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窄巷子栅子街
高矮庭院少城墙
银杏飘落黄瓦上
少城依旧幽海棠
巴金的四合院消失了,少城的四合院消失了,我们家的四合院也消失了,消失的不仅是古墙灰瓦,也带走了民国的文化和文明。
那个时代的四合院都比较类似,青砖灰瓦,有自己带雕塑的大门;有遮隐私的挡墙;有天井,还有参天的皂角树。如果想知道那时的庭院,阅读一下巴金的《家》,也许就能欣赏到川西庭院的建筑美学,十九世纪,就有早期的美国人到成都,大概是1890年左右,当时他照的成都少城的俯瞰照片都可以看出有庭院民居、有参天大树散落其间,市区人口也比较少,显得是那么的安静,悠闲和闲适,可以看见那时成都的青羊宫花会,还可以看见那时卖菜的当地农民,和现在这个时代的居民没有什么不同,呵呵。
我家的四合院坐落在少城的栅子街,就是现在著名的宽窄巷子的附近,也就是少城的中部,那是一条不能穿透的胡同,比北京的胡同宽,从长顺街的街口就可以入内,接口对面那条街就有一个名气比较大的黄瓦街小学。
从街口往里走,可以看见普通的老太太坐在门口晒太阳,也有带小孩的妇人在弄堂里聊天,每家都是那么具有烟火气、生活气息,直行快到尽头时,右边有一颗高高的皂角树,以前还不知道皂角树是干嘛的,后来在杂货铺买了皂角回来洗衣服,才发现皂角居然就在这课树上,哈哈。树下是一块制蜂窝煤的加工厂,旁边堆着嘿嘿的煤渣,制煤师傅把煤渣放入特殊的工具里,然后盖上,用木锤使劲的往下砸,把煤夯实,到出来就是成型的蜂窝煤,白天每当经过这里时,就能听见“砰….砰砰…..”的声音。
在巷子的尽头就是转直角进入巷子的延伸,这时就会发现两边都是各自独立的院落,只能隔墙听见院落里面的笑声和人声,但不见其人,这时正对我们的就是36号大院。
36号大院大门是经过特别装饰了的,门柱和门廊都雕刻着一些能给主人带来福气和财气寓意的雕塑,虽然不及罗马教堂之辉煌,也算普通民居之雅意。推开两扇厚重的木门,暨一个小小的过厅,右侧是开敞的廊屋,过厅不大,但也可以遮雨。过厅的眼前就是一个小天井,左侧的墙边种植了一排好看的花卉,天井中央就是一口古井,井旁边有木桶和连结在木桶上的长竹竿,另一边把水桶放入深井中提水上来,记得每到夏天,外公还请专门的工人来清扫水井,工人们会下到井中,把淤泥清洁上来,以便井水保持足量的水和干净,那时没有什么污染,提上来的井水都带有一股回甜味道。
在水井的旁边,有一扇拱门,进入后是一个小院和厢房,可供大院主人的佣人们居住,小时候,大概是七十年代吧,当时厢房一户人家告知夜来香晚上要开花,而且只开一会,引得院里的其他住户跑来“欣赏”,可惜只看见花开了,并没有看见开花过程。
穿过小天井的路道,就是一扇敞开的小门,正对的是一堵墙,此墙为影墙,又称为照壁,以防外边的人内窥主人院落内的情形,古人的智慧有时就体现在这细节中,记得那个时期一个大学教授,一年的工资就可以买一个院落,现在人口猛增,只能闲居在现代“盒子”里。
进入影墙后,又是另外一番天地,一个四方的天井里,有一颗大树,有假山,中央是由小石板铺设的路面,偶尔缝隙里还有青苔露出;四周是带有圆柱的回廊,和今日的文殊院格局很类似,小时候我们在回廊里跑来跑去,有时看见外婆和邻居坐在那里整理菜叶(“摘菜”),有时他们又坐在矮矮竹椅上晒太阳,回廊的柱子也非常高,底座还有圆形石头包裹,显得稳实。
天井正方就是正厢房,有高高的木门槛,左右一个厢房,正对一个厢房,每个厢房都是由木地板铺成,窗户也是由条纹木条布局成花纹状,同时紧贴一个彩色玻璃,有蓝色和黄色,或红色,让你在这里感觉你就是一个大富人家。
天井的右侧还有由两间房组成的侧厢房,也是铺有木地板,随着49年和文革的变迁,原来的主人(外公)逐渐只能住在侧厢房里了,不过他们和后来住进来的人还是相处的好,毕竟是善良的人。
