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梳理关于过去的回忆,不远,也就都是些六七岁孩子的事。
我六七岁的时候,生活在乡镇,在北方,有四季更替的乡镇。那时候信息技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没有Iphone,也没有电子游戏,作为小孩子除了上学和玩泥巴,实在没有别的玩乐。我那时上学之外的唯一乐趣,就是周末走一个小时的泥巴路去我爷爷奶奶家。
爷爷奶奶家在村子里,四面环河,门前一片椭圆的空地,圈一半种些小菜,剩下一半用来堆柴火还有给家里养的鸡盖窝棚。空地往河面上延伸出一个长长的小尾巴,把河劈成两半,人在上面走,是为小路。路两边栽了满满的树苗,日子久了长成大树,遮天蔽日。村子里的树都是我们自己种的,长的直挺挺,枝繁叶茂,承了祖上的好风水。春天一来到最先往树上跑,把那些凛冬过后光秃秃干巴巴的树杈,都跟长木耳似的冒出许多嫩芽来。秋天来了也是先去折腾那些树,一阵风过去叶子掉了满地,黄澄澄金灿灿的叶子铺在小路上,第二天踩着嘎吱嘎吱浸着水,想来是秋夜不胜风寒。
爷爷奶奶家是土坯做院墙,方方正正地围起一个院子,院子当中栽了一株老大年纪的栀子花,用砖块紧紧围住脚跟,一到开花的时候,白玉挂满枝头,满院芳香醉人。大门是茅草顶盖,颇有古时草堂的架势。门口摆辆架子车,平时去地里干活,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坐着架子车用拖拉机载着突突突就奔去田野了。里屋是水泥平房,我二叔结婚的时候翻新的,那会儿我还没出生,也就没见着“本尊”是个什么样儿。东边一间做堂屋,对门一个大供桌,上摆香烛二支,平日不点,过年才用。墙上挂着亭台楼榭的挂画,地摊上淘来的,锃亮的印刷油,很有情怀。每换新的一年,墙上的挂画就换一套新的,过年的时候在供桌下边磕头烧纸钱,一个头磕下去抬眼一瞧,好嘛,墙都穿新衣服了。西边一间做库房,堆着成麻袋的粮食,爷爷说自己种的大米最好吃。西房的墙一壁一壁脱着墙灰,不住人,所以也不用管美不美观。梁上挂着铁钩,用来晾过年杀猪腌的腊肉,大块的猪腿,梁上悬做一排,年头里一天天慢慢吃。我小时候最喜欢西房,因为除了粮食腊肉,过年过节收的水果饮料也是放在那里。
西房的门是锁着的,要取东西的时候,爷爷就弓着背拎起叮铃铃直闹的钥匙朝西房走去。每逢这个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就竖着耳朵仔细听啊——诶,脚步停了,这会儿到了门口要开锁了!诶,锁在响呢,这会开了锁要推门了!诶,推门的声音,是时候了!小孩子们挤作一团往西房门口冲,“爷爷我要喝酸酸的”“爷爷我要吃苹果”.......奶娃娃抱着爷爷的腿团团转,奶奶在厨房敲着水瓢直吆喝:“老头子拿个东西怎么那么慢,锅都烧炸了!”爷爷只能一边笑呵呵地给娃娃们拿吃的,一边急忙忙四处找东西。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记得那时都吃了些什么东西,只记得西房地上堆成山的麻袋,还有被我们团团围住笑眯眯的爷爷。
小时候我喜欢呆在厨房烧柴火,但奶奶说小孩子是不能玩火的,所以每每我都是被小叔抱在怀里,手里还恋恋不舍地抓住烧火钳的把儿妄图主导大权。
小叔是老实爱害羞的年轻人,一肚子的故事,但话很少。
“小叔讲个故事吧!”
“好啊,我给你讲故事你就别动火钳。”
“小气,那你讲,我不动。”
“从前有个爱吃小孩的老妖猴,专吃那些喜欢玩火的小孩.......”
