芒果树上的敏捷一如猴子。年纪比我还大的芒果树,有着中年人粗壮的身躯,有些枝干还缠满金线蕨。他抱着枝干猛摇一阵,果落如雨,坠在柔软的草地上,有些滚到草丛的,几天之后发现时,一粒粒趴着,早已“睡软”、发黃,失去鲜脆了。
有时候,趁他专心一致的摇芒果,我入屋悄悄翻他的作文簿,想扒出一些他心事的蛛丝马跡。可惜清一色的议论文,吸引人的倒是他活蹦乱跳的字体。每一个字都关不住,总有一捺一撇在格子外撒野。
芒果堆进仓库后,趁黃昏未降,他載我到废矿湖边。自从呉婶发疯投湖后,这里便杳無人跡。鱼苗多如青草,他从不曾空手。我家池塘里那兩尾泥鳅,就是他送來的。泥鳅听到人声不但不躲,还会游上來吐口水、讨食物。
湖边开满雪白的茅花。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绒毛逗得鼻子微痒,直想痛快打个喷嚏。午睡的牵牛花被吵醒,气得拿长长的爬藤绊了我一跤。膝盖正好跪在石尖上,血流汩汩。沒有锥心的疼痛,血像是进行一场壮烈的演出,剧情该落幕时,自然就止住。结果鱼沒钓成,倒收获了一枚花状疤痕。
年底的雨季来临,长命的哀号不停,时而转为委屈的低泣。连穿在身上的衣服都可以任意挤出一滩水。爸爸坐立不安,雨势一小,带了干活的家伙就要出门,却老是半途折返。他仍然闲不住,又开始翻箱倒篋,拼命找事磨时间。家里每一把刀都磨得亮出寒光。
爸妈都在,他不会來。
有一晚狗吠之后,依稀有脚踏车驰过,随即被敲窗的夜雨吞沒。自从经过那阵气陣的洗礼,一种陌生的情感悄悄萌芽,带着些许焦躁、不安。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也是不能、不好意思开口找人倾诉的。郁闷中我想到慈眉善目的观音娘娘。頃刻又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向來对母亲烧香拜神不以为然,自己面临疑难,却落入同样的窠臼。
结果我半途而返。雨后的泥路难行,每一步都和湿土纠缠不清。天开了,阳光恹恹,充满有气无力的病态。父亲一大早就火烧火燎地下田,比出远门还兴奋。
中午时分,苍穹突然拉高了许多,晶莹的宝蓝色如一面升空的湖水。我摸摸结痂的膝盖,想起缠绵逶迆的牵牛花。她們不牵牛,只牵心。
窗外满地暗紅的芒果花,甘蔗東倒西歪。撕去腐黃潮湿的叶片,连日大雨,只怕甜度要打折扣了。瞎摸一阵,仍旧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饲过鸡,我竟決意去寻他。
我几次踏出家门,內心激战。终于按捺下来。
爸妈迈着积了厚厚一层泥巴的鞋子回來,刚入门槛,顾不得附在小腿上血吸得肥饱的水蛭,大惊小怪喊:“哎呀!酒鬼落湖,翘掉啦!”
我一下反应不过来,脑子一片空白。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蹦的跳出一个问題:他怎么办?
怎么办?沒有人会关心这个问題。大家针对主角大发议论。一群邻居七嘴八舌地讨论致死的种种可能。我囚在漆黑的房间里,对好事者无用的多余假设愤懑不已:去问死人,他会爬起來满足你们的热情盛意!继而一阵寒意凉透全身的神经:他的诅咒应验了。那面细绢一般的湖水,又将为乱葬岗邀來一缕新魂。
窗外白色的月光投下慘淡的光芒。大自然平静如故,人事却已几度新凉。原来冥冥中,大化已佈好了棋局,我们不过是祂掌中的棋子而已!
更让我措手不及的,是骤然的別离。我早该预料到,却始终逃避的结局。
他更瘦了,连声音也干剩一张脆薄的纸,一戳就会破。我不断提醒自己,只要一双聆听的耳朵,千万不要触动任何感伤的情绪。
他先是用还算平静的语气敘述自己的去处,转学的手续已办妥,寄宿的亲戚家环境还不错……。“以后不能帮你採芒果了。”声音低了下去。
我心里一阵颤动,说到要害了。
“这个给你。”是一袋圆石,“十五个,你快过生日了。”
我抬起头,仅仅一瞥,四目相接,却从彼此的眼神读出心里的祕密和年少的执拗,以及挣扎。兩人都沉默,该说的,都交給十五颗干净的圆可石。
他背过身去。跨上脚踏车。略迟疑。回头。挥一挥手,慢慢的消失在路的拐弯口……。
我想起湖畔的牵牛花。她的小碗,一定盛满昨夜未干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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