侧厢房的窗前有一个书桌,小时候在外公家,外公常常要求写毛笔字,窗户是装饰木条纹的中央有一个或蓝色或黄色或红色的玻璃,需要用木棍支撑打开,有时下雨,外面的雨水就会飘落在墨盘里,第二天起来发现还有小虫子在墨盘里,顽皮的我就把小虫子放在宣纸上面,让它自由的漫爬,形成一条不规则的“现代行为”艺术线条。
外婆家的一个柜子上面,放着一个圆柱玻璃做成的一个透明泡菜坛子,里面放有豇豆、红萝卜皮、生姜、白菜,每次看见这个玻璃罐子,就有食欲生津,哪怕是一碗面条或者稀饭,用长筷子捞出一根根豇豆,也很下饭,哈哈。
夜晚有雨的时候,大人们为了节约点水,就把木桶放在屋檐和回廊下,接着从瓦片上趟落下来的水滴,在安静的夜晚格外清晰,“哒 哒….塔塔….哒”的声音回荡在天井了,有点凉意,也有点空气的湿润,偶尔还有远方火车站的鸣笛声,或有人民东路钟楼的整点报时声,围绕在梦乡。
每当外婆家有儿孙回来是,很远就听见童稚的声音从四合院的外面响起,“外婆,外婆,我回来了”,年龄不算大的外婆就从侧厢房出来,迎接远方城市来的儿孙,特别是春节和暑假,院落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在侧厢房与主厢房相交的后方,还有一个小天井,旁边是厨房和洗澡房,所以外公还放置了一个大水缸在侧厢房和洗澡房的中间,那是四合院没有自来水,需要买水来吃,成都已经在长顺街上安置了公共的自来水龙头,用木箱锁着,由专人值守,可以排队买水,大概是两分钱一桶,我们家是雇一个挑水工去挑自来水,大概是一角钱一担,两桶水,每次老大爷挑水都要步行一、两里路来时,倒入水缸,都能感觉出他辛苦的样子,也不知道水缸需要挑多少担才能装满。
夏天的时候,几个小朋友就围在水缸边上,往水面望去,特别想发现水中有什么东西出现,发呆的时光还是很快乐。偶尔也会从外面买回荷叶,放置在水面,让水变得特别有荷叶清香。
夏天的蝉鸣也是非常热闹,每当安静的午后,一个个蝉使劲的鸣叫着,让安静的少城变得懒洋洋,更有少城味,也有时光味,院落里的一切植物和小动物都懒得动,也包括人,唯有偶尔的大树枝干的摇曳,让你知道还有点风的存在。
走街串巷的手艺人的声音也会偶尔响彻在胡同街道里,让院落里面的人也能听见,“唰….唰唰唰…唰…”金属片摩擦的响声一听,就知道是补锅匠来了;“戗菜刀、磨剪刀咯…”一听就知道是干嘛的;“铛铛铛….铛铛铛…”估计这个很少人知道,原来是倒垃圾的时间到了,垃圾车就停在大院门口附近,附近院落的人听到声音就自觉的出来把垃圾、煤渣倒在垃圾车里。垃圾车是木质的架架车,上面四周用木板钉成的一个大框,这就是市井,也是成都。
栅子街离少城公园很近,也就是今日的人民公园,六、七十年代,公园还要收取门票,少城的居民为了早晨去那里锻炼,就办了年票。
天刚蒙蒙亮,周围一篇寂静,36号大院的木门就“吱嘎”一声打开了,几个愿意晨练的人就走出了庭院,步行走向少城公园,胡同里的电灯昏昏暗暗,一点都不影响去锻炼人的心情,来到长顺街,灯光就更明亮了,转过几个弯就来到公园门口,把年卡门票给值班的人一晃,就进入公园,里面树木茂盛,鸟鸣雾绕,跑步或闲走就任意为之。
少城公园不仅是少城居民的晨练佳地,也是少城老年人坐茶馆的的惯常处---鹤鸣园,外婆常带着孙辈门在那里坐茶馆,盖碗茶,顺便在茶馆买一些糕点,如英国的下午茶一般,赏着湖里的泛舟,品着三花,偶尔的绿豆糕让时光和日子在茶园的笑谈中流走。
从公园回胡同的路上,还可看见酱铺,各种让你味蕾大开的咸菜,散装的酱油需要用竹子做的提兜舀在漏斗里,然后在流入顾客带来的酱油瓶中,那时的食材都是原生态的,人们的心是干净的,做出来的调料自然也是。泡大蒜白里透红,酱大头菜是夹锅盔的上等味菜,覆盖有辣椒粉末的豆腐乳更是吸引你的灵魂,当然还有各种盖有木盖的酱油缸、醋缸所散发出的味鲜。少城的老居民是这里的常客,偶尔也有挂着钥匙在脖子上的小孩来打酱油,当然这是一个美差,不仅可以出来玩玩,也许偶尔家长还给点赏钱买一个春卷边走边吃,春卷的汤汁不经意间就从嘴角流淌出来,小手一抹,笑着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长顺街还有一家馒头包子铺,那时吃包子都有点奢华,有一种花卷,涂有红色的圆圈纹路,偶尔在中心还点一个什么东东,吃起来最享受,每次去红光电影院看电影时,都要买一个来吃。