老妖猴的故事听了八百遍,火钳照样要抓住一角不松手,小叔拿手挡在我的面前,‘别把我大侄女的脸烤熟了哟!”我笑嘻嘻地去抓他的手,抱着不放。烧完柴火小叔就去菜园摘梨给我吃,搬个小凳让我坐在他面前,梨洗净了皮削成蚊香圈递给我,我啃着大梨把蚊香圈盘在手上,小叔才拿起另一个梨削给自己吃。
有时候小叔还去河边刨个土坑,捡些稻草小棍煨地瓜。我蹲在旁边用棍子戳火苗,小叔用手拉着我:“别离太近,火炝眼睛。”
小叔没上过学,一直都在家里帮爷爷奶奶做农活。后来小叔去外省打工,整整一年的时间没人给我讲老妖猴的故事。过年的时候小叔打电话回来,家里人围着电话坐成一圈,爷爷问:“在外面一切都好吧?想家了没?”小叔在电话那头笑了:“都挺好的,就是想我大侄女了。”我拽着电话线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小叔我想听老妖猴呜呜——”
小叔后来结了婚第一胎生了个女儿,高兴坏了。
爷爷奶奶的生活很规律,早晨天刚蒙蒙亮就起来喂猪喂鸡,打扫院子。我每年放假的时候在老家住,每天都是在爷爷拿棍子磕猪圈门的声音中醒来的。早饭也很规律,铁三样:青菜,稠粥,咸鸡蛋。咸鸡蛋是奶奶自己腌的,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煮熟,剥好了放粥里捣碎,蛋黄又油又糯,比什么菜都香。吃早饭必定是在有茅草顶盖的过道里吃,摆个小方桌,三个小板凳,俩老人一个小孩,穿堂风清清凉凉地吹着不沾身,岁月静好。
这是夏天,冬天就在堂屋烧个火盆,穿着袜子把脚煨在盆沿,两只爪子捧着碗吸溜溜地喝粥。开着电视看动画片,老头老太太不爱看这些,但跟着孙女看就是开心。院儿里北风刮的呼呼响,窗棂子上结了一层冰花,晶晶亮。
我喜欢吃鸡蛋,除了早餐的咸鸡蛋,剩下两餐奶奶都会给我另开小灶炒鸡蛋吃,白瓷碗装着油浸浸的鸡蛋,只摆在我一个人旁边,奶奶捧着自己的碗对我说:“吃吧,不够吃还给你炒。”冬天回来也是,捂着被大风吹红的脸刚进过道口,就听到奶奶在厨房吆喝:“我大孙女回来看我啦!快来吃鸡蛋!”这时走进厨房就能看到奶奶端出一碗白团团的红糖荷包蛋,热气迎着寒风扑腾。“算着时间呢,怕你到了没得吃,快吃吧,奶奶给你拿筷子。”赶紧坐下捧着碗喝一口热汤,甜味儿直甜到心里。
及至走的时候也必要煮上十好几个鸡蛋,用袋子扎紧装到我的书包里,“这是自己养的土鸡蛋,跟外边买的不一样,都吃完哈。”我背着热乎乎的鸡蛋回到家,妈妈笑道:“看奶奶多疼你,家里的鸡蛋都让你一个人吃了。”
后来我去县城上初中,回老家的时间少了,奶奶就让爷爷背着鸡蛋送到家里来。一筐鸡蛋用方巾盖好,爷爷背着走一个小时的泥巴路,送到茶还没喝一口,先把鸡蛋取出来仔细检查,确保没有碎的才松口气坐下:“来看我大孙女啦,你不回来这鸡蛋我和你奶奶都吃不动!”坐了一小会儿又要赶回去,奶奶一个人在家里不放心,“我走了哈,记得一放假就回去看我和你奶奶。”依旧背着袋子回去了。那天街上很热闹,爷爷躬着背走远,我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没入人群。
再后来,回老家的时间变成一年一次,我也越来越大,不再是曾经的小孩子了。西房我不再去,取代我的是更小的孩子们。奶奶说我可以进厨房烧柴火了,夸我懂事,长大了。我自己一个人拿着火钳,小叔的孩子在火盆边缠着他讲老妖猴的故事。后来的后来,更小的小孩子们也不去西房了,家里有足够的零食给他们吃。堂哥用自己的工资给奶奶买了电磁炉,以后都不用再烧柴火做饭了。院儿里的栀子花还是老样子,只可惜我只有过年的时候回去,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它开花。过道旁的耳房拆掉了,因为饱受风吹日晒,已经开始掉土。菜园子里的梨树也早就不种了,爷爷没有精力去打理,猪也没有再养......及至到我在没有四季的南方写下这篇文的今天,我已经有整整两年没有回老家了。令人疲惫的工作,隔着半个中国遥远的距离,这些看似不是理由的理由......我知道栀子花开了两回,奶奶的鸡蛋肯定也攒了好几筐,前些日子打电话,堂哥的儿子刚刚出生,比更小的孩子还小的孩子。我想起两年前,爷爷奶奶满头花白的头发,躬着愈加佝偻的背,在门前那条长长的小尾巴路上送我离开,“点串鞭炮,让我孙女赶紧找个好工作!”我坐在车上回头看站在原地朝我挥手的他们,一棵棵光秃秃的树从我耳后掠过,鞭炮急促地炸裂,河面结着厚厚的冰,连着天地都是冰的颜色。我最后看一眼这沉重的房屋,树木,老人,我突然想起大人们说的思乡,尽管那个时候我才离开不到一公里,却已经开始流了很多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