少城长顺街沿街都是铺装,门是那种一条条木板拼接而成,上下都有凹槽,开门是一块块木板依次取下,上面编有顺序号,以免搞混。沿街房屋都是两层楼,下层为商铺、上层为居家,二楼有的会伸出到街一部分,形成依楼,这样沿街的人行道上面,这样的倚楼,就是宽宽的屋檐,让行走在人行道的人们免受下雨的困扰,古人的智慧还是很体现在少城的布局上,沿街更少不了高大的梧桐树,遮雨避烈日,如果没有苏联专家的成都的“指手画脚”的城市布局,以及后来疯狂的撤瓦建钢筋森林,少城也许如巴黎旧城一样,依然文化,依然民国,依然……
巴黎是世界城市文化保存最好的典范,既有历史的厚重,也不乏现代的气息,旧城完全保护,很少有超过四层的建筑,许多楼房都有上百年的历史,在这里可以欣赏建筑的艺术,又可以感受塞纳河的余晖。现代的进程并不影响巴黎的发展,在城市的另外一端,建设巴黎新城,你想如何艺术,如何抽象都可以,发挥你的超想象设计,多么完美的统一,再看看如今的少城,除了弄出了一个类似“餐饮一条街”的宽窄巷子,忽悠点外地人,几乎没有一点少城的味道,不是弄几个旧时的残墙断壁的展览在街道了就有文化,只是空的砖墙了,一个没有烟火气的巷子。
少城公园的辛亥保路纪念碑还是那个纪念碑,看着少城的变迁,看着一片片青砖绿瓦的消失,也看着公园里的水泥大象滑梯(成都话:索索板)的消失,这个承载了几代人的童年美好记忆的大象索索板,并不因为它是水泥做的就嫌弃它,因为它的大象鼻子做的滑梯早就被无数的孩童磨的光滑盛亮,从大象的尾巴处爬进大象的肚子,然后从大象的鼻子处排队滑向地面,童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大象身边,它还是那么的慈祥和谐的陪伴着小朋友。
少城公园不仅陪伴少城的居民,也是恋爱的季节,每当想约会的年轻人想花前月下,少城公园是最佳的地方,如地下党接头一般,两个陌生男女先在电话里把街头“暗号”约定好,你手里拿着某某杂志,我穿什么衣服,等等,经常发生接头暗号对不上的事情,因为那里来接头的人太多了,哈哈。
少城周边不仅有能开菊展的少城公园;还有开灯会的文化公园;更有动物园在附近,虽然栅子街不能穿通到同仁路,但从旁边的实业街就能穿到同仁路,然后穿过通惠门,就可以来到锦江边,隔着河,就可以看见对面的动物园的大笼子,动物园后来动物园搬迁到了昭觉寺旁边了,原来的位置就和百花潭公园合并了。
旧时的春节是非常热闹的,特别是文化公园举办的灯会更显得节日气氛,各种传统用纸糊的跑马灯挂在各处,公园小湖中央一般都要塑造一个有时代特色的大型灯组,什么向科学进军的、实现四化的、祖国繁荣的,小朋友关心的是热闹和有什么好吃的,特别在有灯长廊下面走过,仿佛未来就如灯一般,灿烂辉煌。
青羊宫更是少不了要去的,因为里面有两个铜制的青羊,一定要摸摸,带来财气和好运,香雾缭绕,祈求来年五谷丰登,好事连连,市井居民就是这样,要求不多,平安平凡,这就是少城的生活。记得自己要出国前,也到青羊宫来膜拜,祈求一路平安,事事顺利,当然西去求学和生活,也是一路荆棘,当然是遇树砍树,遇水搭桥,经历就是财富,享受困难,平凡的少城人的顽强。
少城公园的节日是最容易感受的,因为近,因为去的次数多,卖风车的、卖转起来就如蝉鸣般的叫的、还有发出“塔塔…”声的小玩具,玩具总是儿童的快乐,不管是商场买的,还是走街串巷人卖的,快乐总是在小物件上面,记得那个发出蝉鸣叫声玩具其实挺简单,只是在转动处涂上松香,就可以发出昆虫的叫声,也是非常有生气,这样的声音,也只有在少城公园的湖边才有意境,也只有在少城的街道上才有童趣。
以前的长顺街可没有现在这样车水马龙,在靠近人民公园的转弯处,却是一个菜市场,每次去少城公园,都要经过这个菜市场,城郊的乡民把菜用自行车载到这里,换回辛苦的希望,少城居民也享受这样的在菜市场闲逛得乐趣,欣赏蔬菜的红黄绿瘦,欣赏它们的生机,也乐得和菜农们讨价还价,都是乐趣,生活的乐趣,今日回家炖萝卜,明日回家烧排骨,可惜七十年代生活并不会天天有肉吃,所以“打牙祭”才是口头语。那时在外婆家吃面,能放上一小坨猪油和酱油,整个面都是香香的,难怪那时爱吃猪油酱油饭。
少城生活也是有乐趣的,听说有外宾车队路过长顺街,热闹要看是成都市民少不了的,那就去看呗,路边已经是有很多单位和学校组织的欢迎队伍,白衬衫、蓝裤子、白球鞋,拿着花环等待外宾路过是就开始跳,开始唱“欢迎…欢迎…”,当然无数次的练习后,外宾还没有来,小同学们已经累了、疲了,烈日当空照着,也不知那个非洲外宾什么时候才来,虽然今天可以不上课,但也是有点疲乏写在脸上。突然,某个人大喊“来了,来了…”,组织的老师就叫大家赶快跳起来,也许还没有开始跳,外宾的车队就一溜烟的窜过了顺城街,居然还把轿车的窗帘遮住了里面的人,让我们辛苦迎宾的少众们失望而归,不过也没有失望,毕竟有个热闹活动让平淡的生活增加点新意,呵呵栽!
然后又回归平静的少城时光。
长顺街通了电车后,确实给市民带来了方便,成都的公共汽车确实很有花样,从最早的烧煤炭的,到七十年代的汽包车,就是公共汽车的车顶上顶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汽包,里面充满了天然气作为汽车的燃料,每次路过街道,大气包都来回的荡漾,估计坐在里面的乘客也没有感觉有多危险;还有一个连连公共汽车也好玩,一个大公共汽车,拉着一个独立的没有动力的车厢,前后各配置一个售票员,我那时最感兴趣的就是看转弯时,坐在后面如何办?
电车的风景不是在于它没有什么动力噪声,而是街道上密密麻麻的电车电力线,电车上的两根支架依靠弹力向上接触到电力线,支架下面还挂着一根绳子,不要小看这个绳子,作用非常大。在十字路口,会发现街道上方有不同方向的电车线在这里交汇,每当电车的支撑杆从电车线上脱落时,就看见一个身材姣好的女司机从驾驶室下来,去拉那个链接支撑杆的绳子,以便让支撑杆又重新扣接在电车线上,电车上乘客也耐心的等待,电车前后的小汽车也耐心的等待,不急不躁,每当电车行驶在梧桐树浓密的东城根街时,无声的通过,只有雨天时,才荡起一点水花声。
老城的居民也是有娱乐活动的,那就是看电影,一听说有新电影出来,附近祠堂街的四川电影就会上映,一般是四合院里面的邻居大家约着去看,仿佛是一个盛大的娱乐活动,一个人首先去把票买了,然后大家快到时间时,约起一起步行去电影院,路上有说有笑,穿过长顺街就可以来到四川电影院,享受那个时代少有的娱乐方式,也许在四川其他小城市还在享受露天坝坝电影时,少城的居民已经能够享受能坐在有椅子的电影院里了。电影散场后,大家对电影评头论足,精神得到极大的满足,当然也少不了物质的满足,回家路上,外婆一定要吃点包子,然后再带回家给哪些没有看成电影的人们。
坐茶馆、电影、逛街、四合院的拉家常,构成了少城的日子。
青砖灰瓦已经渐行渐远了,梧桐树也换成了不知名的树桩,也许为了让街道通行更多的汽车,树也消失了,新建的高楼只有四四方方,规规矩矩,艺术和文化在建筑师头脑里仿佛就没有,盒子一个一个的按顺序放在街道两旁就行了,幼童都知道玩具还需要五颜六色,城市的规划师们也许还需要从幼童开始成长起来, 少城的魂已经没有了,文化也就只是留在记忆里了。
虽然成都之所以能成为成都,还是靠它的人文来吸引天下,文化厚重不仅因为有历史的杜甫、三国,还需要有人文的延续和保护。